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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安城东约二十来里的地方,有个荒草丛生的小山坡,上坡上面光秃秃的,不见几棵树木,这地方本是前朝战乱的时候,用来埋兵将的死人坑,后来陆陆续续,便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死后的栖身之地。在这里,人们掩埋新死的时候,几铲子铲下去难免会挖到前人的骨头,这种事情往往不算惊奇,收拾一顿黄土一埋,便都算尘归尘土。
康亭在一个新埋的土坟包前站了片刻,念叨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在黄土里面挖了个坑,将黑泥坛里的迷魂栽了进去。
刚移进土里的迷魂没精打采,艳到诡异的花朵都凋谢下来,康亭坐在坟丘前直到傍晚,见迷魂的叶子又打起了几分精神,才放下心来。
夜色擦黑的时候,四周围静悄悄的,一颗枯死的树桠上,扑棱棱飞起几只呱呱乱叫的乌鸦。小山坡背阴的地方,坟丘上幽幽泛绿的鬼火已经燃了起来,四周围空无一人,细听,却能察觉似乎有人声悄悄言语。
迷魂或是因为移动根茎,自身有些受损,未曾现出形体,只一道妖娆的声音带着浅浅的喘息落在康亭耳际,朝着康亭说话时,带着些许笑意,细听,却是有几分毛骨悚然。
“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守着个死鬼,你倒是痴情。”
康亭不听那么许多,似乎与安卿相处的惯了,也不再害怕四周诡异的场景,直言道:“现在,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了么?”
“呵呵呵。”迷魂带着鼻音轻笑几声,竟是有些悲戚之意,“有你这般俊俏的少年郎为她打算,她倒是枉死也该瞑目了,可我告诉你,安卿瞑不了目,永远都不能。”
康亭听的有些气愤,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呵呵,我胡说?我为什么要胡说呀?”那迷魂似乎觉得康亭的话尤为可笑,带着嘲讽和无奈的笑声在小山坡上回荡了一圈,尖声道:“我所言语,句句属实!”
“她………”
“想你这凡人也知道,枉死的人,不管在阳世徘徊多少年,永远都会保持着死时的模样,安卿死的时候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而如今却是少女模样,你不觉得奇怪么?”
康亭沉凝不语,这件事情,他确实感觉奇怪过,但是他信安卿,她不说,那便是有她的苦衷。
“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个凡人的魂魄,纵使怨气滔天,又怎么能为你镇住整个林子的鬼怪野兽?你难道没有察觉,后来纵使她宁肯自己眼盲,迫使自己不去杀人,可她的灯笼也一直在亮么?你知不知道她的灯笼越亮,便说明那里面凡人的阳气,越浓重呢。”
康亭嘴唇有些微颤,“为,为什么?”
问完了,康亭竟觉得耳畔迷魂的声音带了几分要笑不笑的哭声,呜呜道:“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迫不得已啊!”哭过几声,那迷魂又开始呵呵的笑了起来,“不过我比她还好一些,我还能借助你这痴情的凡人逃出来,她却是永生永世都不能了。”
“她能!她能的。”康亭不说原由,只心里觉得,安卿一定可以的。
“她一直不肯告诉你她的埋骨之地,是因为她的尸骨,就在当年那大妖的洞中埋着,那大妖需要她这样一个纯净的载体,载满对人类的痛恨,并且助她修行长大,替它杀人,剥夺阳气,助他修成大功。那山妖法力高深,安卿就算是自己没有怨没有恨,也投不得胎,她永生永世,都会是那山妖的傀儡!”
“山妖!傀儡!”康亭心头如被一道惊雷劈过,“那山妖在哪里?”
“就在漫山林的最深处,不过少年郎,你怕是要白费力气了,漫山林里没有它的对手。”
“有!”康亭咬牙,攥起拳头,不曾想到安卿所有的不幸,都是那大妖一手策划的,从生到死,受尽人世间所有痛楚,却不过是它股掌之中的一场局。
望着黑暗暗的乱葬岗,康亭目若明炬,坚定道:“我就是它计划中的变故,就算是拼了命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也要将它诛杀,若我敌不过,那苍茫天地黄泉碧落,我便去找能敌得过的人,我偏不信这世上没了章法,善恶没了分明!”
迷魂有些意外,被康亭一个凡人此时迸发出来的气势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后竟是收了所有怪异的声调,叹了口气,静静道:“也罢!也罢!”连说两声,迷魂将声音压的极低,在康亭耳边道:“我虽修为稀薄,但活的年岁倒长,如今也做一回好妖,不知能不能成全你们这对苦情人。”
康亭言语带了几分恭敬,“前辈请讲。”
“我知那山妖本是太行山里的余孽,藏在漫山林,是因为在太行山一场天劫当中受了重伤,隐匿在此疗伤的。那山妖急于求成,修的是邪术,已经在山洞之中闭关许多年,眼下靠着安卿为他收集的魂魄,想来出关之日已然不远,但是到那个时候,那山妖功业大成化蛟成龙离去,安卿这个傀儡作为它修炼邪功的基石,怕是到时无用,便要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了,想救安卿,除非那大妖身死!。”
康亭心头憋闷,恨不能即刻斩除那山妖,但是冲动行不了大事,康亭立在那里,依旧静默着不说话。
站了良久,康亭转身离去,走了老远,察觉鼻息间迷魂散发出来的幽香若有若无的飘来,而后贴在康亭耳际,轻声言语了几句。
踏着良好的夜色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隔了老远,康亭便见皎白的月光下,一个纤弱的身影坐在墓室的入口处,那样子像是栀子花静静的开着,一阵风过了,拂过枝头,便仿佛要将她折了,飘飘零零,落在地上。
康亭向前走了几步,看见那盏鲜红的灯笼忽明忽暗,在她身旁发着光,如一点萤火,想要照清楚前方的路。康亭记起有一次他看着她的眼睛,她说她看不到,灯笼可以为她照明,后来,他其实心里隐隐,还有些责怪她杀了人,如今想起,他就像是一个酒足饭饱的人,不知道饥饿的人为什么看着别人手里的馒头。
“卿卿。”
康亭隔了些距离,唤了一声。
安卿朝着这边望过来,音色柔柔的,如轻风拂过。“回来了?”
康亭“嗯”了一声,坐在安卿身旁,抬头看着天空的满天星斗。
“就要到春天了。”
安卿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听着,仿佛她的心里如同眼前一样空洞,喜欢康亭同她讲说一些所听所闻的事情,为她的空洞之中描绘一些别样的色彩。
“今天见了之前遇到的一个朋友,我的案子就是他查明的。”
“你……”安卿张口吐出一个音节,似乎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十分艰难,便重新在喉间整顿一番,轻声道:“若是案子撤了,你便回去吧。”
康亭听着,觉得漫天星斗一暗,侧过脸去望着身旁深爱的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是我贪恋你的陪伴,便一直没有让你离开。如今你不再是戴罪之身,回到卞安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康亭低下头,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胡乱的画着,心头汇集了千万种情感想要宣泄,似乎只有手头做着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安卿的声音仍旧柔柔的,可说着说着,音色里带了几分哽咽,却又强使自己镇定。。
“你我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你离开之后,心里有我我便知足了,若是那白家姑娘醒了,你就娶了她吧。”
咯吧一声,康亭手里的树枝断了,千万情绪竟是化成了一丝委屈,闷闷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为何又突然说这些。”
安卿抬头望着天,入目有些隐隐绰绰,似乎旁人的眼睛永远都是旁人的,她就算是抢了来,也不算明亮。
“你身上,有迷魂的味道。”
“她……”康亭言语一顿,见被说穿,如实道:“她想要移根去乱葬岗,我便将她送过去了。”
“你一直不太喜欢她,如今突然送她去乱葬岗,怕是她应下了你什么条件吧。”
“是。”
康亭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知晓说谎,必然也骗不过安卿,只低头应了一声。
“她能让你交换的,无非就是关于我的事情,如今你都知道了,你若选择离开,我也谅解,或者,其实是我心里盼着你离开,我身边的?人都死了,我不想让你也受到伤害。”
望着星空的安卿,将目光放到自己的衣摆上,看着苍白的衣衫随风飘摆,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自己都难以遏制的难过。
“不。”康亭深呼一口气,心头憋闷的想要颤抖,却又隐忍了下来,语调不重,却掷地铮铮。“我一定可以帮你的,相信我。”
林子里一阵风过了,带了些许春日暖阳留下的融融气息,漫山林里树叶落地翻飞的声音止了,似乎大地已然清醒,万物即将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