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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兀一女子,安能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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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飨之宴,众人皆欢,不觉间已至戌时,作乐对歌之声不见敛收,姒欢和祝媗这个时候正躲在飨宴的角落中安静地吃点心,来客大多酒过三巡,也未看刚刚逃走的姒府小姐又溜了回来。

    “媗姐姐,我。。。我吃不下了,嗝。”姒欢揉了揉肚皮。

    “说起来也怪,小姐,我总觉得今夜好似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祝媗揉了揉额头,从刚开始,眼皮就一直在跳,身上的汗毛也一阵阵立起。

    “媗媗,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蒋润凑了过来,她是姒府后厨之一,是近两年夫人新雇佣的,乖巧又机灵,学什么都快,没少得赏赐。

    “自刚刚酉时一过,我就有点炸毛,我觉得今天不太平,但是这话又不敢和老爷夫人说,不讨喜。”蒋润搓了搓手中的杯子,紧皱着眉头,怎么也喝不下。

    突然,东方一声雄浑苍劲的声音突然迸发入耳:

    夏有妺喜,夏桀不思朝政,商有妲己,商纣以作炮烙。而今乃生褒国姒女,泱泱周天三百步,如今当毁于汝黄髫小女之手!

    这声音振聋发聩,真真轰得人脑门生疼。众人也被此声喝住,纷纷向东望去。

    一白袍老者执杖缓缓而来。鹤发银须,远观似仙人,近来生庄威,众人愣得半晌,都不知如何应对,为何上来矛头直指姒府独女?还拿前朝妖姬作以比同?

    姒府突然冲出一人,正是回院不久的姒家之主姒琸,“惭徒恭迎尊师。”

    白袍老者未看姒琸一眼,只是盯着缩在祝媗身后的姒欢,“姒琸,你得我身传,殊不知此女命数耶?”

    “惭徒未曾敢忘所学之物,小女岁在庚戌,钗钏金之命也,九月初一海中金,此日定执位煞东方,祸水东引假于荣华,思此确有祸周之义,虽有至此,我从未敢让小女在外抛头露面,今日乃意外之举,我褒城之辈皆有识之士,断不敢对外人言半句,惭徒自觉应无大碍。”

    姒琸还是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望师尊给姒府小女指条明路,惭徒无能,只愿保我爱女与褒国无恙。”说着,拉来姒欢,“欢儿跪下,叫师爷。”

    姒欢害怕极了,“姒。。。姒欢见过师爷爷。。。”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地震,也是第一次这么惶恐,虽然年少,但是也偷看过一些关于命理的藏书,当下也摸清了一些来由。

    白袍老者看了看跪着的父女,叹了一声:“徒儿,我为何来此,自然是已经知道祸水将近。哪怕你瞒得住我,也瞒不住周王室的,该来的总会来。”

    宴上宾客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哪有人上来就指着徒弟的女儿说这是灾祸的,但是这也算是人家的事情,不明其详,不便过多参与,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样,我特意带来一块云海石,给你家欢儿戴上,至少能保她十年内性命无忧。”白袍老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但是希望徒儿你能明白,命理不可违,天意尚且如此,你一人之力安敢违天?”

    说罢,老者拄杖便要离去。

    人群中原本寂静一片,却有人闪身而出,“敢问前辈,乃是南湖老祖苏乾?”言者是一位身着灰色束身武服的少年,身长约合八尺未满,虽俊朗稚嫩却有着坚毅之色,面上还似乎带着愠怒。

    “正是老朽。”白袍老者回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少年。

    “在下何崇瑾,褒佐将何胥嫡长子,适才前辈矛头直指吾妹,她现年虚一岁仅十有二,何来致祸之说?”武服少年谈吐不卑不亢,颇有一股将门之风。“不过一幼年女子,安能误国?”

    众人皆不敢言,唯有这少年。。。看着不过二八二九之年,却敢在这种场合下挺身直言。老者竟没见动怒,反倒有些欣赏。“小子,未曾听说予徒孙有这另一位兄长?”

    何崇瑾有些羞臊,面色一红,“何家与褒国姒府自是邻里多年,余父和子爵又是多年知交,况且我和姒欢自幼相认为异姓兄妹,便是青梅竹马玩伴,此间相称有何不可。”

    姒琸悄声说道:“够了瑾儿,这期间渊源太深,你还年少,也不通卜易,自然不知其中深浅。”

    崇瑾闻言,有些不知所措。欢妹妹平时虽然有些顽皮,但心地善良又聪颖,这老头不分场合,正逢好好的城飨,突然就过来说她要毁周朝天下,开什么玩笑?

    老者目光如炬,好像看透了他的内心,摆摆手,“时机未到,不过也不出一年,到时你自会明白。小子,有些东西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说罢,拄杖缓行,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良久,众人纷纷回神,都不知这一闹该如何是好。姒琸拉着女儿站了起来,看着老者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突然间,自东北方现出一片红霞,强烈之处照亮了在场宴客的脸。隆隆之声不绝于耳,像有天崩地裂之意。震意袭来,脚下碎石颤跳,惊变之下,却未有人慌乱奔逃。

    片刻之后,震感减弱,红霞却未见消失。一骑携尘来报,“禀姒国公,丰镐二京有震,按火号之悉,震威应是不小。”

    姒琸挥手,“诸位贵客,今日之语望勿外传,琸在此谢过。飨宴就此为止,请各位回家安歇。”众人这才散去。

    姒府书房,姒琸坐在憩椅上,扶着额头,手边的书被随意地扔在案旁,似在思索,也像在苦恼。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窗外闪动,姒琸叹了一声,“欢儿进来吧。”

    姒欢有些局促,捏着衣角走了进来,“爹爹,我是不是灾祸啊?”

    “你是我的女儿。”姒琸招手,让姒欢过来。

    “欢儿,爹爹在褒国是国公,和你褒珦舅舅又有故交和亲戚之缘,褒国上下自然无人敢对你横眉。但是你知道朝廷有多大?”

    姒欢回答,“自然知道,我们褒国历经三朝,现是为周廷邦国,宗属之地,每年都有上贡。”

    姒琸点点头,“但是你知道爹爹在天子之荫下不过一子爵,更无言语之权吗?不提三公,哪怕六卿至此,尚奉以国礼,之下五官且与爹爹敢持平坐。”

    “孩儿不知,但是在这里,爹爹永远是天。丰镐距褒四百五十里尚远,吃饱了撑得找我们麻烦干什么?”姒欢很不服气,历年衰微的周王室怎么会向附属国自己人伸出爪子。

    “大禹之子有褒氏,治水有功封其褒地,禹夏殷商至今周天子,已有一千三百六十九年,在意义上,我们还是朝廷的邦国,二百五十载以来,世效王恩。虽衰微已久,但理应拱卫王室,若兴替已见,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姒琸摸了摸女儿的头。“褒国世代与朝廷有姻亲之好,但你舅舅褒珦,膝下无女,有一长子,次子年幼,无以为姻。但你,在娘亲那边族谱挂名,是禹王后人,也是褒国君室之女,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姒欢很不情愿,低下了头,“我知道,但是父母在,不远行,我不想离开爹娘,也不想离开褒国,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稀罕,什么周天子我更厌恶。”

    姒琸头更疼了,伸出右手拄着额头。“爹更不想让你去那虎狼之地,此话对朝廷不恭,但是爹爹曾涉身朝事,自然知道有多大的坑,况且据说现天子年少,不理朝事,如今虢石父掌政。此人奸佞投机,同朝之时便已知其为人,如今怕是更甚。虽曾有薄交,但现在怕是容易节外生枝。”

    “所以爹爹一直不让我出门抛头露面?”姒欢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长这么大都只是偏安于院了,记事开始,最远的活动距离也只限于姒府大门。从小不去塾课,都是先生上门教授,更有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虽然顽皮,很多不喜欢的课程都是学了个皮毛,虚七岁时,邻居何府上的崇瑾哥哥来拜访,便有了第一位至交玩伴。

    姒欢想着想着,突然抬头问:“那。。。爹爹为什么要让崇瑾哥哥教我武术??这恐怕不是正常女子该学的吧。”

    姒琸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门帘轻扫,褒苑推门进来,“琸君,怎么还不睡,可是因。。。欢儿在这里?”

    “娘亲!抱抱!”姒欢张开小手手。

    “就你会撒娇,唉。”褒苑宠溺地抱起姒欢。

    姒琸见状开口:“苑苑,欢儿问我为什么让何崇瑾那孩子教她武术。。。”

    “啊?”褒苑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欢儿,这不是爹爹的意思,是我让你崇瑾哥哥教你的。”

    “这是为什么?我听崇瑾哥哥说,从未见过女孩子要学武的,所以他每次教都不太乐意,只说我通音律,想听我唱歌或者弹古琴。”

    “因为我在想着,万一哪天我和爹爹保护不了你了,最起码你也能有一点点防身能力,我们俩想得比较远也比较偏,但是归根结底都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不然我才不让我宝贝女儿学什么武,又不似男儿整天打打杀杀。”褒苑抱得更紧了。“但是不管会不会武,我都不会让我的宝贝远走高飞的。”

    “爹爹不也是军中出身吗?为何不让他教我呢?”姒欢很疑惑,明明爹爹就会,还老是藏着掖着,太抠门了。

    “那。。。那是因为你爹爹不愿让你学军武之法,他曾于成周八师随宣王东征西讨,见多了厮杀,所以不愿让你学这种武艺,那是在沙场上以命相搏时才用得上的。”对于这个话题,褒苑不想说太多,怕触动自家夫君哪根痛心之处。

    姒琸见状站了起来,从桌案夹缝中抽出了一张疆域图。

    “夫君,你这是。。。”

    姒琸摆了摆手,“无妨,已过多年,旧事早已为今时街坊笑谈。”

    “欢儿,你看。”姒琸展开地图指着一处地方,姒欢连忙凑近去看。

    “这里,是丰都,当年爹爹随军从此处出发南下,征申戎、太原戎、条戎和奔戎。当时有人劝谏,说南四戎侵犯周天之土,这些戎族原本乘周室中衰,一度深入到宗周腹地,迫使惯于定居务农的周人四处逃散,生活陷入困难。自爹爹年幼时便知,先王二年,征淮夷、荆蛮,之前来府中探望爹爹的那位方叔方大夫便是征荆蛮楚国之帅,三千兵车屡立战功。先王四年,秦庄公兄弟五人伐西戎,同时,还对薰育、昆夷和狁宣战,将狁驱逐到了遥远的北方。谏者还说坊间称此为天圣中兴之治,唬得先王举全国之兵再度南征,爹爹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见识到了战争的真实面目。”姒琸迟疑了一下,“然而,南征四戎四役,只有申戎俯首,其余皆未如先王所愿。后来又伐姜戎,千亩一役,成周八师所剩无几,只能用南国之师,酣战五日六夜,最终大败而归,那时你才出生两年虚三岁。这几场纷争,胜胜负负,但所过之处,必定是焦土千里,伏尸无数,无论哪国百姓都是民不聊生,爹爹差点也能没回来。”

    姒琸看着姒欢,径直问道:“欢儿,你觉得孰是孰过?”

    “自。。。自然是都有是也有过。有些夷戎来犯,那当然是不能放过的,要为无辜之民报仇。。。可是没有侵略过我们的戎人,又何必去征讨,让人臣服。”姒欢头一次见父亲对自己讲战场上的事情,有些紧张。

    “不愧是我姒琸的女儿,已经明白些事理了。”姒琸笑了,掐了掐那局促的小脸。“当时的朝官中,有些人认为,普天之下,莫为王土,不臣者当杀。有些人极力劝谏,应按章分卷,不可一概而论。但是那时先王年事已高,又自恃征战多年罕有败绩,所以还是一意孤行穷兵黩武,我曾见过那乡亭之间无男力耕田,妇女老幼饥不择食的样子。而当时站队举兵一派中,便有虢石父。”

    “崇瑾年少,胥弟怕他一时冲动去应个武职,便只教了他一些拳脚轻功之流,也是预见了以后的风雨。所以,我让崇瑾那孩子教你他之所学,自然比爹爹这厮杀的本领合适许多。”

    姒琸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唉,现幼王已立,羽翼未丰,还贪图享乐。如今石父掌朝,天子纵是真得文王之才,恐怕也没法一时间解决国内这诸多遗留问题。石父此人贪婪乖巧,一直对周遭邦国和戎人存非分之想,肯定很想从中捞上几笔,尤其是我们褒国,安定百年,鱼肥米熟之乡,怕是要开始收麦子了。”

    “所以。。。爹爹才点我,暗指我应该与周王室和亲以求褒国安稳?”姒欢开始害怕了,泪花在眼里直打转,她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爹娘,更不想成为政治棋盘中的一枚棋子。

    “正常来讲确是这样无误,但是周室衰微已久,兵力不足,我和你舅舅哪怕真的和天子刀兵相向,也会保你无恙。”姒琸眼神坚定,看着女儿,这是天上赐给他和夫人的宝贝,想让他把自己的宝贝命根子给别人当个花瓶扔在宫中郁郁终生,哪怕那个人是当今周天子,那也想都别想!

    “爹爹!”姒欢扑了过去,抱着姒琸大腿哭出了声。

    “不知。。。吾儿怎样了。。。”姒琸摸着那小脑袋,又想到了儿子,“你兄长姒弘、褒珦舅舅,还有你表兄褒蕴,去年十二月就已去冬贡,六个月了还没回来,就怕其中再生变故啊。”

    清晨,府内吵吵闹闹。

    诶?昨晚我是怎么睡着的?好像是哭着哭着就。。。外面为什么这么吵,发生了什么事。姒欢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被抱到了闺床上。没来得及梳洗,就跑出去看,见前厅有一人冲进了前厅,声音传来,“禀国公,五里亭来报,烽火先至,快马后到,昨日有震,丰都未知详情,但镐京有房屋塌陷,二京中间的联桥西侧断裂,并有岐山崩塌一角,泾、渭两河泥沙翻浊,水流渐小,怕是二河亦将绝流。”

    突然电光闪烁,紧接着十二声炸雷接连劈至。

    轰隆轰隆的声音从东北方传来,连绵不绝。姒欢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向东看去,只见整个东北方的天空乌云密布,看不到边际,一朵朵乌黑的积云顺着风快速地从四面拢住了褒城上空。

    滴答、滴答。。。几滴雨打在了姒欢的脸上,姒欢低头,灰色的石砖被大颗大颗的水滴渲染开,变成了乌黑之色,渐渐扩散开来。转头间,暴雨骤至,天空,地砖,顷刻间全被染成了漆黑的颜色。

    “欢欢,你怎么在这儿呀,还穿着寝服,快走,带你换衣裳。”祝媗也不顾雨浇,用身体护着姒欢回屋了,姒欢被拉扯着,扭头去看前厅未关的窗户,里面的爹爹在正椅上坐着,眉头紧锁,和天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