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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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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家是临水居的老客,落惜叫过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下,伙计随即领着四人去了二楼洛字号包厢。

    “正值夏日,这新酒名‘初雪’,听着倒是一股沁人气息。”陈子浮边说边斟了四杯。

    临水居新酒开封,配的是定制的雪花银钿琉璃盏,看着清澈冰盈,未饮就觉一股清凉。入口透凉绵柔,一股冷冽之气,竟真如雪时空气一般气息。

    “雪水所酿。”明怀说道,“用的怕是北方的米,生长缓慢,才有这种香气。”

    “佐以松针,梅蕊,龙脑香。”落惜细抿入喉,补充着。

    “你这酒痴,今日可碰见对手了。”陈子浮笑对二人解释道,“我这兄弟,素好杯中物,我是尝不出什么,只知道顺不顺口,一直被他嫌弃。”

    明怀也不理会他的消遣,又自斟一杯,品着还在思索:“姑娘所说正是,只是还少了一点什么。”

    “羊髓。”曦朔说道。

    “羊髓?”陈子浮不解。

    曦朔点头道:“配以羊骨髓酿酒,才有这种细滑绵柔,如雪融般。”

    “我虽不懂酿酒,可也听说发酵期若沾油腥,酒便要变质长毛。此酒竟以羊髓酿造?”陈子浮问。

    “或发酵完放入,或和龙脑调制成膏,加入酒中。具体怎样,我也不知了。”曦朔饮尽杯中酒。

    “今日和凤公子真是酒逢知己。”明怀此时对曦朔颇感兴趣,“公子见识广博,明怀不如。”

    “明公子谦虚了,只是宫……”曦朔说一半顿住,“宫墙附近的酒楼会以此法酿酒,在皓澜时曾经喝过。”

    “如此说来,应去帝都,感受一番风物人情。”明怀语中几分向往。

    “上次偶然听到明公子一句话,发人深省,此次再见,倒想细论。”

    “什么话?”

    “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这个啊,”明怀笑笑,“一句闲话,凤兄不必认真。”

    “虽是闲话,却有些意思。不如佐酒。”曦朔拈了颗樱桃,“如今举荐制下,未必能做到这句闲话。”

    “就算做到,也未必明主之吏。”明怀夹了筷炸鱼酢下酒,拿过三个小盏,在桌面从上到下摆成一排,“第一个,是朝廷或者皇帝,不重要,”明怀不以为然,“中间这个是权贵世族,最下面的……勉强当是青年才俊吧。”

    三人看着他摆弄。刚刚那句惊天之语,还好是在包厢里,落惜想着,侧首看了一眼曦朔脸色,他倒也不在意。

    明怀往中间的盏里面盛了勺汤:“举荐的权利在这个盏里,他们选人的源头也在这个盏里,家家枝繁叶茂,树大根深。”他把汤倒进第一个盏里一点,“这些‘把持者’把自己的枝叶不断送进朝廷。”

    接着明怀又把第三盏里盛满了汤,端起盏,往中间的盏里倒了一点:“也总有那么一点人,能进入举荐者的名单。你看,又变成了一碗汤。”

    明怀点着中间的那盏,端起来,又倒进了第一盏里。

    曦朔看着第一盏汤,苦笑一叹:“第三盏永远倒不进第一盏里。”

    明怀把第三盏端起来,喝了一口赞叹:“临水居的青鱼宴果然不同凡响。”

    “所以九州之大,竟无明主之吏?”陈子浮望着剩下的那两碗汤。

    “这些人带着举荐的烙印进入朝廷,慧眼识珠的伯乐不是皇帝,也不是朝廷,而是中间这盏。士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何以为报?”落惜说着重盛了一碗鱼汤,双手递给曦朔。

    “也不仅为此。”曦朔接过尝了一口,果然不错,又喝了两口,“像你那日说的,离城之外有离州,离州之外有天下。”曦朔侧首看向她,像发掘一块璞玉浑金,“他们忠于的是什么?什么是子民,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天下?这是第三盏汤需要想的,不再把自己当成某城某郡某州的人,脱离故土,以天下为己任,为天下吏。”

    “好一句为天下吏!”明怀拍掌叹道,“凤兄此句,当浮一大白!”

    “一起啊!”陈子浮面色激昂。

    落惜斟满酒。四人杯盏相击,一饮而尽。

    “明公子有此见地,不知何方人士,可举意仕途?”曦朔问道。

    “难得如此投契,莫要公子来去了。”明怀放下杯子,“予乃宛州明氏后人。不过做官倒是没意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这样的人去做。”他肆意一笑,不甚在意。

    “原来如此。”

    宛州明氏一族长于哲学,百年前曾有明光公子殿前论道,一言动京华,官拜太常寺卿,加封太子少傅,皆称公子无双。可惜后来族内子弟资质平庸,再未出过这般人物,渐渐没落了。

    “若有朝一日,为天下任,明怀也不肯?”曦朔拿过勺柄,为他盛了一勺鱼汤。

    “若有那日,明怀立志,便要做天下第一个起于州部的宰执。”明怀抬手朗声道。

    “好!明怀此言,亦当公子无双。”

    “初见公子光风霁月,没想到胸怀如此。”落惜也被感染,从未有过这种,因见世间辽阔而激荡,因感赤子之心而欢喜。

    数十年后,明怀紫袍金带,领命中书,拔擢名臣无数,四十年间早朝未辍一日。清晨站在九龙阶前,四合天光微亮,目视前方皇极殿层檐拱辰,身后文武百官身姿齐肃,回想起青年时和曦朔在浮梁街前的一会,在临水居把盏间豪言的一句话,竟成为平生一诺。故人已逝,他不再年轻的眼角笑中带泪,怀念道:“千金买酒,不如陌上年少。”

    景和十七年,明太傅卒,享年七十五载,逝于案牍。皇帝亲题怀远上柱国,诸侯扶棺,配享太庙。世人皆称中兴明相,盛世柱国。

    “听地我也胸中激荡,只盼有生之年能见此图景!只是天下有识之士随多,如何才能通与朝廷?”陈子浮面色红润起来,一腔激越难言。

    “正是此言,中间那盏,该变了。”曦朔看向席面,眼神沉沉。“选材与能,当由朝廷把控。”

    “如何选,何以选?”陈子浮直击其中,天下茫茫众生,各有所思。

    “武有疆,文同治,九州一合,方有法下。”曦朔举盏,面色庄重,“希望今日一谈,是个开始。”

    “可有想去的地方?”

    从临水居出来,和明怀陈子浮二人告别,已经华灯初上,河中船头都已经挂上了灯笼。

    “今日本来想陪你,却又变成了谈正事。”曦朔有些抱歉地笑笑。

    “那、我想要盏灯笼。”落惜看着河中小船说道。

    “要这个?”

    落惜点了点头。

    沿岸铺子里,落惜寻了一圈,最终找到一盏莲花提灯,中心花蕊做成的蜡烛也是别致。曦朔付完钱,落惜让伙计把灯点上,提着出门。

    两人提着灯沿河走着,细细一圈花蕊顶着幼小火苗,水里映出一双人影。

    “初见殿下那日,和殿下在浮玉湖放灯,殿下许愿要天下归宁,海晏河清。”

    落惜看着水中的倒影,陷入回忆,“那时不知身份,只是看见殿下这样一个人,说出此言,便让人心向往之。如今因殿下是殿下,我相信,一定有那日。”

    她转身看向曦朔,目光灼灼,灿然一笑。

    “我的愿望,便托于殿下了。”

    曦朔望着她,满目灯火在她眼中,将许盛世在她眼中,心底相托在她眼中,他也在她眼中……

    “不负所托。”他言之凿凿。

    他送她到竹里馆,经过那条两人在宅内偶遇的竹径,竹烟波月,她刚好也提着一盏灯笼。

    “其实,湖边并非初见。”曦朔开口,他低首缓缓坦白,“初到那天,我在药圃附近,见你差点蹭倒架子。”

    “那日原来是你?”落惜惊讶睁大了眼睛,随即低头,有些意外的欢喜,“我只觉得好像有人。”

    “我所见的,并非是那般夺目的你。”他握住她袖中的手,承认自己内心的恐惧,“只是你。简简单单的你,让无望无求的我,有所期盼。”

    她细细的指间反握住他的手掌,这双登高执剑之手,此刻温润柔软:“殿下怎会无望呢,向来——”

    “不是太子,是我。”曦朔拉住她,“那是太子之争,不是曦朔。”

    “你出现了,我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我想要争一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