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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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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姐边济香辛亥革命那年九岁半,其记忆力应该是相当可靠的,无疑经得起日后反复的查实与咀嚼了。

    若干年后,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领事参加的宴会上说,她记得自己头一遭把父亲和伟人联系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车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

    大小姐肩披一件银狐大衣,带着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日本领事山本先生和众多来宾描述着当年的革命景象,道是父亲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仍是如何的不屈不挠,如何的向往革命,谁也压不住他。

    因此,大小姐断言这便是伟人的气度。

    进而断言,认为当今活着的伟人只剩下了三个:一个是南军里的蒋总司令,一个是北京的张大帅,再一个就是自己的父亲边义夫了。

    “在这里,我要向你们透露一个小小的秘密”大小姐对山本领事和一客厅的来宾卖弄说:“父亲把《满江红》定为讨贼联军的军歌,就是因为那日的感受。”

    大小姐的回忆中透着娇柔的深情:“我记得清楚哩,那日险得很,父亲双手叉腰,一路高歌着岳武穆的《满江红》,只领我们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营钱管带派来的便装兵勇。便装兵勇一听那《满江红》,就知父亲是坚决的革命党,就用”

    大小姐将纤细的白手做出枪模样,在众人面前比划着:“就用五响毛瑟枪顶着父亲的腰眼道,‘你唱什么唱?’父亲说,‘我高兴唱就唱。’便装兵勇便让父亲跟他们走,父亲不走,当下和兵勇打了起来。也就在这时,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及时赶来了,才救下了父亲和我们。”

    大小姐舒了口气,像似刚刚脱险归来:“……这样一来,到民国10年成立讨贼联军,要定军歌,父亲便说,就用岳武穆的《满江红》吧!老子是唱着《满江红》参加辛亥起义的,往后还得唱着它,造福数省民众,造福中华民国……”

    大小姐在所有叙述中,都把自己说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头一个发现父亲伟大的正是她。

    这就让王三顺很不服气了:大小姐怎么会是边义夫的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敌人!

    于是乎,王三顺便把大小姐当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党,如何向李太夫人告发边义夫的革命活动,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闹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装兵勇告密的事实,都于某一次醉酒之后说了出来,让大小姐气了王三顺大半个冬天。

    在王三顺的诚实记忆中,辛亥年秋天的大小姐实是很坏的,常常会为了从李太夫人手里讨得几枚铜板而出卖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亲。被王三顺亲自抓牢的事实就不下十次。

    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来边家,和边义夫谈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听,听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

    然而,王三顺再没想到,大小姐也会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装兵勇告密……是在傍晚时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车进不了山,边义夫便让车夫驾着大车回桃花集。

    大小姐见状,“哇”的一声哭了,口口声声要去找奶奶。

    车夫拉马掉头时,大小姐又爬上了车。

    车夫很为难,对边义夫说:“老太太放过话了,要回得老爷和两个小姐一起回,单把小姐带回去是不许的……”

    大小姐抱着边义夫的腿,要边义夫回去。边义夫说:“济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里好玩哩!”

    大小姐脑袋一拧,刁钻地道:“除非玩强盗的头,别的我都不玩!”

    边义夫说:“好,好,就让你玩强盗的头……”

    大小姐见父亲轻易就答应了,益发得寸进尺,连强盗的头也不愿玩了,点名道姓,要玩霞姑的头,且学着李太夫人的口气,骂边义夫的魂被那女强盗勾去了。

    边义夫这才气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让王三顺硬把大小姐抱到村口一个无人照应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里去找人带路进山。

    边义夫走了,王三顺一手拉着大小姐,一手拉着二小姐,坐在茶棚的石台几上,担当守护两位小姐的职责。

    然而,只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大小姐哭得凶,带动着二小姐也参加去哭,王三顺便心烦意乱了,先好言好语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让大小姐、二小姐骑大马玩,仍是不能奏效。

    王三顺急出了一头汗,方想到两个小姐都爱吃糖球,遂决定去买两串糖球来收买小姐们。

    正是在王三顺到外面买糖球时,那两个一路盯梢过来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个矮子问大小姐:“你们哭啥呀?”

    大小姐抹着一脸的泪说:“我们要回家。”问那矮子能不能带她们回家?

    矮子连连答应,接下便诱问大小姐是咋到这儿来的?大小姐说,自己是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谋反的父亲进山的,想在这儿闹下父亲的威风,和父亲一起回。没想到,父亲谋反已铁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弄明了底细,也有了主张,拍着大小姐的脑袋说:“小妹妹,莫怕,莫怕,我们不但带你回去,也带你爹回去。你爹得进城,不能进山……”

    这一来,王三顺就遭了殃。

    王三顺拿着两串艳红的糖球一回来,矮子拔出五响毛瑟快枪顶住王三顺腰眼,突然一声断喝:“别动,动就打死你!”

    王三顺其时并不知道革命已被出卖,还想抵赖,便叫:“干啥呀,干啥呀,你们?我……我可是个过路的穷光蛋……”

    大小姐上前夺过王三顺手中的糖球,一边放在嘴上咬着,一边告密说:“你们别信他的话,这人叫王三顺,和我爹一样坏,还是我爹谋反的同党!”

    矮子对大小姐说了声:“我们都知道。”又对王三顺道:“你他妈的给老子们识相点,待你边爷来了之后别作声,一起跟我们到城里走一趟……”

    王三顺说:“我不进城,我……我要进山奔丧……”

    站在对过的一个麻子笑了:“你狗日的还装相!给你明说吧,我们是钱管带派来的,打昨夜就一直盯着你们,你们不进一趟城,我们哥俩咋向钱管带交代?”

    王三顺的腿一下子软了,跌坐在身后的石几上再也立不起来。

    恰在这当儿,边义夫和一个山里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过来。

    王三顺一见,心里又急又怕,怕边义夫和那中年汉子也落得个和他一样的下场,便不顾那两个兵勇的事先警告,斗胆叫了一声:“边爷,人……人家钱管带追到这……这里来了……”

    边义夫听了王三顺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两步,也只两步,便驻了脚,惊疑地向这边看。

    身边那中年汉子反应则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松树后面一躲,立马冲着茶棚拔出了土枪。

    茶棚里的矮子和麻子一见势头不对,一个抓住王三顺做挡箭牌;另一个揪住大小姐当人质,也把枪口瞄向了边义夫和中年汉子。

    对峙了片刻,松树后的中年汉子发话了,对矮子和麻子说:“你们他妈的知道这是啥地方么?敢在这地方舞枪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们的皮?”

    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口子村是霞姑的地盘,不是因为有钱管带的死命令和赏银,他们也不愿往这儿钻,于是便软了下来,先把枪收了。收了枪,矮子对中年汉子说:“大爷,我们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烦,只想请边先生随我们兄弟俩到新洪城里去一趟,你且与我们行个方便吧!”

    边义夫忙道:“我……我不去,我……我和你们钱管带并不认识……”

    矮子说:“边先生记性不大,忘性不小,才昨夜的事咋就忘了呢?在闺香阁,不就是我们兄弟陪你见的钱管带么?”

    边义夫道:“那……那我只是奉……奉命传帖……”

    矮子还要啰嗦,中年汉子却恼了,枪一挑说:“你们快滚,再不滚,只怕就有麻烦。霞姑奶奶一到,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也是巧,正说到霞姑奶奶,霞姑奶奶竟到了。

    踏踏一阵蹄声从口子村里响起,瞬即响到面前,十几匹快马旋风也似的出现在僵持的众人面前。

    边义夫和中年汉子都惊喜万分。

    中年汉子把土枪收了,从松树后站出来去迎霞姑。

    边义夫叫了一声,“霞妹”,热切地扑至马前。

    矮子和麻子这才死了心,再不敢多放一个屁,转身逃了。

    待得众人想起他们时,他们已不知踪影所向。

    霞姑那日俏丽英武,一副出征的装扮,腰间别着两把毛瑟快枪,一袭红斗篷在身后飘逸起舞。

    在边义夫身旁跳下马,霞姑便极高兴地抓住了边义夫的手摇着说:“好你个狗日的边哥,竟在这时候来了!你大约是算准了咱西三路民军要在今夜集结吧?”

    边义夫笑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是带着他们来避难呢!”说罢,就把身边的大小姐、二小姐,还有王三顺指给霞姑看。

    霞姑觉得奇怪,就问:“马上就起事了,你还避哪门子难呀?”

    边义夫叹息着说:“不就为着昨日去运动钱管带闹出了乱子嘛!钱管带把我和三顺抓了一回,却又放了,想放我们的长线,钓姑奶奶你这条大鱼哩!我自是不能让他钓的,便想来个鱼入大海不复返……”

    霞姑这才记起了自己下过的指令,格格直笑道:“也算难为你了,吃了这惊吓。不过呢,咱也不指望狗日的钱管带了,巡防营咱又有了别的内线,今夜你只管放心跟我进城,明日到皇恩饭庄吃酒就是……”

    二小姐一听要进城,便仰起小脸对霞姑说:“霞姑姑,也带我去,我还没进过城呢!”

    霞姑又想起问:“边哥,这般的忙乱,你咋还把两个小姐带来了?”

    边义夫长叹一声,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大小姐却瞪着霞姑叫道:“都因为你勾了我爹的魂,我奶奶才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霞姑一怔,问边义夫究竟是咋回事?

    边义夫才把事情的根由说了出来。

    霞姑感动了,扯着边义夫的手,看看大小姐,又看看二小姐,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挥着马鞭对拥在身后的弟兄说:“你们往常都笑我和边先生好,还笑边先生是软蛋,可现如今人家边先生和自己亲娘翻了脸,扯着这么小的两个小姐来奔咱,来参加起事,算不算条汉子呀?”

    众弟兄都说算。

    霞姑道:“那好,从今往后,咱这民军西一路,边先生就当半个家了,谁敢不服边先生,姑奶奶我就收拾他!”

    众弟兄又齐声称是。

    于是,边义夫在西一路民军弟兄尊敬的目光中,正式置身于起义的民军队伍,也就此开始了嗣后长达近三十年的戎马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