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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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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芷涯这边看着账册,顺口问红袖道:“凌越去哪了?”

    “被几个公子约出门了。”

    “狐朋狗友。下个月扣他点月例。”芷涯抿下嘴,摇了摇头。

    被所谓狐朋狗友裹挟着的凌越正在明州最大的教坊解红楼里,挣扎未果:“我说你们大白天的……”

    “今天可是排练新曲,据说还有不少新出阁的姑娘。晚了你可没位置。”

    凌越百无聊赖地吃着水晶话梅,这解红楼不仅姑娘才艺一流,各样茶点席面也是一流,这水晶话梅更是一绝,腌至半透明,果肉带着韧劲,酸甜生津。

    “来了来了!”

    解红楼的花魁明烟姑娘已经坐到台中抚琴,新编的一曲踏莎行。

    后面四个奏乐的应该就是新进的姑娘,一水的嫩绿衣裳,倒像一丛鲜嫩的植物。

    凌越看见其中弹琵琶的一个,笑起来两个酒窝,年纪不大,还没学会虚与委蛇的样子,笑容十分委屈。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表演完毕,明烟带着四位姑娘下场答谢。各桌如有想一谈的姑娘,便留下坐着弹曲说话。

    那个有酒窝的姑娘被对面桌留了下来,好像是周家公子周通的局子。凌越颇不屑的看了一眼。

    下首那张桌子的人面生的很,想来是过路的游人。不过通常这解红楼新人见客,一般客人也进不来,为的是抬个好身价。看来这游人也不是一般百姓。

    这桌王家大公子王泊景也做主留下了一个弹月琴的,此时正让她细细弹来一首。凌越吃完了话梅,又拈起蜜汁肉脯来。

    “我说,咱们凌大姐姐中午是没让你吃饭么?”王大公子嫌弃地嘲讽起凌越。

    “确实没怎么吃啊,她要问我学问,没吃两口我就跑了。”凌越一脸理所当然,“你看对面也在吃啊。”

    对面周通吃了两片柠檬蜜藕,等少女弹完琵琶,端着一杯酒上去,少女避不过,接过喝了,还呛了几声。

    “姑娘可是喝的急了,来压压。”周通说着拈起一颗话梅要喂过去,少女本能要躲避,被他揽着肩膀箍住。

    这种场子一般诗文唱和,歌舞助兴,即使身体接触也多半点到为止,男子们多半不会在这里有什么狎昵举动。不过这周家和离州布政使是远亲,周通速来行事轻狂,又不曾惹出什么大祸,对方多半能避则避。此时妈妈到不好来劝了,只盼着姑娘能机灵些,别惹了这尊大佛。

    碰巧这少女也是个倔的,拧着头不肯吃,挣扎间那颗话梅掉进了衣服里。周通脸色不虞,觉得被下了面子。

    “姑娘若不喜欢,我帮姑娘拿出来吧。”

    少女已经被吓到,求助的看向妈妈,紧紧抓着衣襟:“不、不劳公子了。”

    “你看她干嘛,我今日要是赎了你,她也得听我的。”周通语气不善,说着单手抓着她双腕,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要去找那颗话梅。

    她眼睛里泅着眼泪,只是不敢哭出来,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的。她抬起头,泪珠滚下来,水盈盈地正对着对面凌越。

    “放下!”

    凌越眉头拧成一股,在那里霍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周通被惊了一下。

    “我说是谁呢,我看越少今个儿倒不像没吃饱,怕是吃撑了。”周通不以为意,说完又去抓那少女。

    “你他娘的,我叫你放下,听不懂人话?”

    凌越一时火起,大步走了过去。

    周通这会也立定要找回面子,刷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就要出手:“你凌家往日闷声不响的,今日当自己是根葱了!”

    凌家够不够当根葱,众人不知道,但是周通的身手明显是不够的。一拳过来被凌越侧身一避,反被辖制住了胳膊,直接被架着抡圆了一个背摔,躺在地上龇牙咧嘴。

    “景兄,凌越这么能打?”这边的人看着一时反应不及,去问王泊景。

    “可能……大姐姐往日家法打的到位吧。”王泊景暗自揣测。

    此时那边周通一声呼喝,周围兄弟小厮都冲着凌越围上来,王大公子脑子一热:“愣着干嘛,是兄弟上啊。”

    哦哦!这边一桌人都恍然般冲上去,用力拦着不让他们围攻上去。

    凌越这里眼看对面要扑上来,一脚勾起前面的案几,往对面一踹。趁势拉过一旁的少女就往门外冲。

    王泊景等人见状一边防守一边往门外退。

    几人往前没跑几步,就听见马蹄声临近:“怎么把巡检司招来了!”

    “主子,他们好像遇上事了。”

    下首桌子的几位也跟着出来了,一个随从对着浓眉大眼的青年低语。

    “李巡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是来我凌家拿人呐?”芷涯挥袖让座,侍女端了茶来。

    “大小姐别拿老李打趣了。您是无意,我老李更难开口了。”李巡检喝口茶,放下杯子,尴尬的搓着手道。

    大羲每州除了一座主城为州首之外,另分若干郡。城郡之中皆设巡检司负责缉盗治安等事宜。这离城巡检司的一把手便是李得勤。芷涯本是随口玩笑,见他如此一说,倒疑惑起来。

    “这——难不成您今真是来拿人的?!”

    “大小姐也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小爷在解红楼和人打起来,砸坏了点家什。”

    “啊?!”芷涯满面费解。倒不是对自家弟弟干出砸场子等事意外,而是——没听说解红楼有什么绝色的姑娘,能把着愣头青迷成这样?长大了?

    “人在哪呢,您说。我收拾他。”芷涯心下想归想,依旧是笑语盈盈的样子。

    “大小姐,这事就在这了,被打的周家公子见状跑了。新来的小司们不懂事,听说有打人砸场子的,这没问青红皂白就把小爷给关牢里了。”

    “啊?那您今日登门是让我去领人的?”凌大小姐现在才是真真惊着了。

    “是啊,我也问清楚了,是周少先动的手,小爷才还手摔了对方一下。虽说砸了场子,赔店家三五十两银子也就完了。年轻人嘛,热血气盛一时吃醋动几下手,没什么大错处,店家也见多了,不在论的。”

    “红袖,去取一百两银子来,要十两一锭的。”

    “李巡检,难为您为这混小子的事跑一趟,这五十两烦您帮我送给人家楼里,算是您这断了官司给人家个交代。剩下的银两您拿去和小司们吃酒,当我赔个不是,添了麻烦。新来的那小司也别难为人家,连这混小子都拿下了,您好好教着,倒是个好徒弟。”芷涯起身亲自把一包银子递给李巡检。

    “那老李就谢过小姐了。我当巡司这三十年,富贵人家见了不少,您凌府是最通情理的。小爷也受了委屈,您这派个人跟我去趟衙门领下人。”李捕头接过银子往外走,芷涯一边送着。

    “关着吧,这混小子平日就乖张,且关关他,等我手头事儿忙完再说。”凌大小姐没事人一样,无事一般和李得勤走出抱朴斋。

    李得勤猛地停下了脚步:“大小姐这是?”

    巡检司的牢房可禁不住这位小爷闹腾。

    “跟您老说笑呢,等会子我让红袖过去。”芷涯带着些狡黠笑道。

    “袖姐你怎么才来啊。”凌越被红袖领着出了巡检司,一脸委屈。

    “给你点时间编理由啊,小姐可是在家等着你呢。”红袖看着凌越笑笑。

    这个自幼在芷涯跟前撒娇打滚的小少爷,她也是跟着他们一路长大的,凌越也不把她当外人。有时候惹了事搞不定还来缠她说情。

    “对了,袖姐你先回去,我有件事情马上就回!”凌越忽然想到了啥,难得认真的表情,说着往前一跑没了影儿。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红袖摇了摇头笑笑。

    这边王泊景几人也没回家,在浮梁街曲风塘的二楼包间等着凌越。当时几人刚跑出门,巡检司的人就来了,凌越直接把少女往他们这边一堆,说句老地方见,务必等他回来,就自己上前拦下了所有事。

    此时几人龙井续了第三遍水,坐不住准备出去打探打探探的时候,趴窗户上子弟忽然喊出来:“来了来了!”

    街上面凌越白缎镶暗金赤红边的袍子跑得飞起,抬头扫了眼包间,没一会儿就推门进来。

    “怎么样了?”几人围上去。

    “没事,我姐搞定了应该。”凌越说着挤到桌边,一路跑得口干舌燥,倒了满满一杯茶灌下去,“太淡了也,你们也不换壶新的。”

    “你大爷的,我们都怕你要关进去了,你还浓了淡了的。”

    “你,没事吧?”凌越用手背按了按嘴角的茶水,看见坐在一角的少女,衣摆被手指绞的起了纹。

    她立马摇了摇头。

    “今天就散看吧,我姐还在家等着审我呢。”

    凌越这话一说,哥几个也就互相抱拳告别散了。包间里只剩下少女和自己。

    “你可有家人?”

    她依旧摇了摇头:“小时候就被卖了,父母也记不清了。”

    “那你跟我走吧!”

    六个字好像让凌越说出了豪情万丈,少女抬头看着他,像是阳光下最志得意满的少年。

    “保证以后没人能欺负你。”他补充道,笑容里牙齿明亮。

    “嗯!”少女用力点了点头。

    太阳还没下去,浮梁街上熙熙攘攘,少女跟在凌越身后,感觉自己此刻和阳光一样,温暖的,透彻的,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前面并不宽厚的后背,却比任何高山河流都要高昂壮阔。

    卷云楼。

    少女看了看门上的牌匾,进了他家以后,拐过几处楼台花木,进了一座小院,这里,是他是住处吧。

    有一个秀丽的女子站在楼外,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缩缩肩膀,对她说道:“你先在这等一会。”

    “跪下。”凌越刚进门,看见芷涯面色不善的等在那里,旁边放着家法,“你好本事啊,都闹到牢里去了。”

    凌越低着头走过去,边熟练跪下边说:“我跪可以,有条件的啊,不能白跪。”

    “呵——”芷涯杏眼一睁,反倒气乐了,走过去把家法往他面前地上一摔,“条件?我听听你有什么条件。”

    “我——”

    “小姐手下留情啊!”背后一个声音传来。

    两人回头,堂屋进门的地方跪下一个女孩子,恳切的看着这边。

    想来就是凌越在解红楼里出头的那个了,芷涯打量着,倒是个嫩生生的女孩子,岁数不大。

    “今天的事都是因我而起,是、”她面色有些羞赧,“是旁人想要轻薄我,少爷才出手相救的。”

    芷涯看她身上穿着绿色的绢纱衣,领口的地方纹路已经有些撕扯变形。

    “他是在解红楼救的你,你既在那里,会出现什么事,你也该有数。”芷涯挡在凌越前面先说话。

    “是……”她低下头,可能觉得难堪,也有些哽咽,“可是我不是乐意的,我被人牙子卖进去三个月了,他们把我们关起来学东西,我跑过的!真的!”她忽然有些激动,怕芷涯不相信自己,“可是院子太深了,一次都没跑出去……”她撩起袖子,胳膊上面都是藤条抽的旧伤,叠加起来,“后来,他们说今天开始让我们见人了,我就想,反正被看住是跑不掉了,如果能到前面,说不定是有机会的。大不了再打一顿,关起来。”

    “可是你该知道,你的身契在那。”

    “我只想着,能出来就行了,我可以藏起来,一个人住在林子里,可以出家,可以去穷山沟里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要是真被抓回去,我也不会让他们摆布的。”她脸上浮出一种绝别的情绪,又觉得自己话多了,回神看着芷涯,“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事,不关公子的事情。妈妈和那边的麻烦,我自己回去,请小姐不要打他了。公子他,他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那女孩子说完这句话,俯身恳切地磕了一个头,起来打算离开。

    “你站住——”

    “等等。”

    凌越和芷涯同时出声。

    “红袖,”门口站着的女子终于被唤了进来,“让管家去一趟,拿银票把这女孩子的身契拿来吧。”

    “哎。”红袖点点头,她刚才在门口听了半晌。以前自己也是家里过不下去被卖了的,好在进了凌家,跟在大小姐身边。这女孩子一番话,听在她心里更不是滋味,心早就软了。

    “姐——”凌越听见这句话,跪了一会的后背也松了下来。

    “你抢来的人,自己照看。跪直了!”芷涯横了他一眼,不吃他那套,“赔人家的一百两银子,挨个从你月例里面扣。”

    “你带她下去梳洗一下,换了这个打扮。月例先按二等丫头算吧,给她拿几身换洗衣服,其他你看着安排办吧。”芷涯转过身吩咐红袖。

    “好。”红袖过去拉起女孩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怕,跟我来。”

    “姐,那我没事了吧。”凌越人畜无害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不是不能白跪么,就跪着吧。月亮起来你再起来。气性那么大,晚饭也不用吃了。”

    门口没走远的两人听的清清楚楚,女孩子回头顿了一下,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就被红袖拉着往前。

    “没事的,你以后就习惯了。”

    习,习惯?经常这样?小丫头一脸迷惑地被拽走。

    一场闹剧这才结束,等红袖回来,芷涯又在盯着那本账册,没抬头的问了一句:“安顿好了?”

    “嗯。”红袖看天色暗了,点了两盏灯拿过去,“那女孩子乖巧柔和,我也挺喜欢。小姐今日罚他,可是委屈了些咱们公子。”

    “倒是个好孩子,你多调理调理。卷云楼也该有个懂事的丫头看着,若是我派过去,他多半捣乱。这回自个儿抢的,倒不怕他拧。”芷涯笑笑放下笔,看堂屋已经开始摆饭,“越儿今日也没做错。少年郎若是连这些血气之勇都没有,怕事不肯出头,倒是家门不幸了。”

    “那小姐还?”红袖不解。

    “我是磨磨他的性子,有些事,可以有更好的方法。若回回把自己弄到大狱里,太蠢了,也是家门不幸啊。”

    “这……小姐真是。”

    屋子里一时主仆笑声缓缓。

    “你也跑了半日了,这会让绿蚁来吧,你先去吃饭。”

    等到月亮爬上来的时候,凌大少爷终于从蒲团上挪去了床上躺着。

    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白天带来的女孩子推门进来,浅绿色带白茉莉花的衣裙,头上两侧竖着双鬟,点缀几朵白色绢花。她带来一阵风,金线耳坠上碧玉坠子摇摇晃晃,裙角袖口都轻轻吹起来,身上一股刚沐浴完的清新皂角气味。

    “你……”凌越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袖姐让我偷偷给你带点吃的来。”女孩子拎着一个食盒,里面几样点心。

    “她帮你打扮的?”凌越本以为又是明溪阁哪个小丫头让红袖指使来送吃的。

    “嗯,”她点头头,“袖姐可好了,跟我说了好多话,耳坠也是她送我的。”

    “你叫什么?”凌越和她不在一个频道。

    “我,本名不记得了,青楼里面取的名字我也不想再用了。”她低头看不出情绪,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凌越,“公子救了我,不如公子给我取一个吧。”

    “茉然可好?茉莉的茉。”

    “好。”眼前的小人低头自己念了几遍,抬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茉莉的茉,我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