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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哪儿?
……好黑……
只依稀看得见地面……
感觉自己在飘……
身子……使不上力气,双手垂着抬不起来,腿没也什么知觉呢……
覆盖了厚厚落叶的地面在眼前流转,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还能看得见一缕衣角,却又看不见脚……
一阵风吹过,姒欢却不觉得有多冷。树叶沙沙作响,远远听得见“呜呜”的声音,像是有冤魂在哭诉自己的不平。旁边隐隐约约有细细流水之音,又像是那绝人岭下的平生涧,千百魂魄在涤净自己的罪孽。
“无常差爷?这是鬼门关么?”姒欢昏昏沉沉嘀咕了一句,“我是怎么死的?是被林中的恶鬼吃掉了吗?”
扛着姒欢悠哉悠哉往回走的姬宫湦一愣,心中偷笑,马上随机应变:“你是被那周王害死的哟。”
……“哦……”
简短的一声回答就是冗长的沉默。姬宫湦很疑惑,放慢了脚步。
“你……不问问为什么他要加害于你吗?”
“……反正一会儿喝了汤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姒欢心头难过,却欠几分哭的气力。
姬宫湦心底暗暗觉得好笑,这真是个宝藏,不由得还想逗逗她。
“唉,也是,尸身都没逃得过周王的手呢……”
姒欢瞳孔猛然放大:“你……差爷您说什么……我的……”
姬宫湦捏尖了嗓子。“唉……君王不忍你刚刚应亲还没来得及操办,就咯噔一下子驾鹤西去了,所以他带着你的尸身也要成个亲事,足见他喜……”
“啊啊啊……”姒欢气得浑身哆嗦,“都说君王之思最为曲恶,这种龌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不甘心啊!”没听完人家的话,姒欢就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不是不是……这……”姬宫湦差点栽一跟头。
“不是什么!这无道昏君、狼犬之徒!我虚年才一十有三啊!连当个鬼都要被污了身,呜哇哇哇……”
“诶,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呜呜呜呜呜……”
缓了这么一会儿,又被话语激得气不打一处来,姒欢终于有了力气,可是这力气全用在了哭上。眼泪倒着流到头顶,湿了青丝,又吧嗒吧嗒往下滴,大鼻涕唏哩呼噜一把一把抹。
姬宫湦听着女孩哭甚是不忍,后又听见这混着一把鼻涕加着一把泪,小手时不时还往他黑锦后腰上抹那么几下,怪恶心的,终于忍不住了。
“骗你的!你没死!别抹了!”反手一甩,把扛着的姒欢掉个个儿,抱在了身前,“要真是那无常,就冲你往人家身上抹鼻涕不尊他人这条,也该判你先入个血池地狱!”
“……”姒欢一听,冷静了下来,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和自己的处境,默不作声,虽然是讨厌的人,但是单这“没死”这句,就能让人有种如获新生的喜感。
“你怎么还在抖……”姬宫湦可没得夜盲的毛病,眼看着怀中轻飘飘的小女孩缩成一团,上下牙关直打架,本就白嫩的小脸更加苍白,还有几分青色,嘴唇发乌。
伸手一摸姒欢的额头,“嘶,真冰。”
“刚洗完澡就这么不要命地逃,你说你图什么……”姬宫湦停下脚步,轻轻把抖成筛糠一样的姒欢放在一棵大树下,脱下自己长长厚厚的黑锦袍,覆在她身上。“穿这点薄青,一看就不是能御寒之物,正是秋寒之时,你觉得你能跑到哪里?”说着掏出一片小小的火镰子和一个小木筒,蹲在一旁“嚓、嚓”地忙活。
姒欢盖着锦袍,还是觉得身体僵僵的,眼睛半眯着,看着一个个小火苗从他手中打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一女子……诶这绒丝有些潮了……”一声声随着火镰叮叮响的节奏传来。“……你一女子,纵是插翅,也难逃过,我的掌心。”
(最早的Rap始于西周)
“哟……不愧是出身犬马声色的帝王世家,嘶……果然通晓韵律呢……”
“都冻成这幅样子了,嘴上还是不饶人……呼,好了。”
姬宫湦捧着一团绒丝,小心翼翼地吹气,像捧着一只易碎的蝴蝶。
随手拾来的几枝干柴被堆成小圆圈,火光一点点亮起,愈烧愈旺,最后变成了一座标准的小篝火。姒欢的身体慢慢变得暖和了,眼睛也一点点明亮了起来,这是她最喜欢的桥段:浪迹天涯的孤独侠客倚树而栖,旁边的篝火偶尔传出“噼啪”几声,一口浊酒入喉,压低笠戴,抱着怀中长剑酣然入眠。
但是……侠客的身旁怎可有一个浪荡的君王陪伴呢?
姬宫湦看着姒欢纠结的小表情,掏出了一盏平平的小银壶。“是不是在想这个?”
“……”姒欢不敢说话,一看便知这定是用来装酒水的,暗暗咽了口唾沫。
“也不知姒爵是怎样教出一个喜酒的女儿……未出阁就会饮酒可不太成体统。你说是吧?”姬宫湦抿嘴笑了,姒欢偷偷瞄着,之前没细看,只顾着打骂,如今却发现原来当今天子生得还不赖,眉眼甚是好看,狭长的双目窃喜之时带着一丝狡黠,散着英气的浓浓剑眉微微上挑。可能是生来就是坐龙椅的九五之尊,看人都是用下眼皮看,高挺的鼻梁下面常常能看得见鼻孔,仿佛在瞪着自己一样,明明就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是个老狐狸!
姒欢收起了欣赏,暗自愤恨,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身高的因素。
“你为什么会带着火镰……偌大周室没人揭锅了?需要你来蒸米煮饭?”反正姒欢就是要从各个角度用这仅能用的嘴皮子当武器去臊一臊眼前的男子。
“我是个危机感很强的人,万一哪天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须得有个吃饭的法子吧。”姬宫湦还是笑吟吟的。“我带火镰又如何?我还知道褒城国戚府的大家闺秀,还是个有侠客梦的主儿呢,整天背着长剑戴着斗笠到处走。可惜这剑法实在难堪……”
“那是绢笠!!才不是斗笠……一点……一点见识都没有!”姒欢没说过人家,脸马上一翻。
“别生气别生气,爱妃刚洗完澡就去吹这秋风,怕是易染风寒呢。”
“我不是你爱妃!!”姒欢一喊,肚子就抽抽地疼。“……以后,再敢这样称呼,当心我剜了你的舌头当酒菜!”
“哦……如此,欢儿原来这般爱我,还没正娶,就想有唇舌之交了?”
“呸!下贱……”姒欢顿时有了画面感,脸一红,别过头去。
“如今,天下只有你一人敢骂我。”姬宫湦笑得很开心,单膝轻拄坐在了地上。“你当真以为我说不过你?”
“怕是天下骂你之人都被你斩杀殆尽了。真是暴君……”
身后突然传来细小的树枝摩挲的声音,姬宫湦右手伸出,悄悄指了指嘴巴,那树后一道身影眨眼间消失在树林中。
“哦?那三代康王姬钊,平东夷、北略地,西讨鬼方,屠戮几十万,是不是也是暴君呢?”
“康王……平反叛、拓疆土……不算。”
“祖上恕我口罪……那开国武王先据相城,又攻入殷,来回杀了个两天,算不算暴君呢?”
“开国圣王,当然不算……”
“不准议商,缄封民舌,细数商纣帝辛六罪,有四罪都是杜撰,这算不算暴政呢?”
“这是为了让人民安居乐业,推翻暴政……”
“你怎么知道帝辛暴政?”姬宫湦靠近了些,看着姒欢。
姒欢良久无语,回头四目相对:“简史载的。”
“修水利,以良田灌,筑高城,以防夷蛮。改隶制,以平民心,讨南戎,以安国本。你觉得这些都是罪过么?还有民间传说比干丞相被挖心,可是比干之墓,上面的卒年可比商纣灭期还要长上十一年……”
姒欢惊了,微微张着嘴。“你……你可是当今周天子,坐领江山……怎能出此大逆之言?!”
姬宫湦不奇怪她的反应:“对啊,所以说不能让百姓知道一切细节,别说上代朝王毁誉参半,哪怕如何勤政爱民,也要师出有名,所以须得安上几顶帽子。到现在帝辛罪行传到我这里,已经变成一十三条了。”
“而且……每任君王如何为民着想,哪怕掏出心来给他们看,也总会有些人不满。这不满,有些是不满意,有些是不满足……还有一些就是纯粹的看不惯你而已。”姬宫湦拽过一把枯枝折为两段,丢进火中,脸上有丝落寞。“如果大周命脉在我手中断掉,后来的人也不知会给我安上什么样的罪过……”
姒欢抱着肩膀,暗暗观察着姬宫湦。“那你有没有想过,当个万民颂戴的天子?现在都传你不理朝政,昏庸无道,重用佞臣……”
“你见过哪个佞臣手持国令可随意调动三军的?你觉得现在我这个天子,一句话能领得动多少人马?”
“那虢……”
“休得提这名字,你我心知肚明所说之人……”姬宫湦伸出食指按住了姒欢的嘴唇,温温的,软软的。
“我父宣王时期已经提拔为上卿之位,三代持言,在朝中根深蒂固,关系网盘根错节,我一个刚刚即位的‘小殿下’……”说到这里,看着姒欢微微一笑,姒欢想起自己骂人的词儿,有些羞愧。“刚刚即位的天子,怎么跟他斗?连党羽我都拔不出,飞虎节令都在人家手中握着,我拿命跟满朝文武玩?”
姒欢拿开他的手指,天真的杏眼中止不住的好奇:“我不信天地春秋百官全是他的党羽。”
“是啊,肯定有敢直言进谏的良臣。比如你舅舅……”
“那你还抓他,囚他二年有余!!”姒欢差点跳起来。
“那我有什么办法?”姬宫湦摊了摊手。“其一,褒珦那话是在朝中当着百官的面大声说出来的,本来他嗓门就大,这一下子满朝全都盯着他看,像是要死谏一般耿直,几句话全在针对那个人,我又不傻,圆又圆不住,当然不可能当场按他说的办。其二……他说得有些过分了,连我一起点脑门儿,句句话都像刀子似的,我能保住他不被当场除掉算是万幸了,只能摆出不理国事铁石心肠的那副样子关他一遭。”
“那你……现在算是个被架空的天子咯??”姒欢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姬宫湦摆了摆手:“不算架空吧,毕竟三公六卿中有两人还是我的心腹,再怎么说我也是王上。但是现在别看人家只是六卿首,朝中地位却比俞由瑾还高,他一句话,其他人不敢接茬,手里有兵权就是硬气呀,所以其它高位少有向我站队的,更多的是同流之辈。”
“所以说这次来犯褒城……是他的主意喽?”
“是我的意思。”
“你……”姒欢本来下意识往好的方向想,不想又平添一股怒气,心口隐隐作痛。“你有病?!”
“本来是想做个人情顺水推舟把珦叔放了的,还特地使人去跟你表兄说了好几次,可是这个人死心眼,死活不同意。那个人得知消息还想要讨好我,做出副样子,所以就……”
说罢,姬宫湦又递出酒壶,“喝吧,没有毒。”
姒欢接过酒壶,拔出塞子也没闻,咕嘟就喝了一口。
“哪怕没有这个事情,我也会来娶你的。”
姒欢捏着酒壶愣住了。
“人家嫁娶,红缎铺路,千里迎亲,我这里呢?三万兵马,连战三日五地……你这是……”
“因为,我喜欢你啊。所以要把你关起来变成我属于我的东西。”
“素味平生,那我又凭什么喜欢你?”姒欢皱了皱眉,这种表白方式不太合她的胃口,有些怪怪的。“就凭你这些天干的好事??”
“呵,还挺难满足的,小丫头,我是王,大周的王。想要纳谁进宫就纳谁,想让谁笑谁就得笑,这点权力还是有的。”手指微屈,轻轻刮了一下姒欢的小鼻子。“名字听着很轻薄,但是人怎么就这么薄情……”
姒欢一巴掌拍掉了大手,“别以为说些可怜兮兮的话我就会同情你,我差点被你害得城破家亡。怎么?你想说‘区区战伐之仇而已’?”
姬宫湦玩味地看着姒欢,“区区战伐之仇而已,何足挂齿呢?”
“真真太不要脸了!!”
“笑一个,我想看看。”
“不!”
“就一下,都是我的人了。”
“滚!!!”
“哟,还是个小暴脾气。”
咕叽咕噜,姒欢的肚子非常不适时地响了起来。
本想做个正气一身宁死不屈的战士,却被饥寒阻断了一切。
姒欢臊得红了脸,垂下了头。
“饿了?”姬宫湦慵懒地问道。“想不想尝尝野味?”
“你……你还能回去带你的膳夫来此猎个什么物事?”
“那倒是不能,但是有现成的,你看。”姬宫湦右手剑指,向上一探,一只野鸡从天而降。
“呼。”吹了吹手。“能死在我的破军指下,也是你的造化了。”
“嗯?!!!!”姒欢惊奇地瞪大了双眼。“这是什么功夫?!”
“这是我姬家代代相传的神技,破军指,百尺之外便可杀人于无形。”姬宫湦得意地看着姒欢这副表情,很是满足。“当然,打个鸡儿也没问题。”
“你……莫不是在诓我……”姒欢小心地用木棍戳了戳这只从天而降的野鸡。“世上哪有这样邪门的功夫……”
“那看你信不信咯。”
姬宫湦抬头看了看树梢,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苍极,好小子,真有默契,不愧是我的亲卫。
“可是……这……你这破军指还能给野鸡去毛的?”姒欢抬头漠然看着姬宫湦的眼睛。
“呃……这……对!!这就是独门绝技,破军指,中了这招不止当场毙命……呃……还会会……会脱发……掉毛!!”姬宫湦暗道不对,这如何圆过去……又抬头望树梢,这回咬牙切齿的。
苍极你真当我是白痴?!打猎出游这么多年不会给野鸡拔毛?!
树上的苍极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谁想到你会来这一手的,还不是我准备充足反应快?
“真是门可怕的功夫呢……”姒欢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些后怕,当时大帐中要是他使出了这招……岂不是死了还要当个光头妹嘛?死相太难看了……
姬宫湦吁了口气,吓死人了,这小妮子倒是真好糊弄。
“那……你打算怎么料理它呢……”姒欢怯怯地问。
“你一女子家家的,没人教过你厨艺什么的吗??”
“没有……只学过糕点……”
大户人家的小姐当然不用这么早去钻研厨灶之艺,姬宫湦故意这样问,就是为了显摆一下自己。
“哼,瞧好了。”说罢捡来几枝结实的树枝掰了掰做了两个支架,又利落地串上了鸡,架在了火堆上。
“正常是要刷一些油的,但是手头没有,就得不停地旋转炙烤之物,防止被烤焦。”
“哦哦……”姒欢似懂非懂地看着。
“别看用的是这种原始的烹饪方法。”姬宫湦得意地眯着眼。“烤鸡可是被分为上中下三等。”
“……”
“下等呢,烤完之后,皮焦肉硬,里面的肉质发柴,难吃得很。”
“中等,皮不焦,但是肉却没什么口感,味道尚可却欠缺了火候。”
“要说这上等嘛。”
“咕嘟”,姒欢不争气地吞了一大口口水。
“这上等,外酥里嫩,皮虽脆,但香而不腻,厚厚的鸡皮烤成薄薄的一层。里面的肉呢,汁水未被烤干,香气扑鼻,吃上一口脆皮,遍体生香。咬上一口肉,回味无穷。”
姬宫湦摇头晃脑地边转烤架边给姒欢讲解。
“怎样?我还有病么?还是那个只知道杀伐征战的暴君吗?”
“不是不是不是。”
连着三声“不是”脱口而出,速度之快,令姬宫湦都没反应过来。
看着那双被火焰映照着、直勾勾盯着食物的呆滞大眼,暗自窃喜。
这回,可终于抓到你真正的软肋了……
风停了,只能听见柴火的噼啪声和小小的、吃东西的咀嚼声,仿佛整个外界都停顿了下来。
“说真的……你不去膳房传授下技艺,真是可惜了……”
“我堂堂天子……算了,别说话,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