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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九月下旬,天气仍然没有转凉的趋势。武汉就是这样一个城市,夏天长,冬天长,春秋两季被挤在漫长的炎热和湿寒中,一晃就不见了。唐蘅已经把赴日交换的事准备得七七八八,然后才告诉付丽玲——母子俩自然又吵了一架。
但是事已至此,付丽玲就是再不愿意唐蘅出国,也拦不住他了。总不能真把人锁在屋里。
又是一个雨天,傍晚时雨总算停了,唐蘅和安芸蒋亚在卓刀泉夜市吃烧烤,也许是下了一天雨的缘故,烧烤摊的食客比平时少很多,总共只坐了三四桌客人,显得稀稀落落。唐蘅和蒋亚各吃各的,一个低着头喝海鲜粥,小口小口地抿,好像粥里掺了含笑半步癫;一个闷声啃猪蹄,啃得龇牙咧嘴以至于脑门青筋都鼓起来,仿佛猪蹄是他上辈子的仇人。
安芸拍拍桌子:“你俩差不多行了啊。”
唐蘅不应,蒋亚轻哼一声。
“我说句公道话啊,唐蘅去东京这事儿,确实是没考虑到咱们乐队……但他这不是为情所伤么,蒋亚你就担待担待,”说完转过脸,看着唐蘅,“蒋亚嘛说话不过脑子,有口无心,唐蘅你也别记仇了,啊?”
唐蘅一字一句的说:“再重复一遍,我不是因为李月驰才去交换的。”
“放屁,”蒋亚翻个白眼,“你他妈不就是躲他呢?”
“他算什么东西配我躲到东京?”
“哦,那你就是纯粹不想跟我们一起玩了呗,”蒋亚阴阳怪气起来,“那确实,您可要是要出国留学的高端人才哈,我们这小破乐队配不上您。”
唐蘅咬牙道:“你又开始了是吧?”
“好了!!!”安芸又拍一下桌子,满脸抓狂表情,“这对话你俩重复了他妈二十遍了!有完没完啊?!”
“老安你评评理,他要是去美国交换我也认了,毕竟他想去美国读研么。去日本——小日本有什么好去的啊?!行,你去,一两个月也成——八个月!等他回来我儿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说他是不是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你他妈才无情无义无理取闹,《武林外传》看多了吧。”
“你不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你这一走,专辑也做不成了,比赛也参加不了了,什么都完蛋!”
“我说了,这期间我可以回来……”
“算了,”蒋亚放下手里的猪蹄,忽然变得很挫败,“你去吧,反正早晚都要……出国的。”
有那么一瞬间,唐蘅觉得蒋亚原本想说的不是“出国”,而是“散伙”。
上周他把去日本交换的事告诉了蒋亚,本以为蒋亚会和安芸一样为他高兴,没想到当时蒋亚的脸就黑了——这家伙向来喜怒形于色,那架势,简直像要动手揍人。
“你好端端的去什么日本!咱不是说好了趁这一年做张专辑吗?啊?还有周黑鸭那个比赛,我连报名表都填好了!你去日本那还比个鸟啊?!”唐蘅被他连环炮似的问题吵得发懵,想说自己报名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却又说不出口。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个多星期,好在有安芸看着,否则都快打起来了。
“诶,‘长爱’又要搞草地派对,邀请咱们了,”安芸戳戳唐蘅的胳膊,又顶顶蒋亚的膝盖,“这周五,去不去?”
“我都可以。”蒋亚闷闷地。
“我也是。”唐蘅说。
于是三人又凑在一起排练,他们准备了两首歌,一首枪花的《Don’tCry》,一首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都是蒋亚选的。选歌时安芸表示什么都行,唐蘅好不容易才和蒋亚达成和解,便说那就蒋亚来选吧。
结果就选了这两首。唐蘅深感蒋亚这王八蛋是故意的。
尤其是《三万英尺》,每当他唱到“逃开了你,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蒋亚的鼓点就亢奋得离谱,到了“要飞向哪里能飞向哪里”时,那鼓点简直也跟着飞起来了,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唐蘅放下麦克风,冷眼瞪着蒋亚:“要么你来唱?”
“哎哟,那可不敢,”蒋亚欠嗖嗖地,“我五大三粗,唱不出那种细腻的感情。”
唐蘅深呼吸一口气,心想不和这王八蛋计较。
偏偏安芸还来火上浇油:“蒋亚!你说你,干嘛非要戳唐蘅的痛处呢?”
“哎,儿子,听爸爸一句劝,”蒋亚把汗津津的胳膊搭在唐蘅肩膀上,“失恋的痛苦不会超过一个月,真的。”
唐蘅说:“滚。”
蒋亚笑嘻嘻道:“我就不。”
周五的傍晚,他们如约来到“长爱”。老板在草坪上立了一块荧光蓝LED牌子,粉色小灯串起来,写成“最爱的夏天”五个花体字。舞台就是一张防水塑料膜,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四周摆满了小马扎,已经有几个观众坐在那里等候了。
阿豪的乐队也来了,几个人打过招呼,阿豪溜到唐蘅身旁,小声说:“蒋亚今天好骚。”
唐蘅表示认同。
蒋亚烫了头,染了头。他现在是满脑袋红色小卷,仿佛顶着一碗红油方便面,再加一副硕大的蛤蟆镜挂在脸上。三人刚见面的时候安芸震惊地问:“蒋亚你受什么刺激了?”
蒋亚说:“时尚,你懂个屁。”
其实唐蘅似乎有点明白蒋亚的想法。这大概是今年他们最后一次合体演出,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唐蘅穿了川久保玲的白T恤,就是那个被“阿珠”围殴的晚上,他穿的那件T恤。他知道或许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长爱”唱歌。
演出开始时草坪上已经坐满了人,现在学生开学了,比暑期热闹许多。天色彻底暗下去,LED牌子上蓝色和粉色一闪一闪。不断有乐迷赶过来,没有位置坐了,就围成一圈站着看,老板准备了啤酒和零食,观众们伴着音乐又吃又唱,空气中啤酒的香味、零食的咸味,还有隐约的汗味,被歌声揉成一团。
唐蘅手心攥着吉他拨片,他坐在嘈杂的人群中,有些走神。竟然真的要离开这里了。来武汉六年,这应当是第一次,他离开武汉那么长时间。他早就厌烦了武汉,厌烦这里的酷寒和酷暑,厌烦夏天雨后的脏水,厌烦没完没了的细雨,厌烦黑漆漆没有路灯的巷子,厌烦太多太多。但其实他报名交换生项目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就像他也没有想到乐队的专辑和比赛。他唯一的念头是,这样就见不到李月驰了。
尽管他不愿承认这件事。
当唐蘅他们上台的时候,气氛已经彻底high起来,原本坐在马扎上的观众也都站起来了,一个个连蹦带跳,摇头晃脑。唐蘅把松散的马尾绑紧,拍拍麦克风,高声说:“大家好,我们是——湖士脱!”
“啊!!!”露露大叫,“唐蘅你好帅!!!”
观众开始起哄,唐蘅笑着说:“她男朋友不是我啊。”
蒋亚抢过麦克风:“你男人在这呢!!!”
音乐响起来,第一首歌是《Don’tCry》,唐蘅唱到一半,看见台下真的有两个女孩哭了,泪光在她们眼睛里粼粼闪烁,像不远处东湖的波光。唱第二首《三万英尺》时,唐蘅闭上了双眼,他听见众人和着他的声音,很多种不同的音色融合在一起,那么响亮以至于这首歌都不那么悲伤了,令唐蘅想起飞机起飞时的轰鸣。
李月驰如果在家,大概也会听见吧。
第二首歌结束,露露大喊:“再来一首!”
“再来一首!”也有许多听众跟着她一起喊。
唐蘅的声音带了些沙哑:“你们想听什么?”
“——都行!”
“《夏夜晚风》好不好?”
“——好!”
唐蘅抱着吉他席地而坐,轻声说:“这首歌送给一个人,尽管他不知道。”
然后音乐声响起,唐蘅难得唱得如此温柔。其实这首歌最适合在夏天的海边唱,咸涩的海风从台湾海峡吹来,轻拂在脸颊上。月光明亮,洒在海面,洒上一层薄薄的银色。但是没有海也无所谓,唐蘅想,东湖宽得像海一样,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月光也无所谓,人造光同样洒进眼睛,洒进人群。没有爱也无所谓,并不是所有爱都能得到回应,他为自己还愿,无论李月驰能不能听见。
唱完了,三人向听众鞠躬。唐蘅什么都没说,径直下台。他拨开重重人群,只想离开这里,离开关于这里的记忆。
唐蘅独自绕过听众,打算去“长爱”取他的吉他包。然而才走了几步,就陡然停在原地。
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地。若不是蓝粉的灯光恰好照亮他的黑色帆布鞋,唐蘅一定不会注意到那里站着个人。他在看演出吗?那么为什么站在人群之外,仿佛借一棵树的影子作掩护?可是他——他为什么会来看演出?
唐蘅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以一种佯作镇定的语气问:“李月驰,你在干什么?”
李月驰的脑袋很慢很慢地转向唐蘅,他的声音有些浑浊:“我来听歌。”
喝酒了?唐蘅说:“你家不是能听见吗。”
“不能,”李月驰低笑一下,“我骗你的。”
“……”
“上次你唱《夏夜晚风》的时候,我也站在这儿,”他带着醉意说话,语速很慢,“我不知道走过去听歌要不要收费,所以我,站在这里听。”
唐蘅沉默几秒,低声说:“免费的。”
“嗯……我知道了。”他话音刚落,忽然向前一步攥住唐蘅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拽,就把唐蘅拽进黑漆漆的树影之中。
唐蘅整个身体都僵了,因为李月驰抱住了他。李月驰的重量沉甸甸压在他身上,不远处,人群还在欢呼,李月驰的指尖碰到他背着的吉他,发出低沉的声响,那么低,一定是六弦。
“你……你怎么了?”
李月驰不说话。他醉醺醺的呼吸拍在唐蘅颈侧,令唐蘅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他们站在这里是很容易被人看见的,但唐蘅没有动。
半晌,李月驰说:“唐蘅,我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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