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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身着一袭闪亮白袍,腰系金色带子,发束金色丝绦,走进石窟时,带来一片光影摇动。
曹宗钰左手将安舒护在身后,右手已经按在腰间刀柄上,全神戒备。若不是担心石窟窄狭,打斗间恐会伤及安舒,早已拔刀相向。
娜娜瞧见了曹宗钰的动作,却并不理会,反而游目四顾,欣赏起四面壁画来。脚步缓慢移动,意态悠闲,竟是当他们不存在一般。
安舒与曹宗钰对视一眼,曹宗钰朝门口看看,安舒摇头。
她不信娜娜真是来看壁画的,若是就这般退出去,未免有怯敌之嫌。她有曹宗钰在身边,胆气十分之壮,并不怕娜娜使什么鬼蜮伎俩。
曹宗钰见一副她跃跃欲试的样子,顿时明白她的想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好将她拉得更近一点,以免娜娜暴起伤人。
安舒便也朝壁画看去,含笑问曹宗钰:“你知道这一窟所绘的,是什么故事么?”说话之时神色慧黠,一双秋水妙目光芒闪动。
曹宗钰知她要卖弄才学。心中爱极她这番生动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指,用指节轻轻刮过她脸蛋,方才装作无知,配合她问道:“这却是不知,你讲给我听听。”
“佛说帝释所问经中有载,一日,佛陀在摩羯陀国的毗陀山因陀罗窟中坐禅,进入了火焰三昧,与整座毗陀山同一颜色。当时帝释天率领诸神前来拜访佛陀,命令乐神般遮翼来到佛陀身边,弹奏竖琴。之后帝释天向佛陀请教,缘何世间有那么多的怨恨和争斗,佛陀答道那是由于贪嫉,帝释又问缘何有贪嫉,答言生于爱憎,又问缘何有爱憎,答言生于欲望。只要放弃欲望,四大皆空,便不会再有痛苦迷茫。帝释天听了佛陀所言,大彻大悟,从此放弃刀杖之喜乐,追求五功德果。般遮翼由于奏乐颂佛的功德,最后也娶到了自己爱慕的天女。”
讲完故事,用手一指洞窟中心的佛龛,道:“你看佛龛两侧之神,便是梵天与帝释天,头顶上方,天人从各个方向,朝佛祖飞来,手持竖琴者,即为般遮翼。”
曹宗钰一边听她娓娓道来,一边留神查看娜娜。娜娜背对他们,不过安舒开始讲述之后,娜娜便再也没有挪动脚步,显是在侧耳细听。
安舒讲完,娜娜便转过身子,看着安舒问道:“你也觉得,只要放弃欲望,便不会有痛苦迷茫?”
安舒道:“佛陀所言,欲望无非是人心中的虚妄。只要破除虚妄,再无执念,自然便平安喜乐。”
“佛陀?”娜娜轻嗤了一声,“那个享受完世间一切荣华富贵,人到中年,忽然觉得人生没有乐趣了,就抛妻弃子,四处劝人放弃享受的王子?”
安舒虽不信佛,于释家倒也颇为尊重,做梦也没有想到,还能这样形容佛祖,一时惊奇极了,又觉得她所说,倒也不无道理,嘴角微翘,竟是笑了起来。
娜娜朝她眨眨眼睛,悠然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听懂我的意思,还一定会十分赞成我。”
安舒含笑,半戏谑半认真地问道:“我不仅赞成你,还有点喜欢上你了。你不会是对我使了媚术之力吧?”
娜娜听了,眼波流动,朝曹宗钰抛了个如丝媚眼,笑道:“我从不在女子身上浪费时间。”
安舒回头,见曹宗钰皱起眉头,忍不住笑道:“我劝你也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娜娜轻耸香肩,颇是无赖地说道:“我很喜欢他,浪费时间也心甘情愿。”
安舒摇摇头,口气十分遗憾:“看来我也无需再劝你。世间最不容劝的事,无非便是我甘愿三个字。”
曹宗钰原本默默听两人斗嘴,此时话题涉及自己,微笑着接了一句:“以我看来,世间最简单的事,莫过于说声很抱歉。”
娜娜见两人配合无间,顿了一下,不再纠缠曹宗钰之事。对安舒说道:“你方才说,乐神般遮翼娶到自己心爱的天女,你可知,天女究竟是甚么人?”
安舒笑道:“愿闻其详。”
“在天竺古老的传说中,天女本为水中精灵,神魔大战之时,双方为了恢复体力,合力搅拌乳海,精灵从水中现身,化为女体,甘愿奉献于神魔之前。奈何天神与阿修罗认为她们水性,不愿娶做妻子。天帝因陀罗便将她们带到天庭,成为众神共有的财产——神妓。即便是嫁与了般遮翼,天女们也不改水性杨花的习性,四处勾引英俊的修行者,以求一夜鱼水之欢。”
这一节倒真是安舒与曹宗钰所不知道的,安舒蹙眉问道:“这听上去不似佛教故事?”
娜娜笑道:“自然不是。这故事流传起来的时候,那位想法别致的王子还没出世呢。”
安舒想了想,不解道:“天女既是如此不堪,何以世尊说法,仍要借助天女来散花?”
娜娜问道:“不堪?你何以便认为天女不堪?”
安舒一怔:“依你所说,她们……”
“她们想要追求与男子交合的欢愉,便要被你说成不堪。为何世间男子,无不能随意消遣女子,三妻四妾,蓄奴养婢,寻欢作乐,却没人指责他们不堪?”
安舒张开嘴,想要反驳,却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这在她而言,当真是从所未有之事。
娜娜见她沉默,脸上升起一抹笑意,道:“很好,你没有告诉我,男女有别,本该如此。”
安舒不由得苦笑,喃喃道:“我还真想这么说的,可惜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你心中本也不信。”娜娜随口评了一句,又道:“男女情事,原本是世间至高无上的欢愉享乐,为何只有男子可任意追求,女子却不敢求,不敢说,甚至不敢想?”
目注安舒,嘴角露出一个神秘笑容:“我便不信,深夜梦回之时,你便不曾幻想过,被所爱之人拥抱抚摸,甚至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你放肆!”安舒从地上跳了起来,一张脸从里到外,都在冒着热腾腾的气息,彷佛有人拿着火把在烤,一半是气怒交加,另一半,却多少有些心虚失措。
手指娜娜,整个手掌都微微颤抖,怒道:“你怎敢如此大胆与我说话?你竟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无耻下流的言语!”
娜娜瞧了她一眼,转向曹宗钰的方向,笑道:“曹世子,你可曾见过她如此失态?”
曹宗钰正望着安舒,眼神灼热,神情晦暗不明。突然被娜娜问及,而且居然一副将他援以为同盟的口吻,不禁一怔,一张口,竟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娜娜伸手,轻抚发间丝带,柔声道:“无耻下流?若说有这些想法,便是无耻下流,那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无辜,全都是无耻之人,下流之人。你可要想清楚,你真的打算,把全天下的人,全看做罪人?”
安舒胸口剧烈起伏,紧咬下唇,满脑袋气胀发晕,各种念头疯狂旋转,却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娜娜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我为了修习媚术,四处游历之时,便曾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她自小被这般教导长大,认为情欲之事,全是魔鬼的诱惑。只要心中动念,便是向魔鬼屈服,死后要下地狱,受无尽苦楚来赎罪。”
说到这里,神秘一笑,悠然道:“然而我是娜娜女神,我是所有闺中女子的教习者,我引导她与男子交欢,我教导她如何取悦自己身体,我告诉她,这不是罪,而是天神赐予的,至高无上的奖赏。”
“胡说八道,诲淫邪理!”安舒好不容易稳定住自己心神,努力将声音凝成一道寒冰,说道:“若是人人都如你所说,纵情声色,对欲望不加节制,则人与禽兽何异?人之为人,正是因为明道德,知伦理,懂得自我约束。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这才是人有别于禽兽之处。”
“礼么?”娜娜皱起眉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厌恶道:“我顶顶讨厌听到这个字。”
摇摇头,甩开回忆,又道:“我研习媚术之时,曾发现过一桩极其困惑的事情,说来给你听听,且看你如何看待。”
安舒与人论辩,从未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心中虽大不服气,却又止不住有些心虚。深吸一口气,谨慎道:“你说。”
“我的名字,叫做娜娜,这名字来自数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位古老神祗。诸多城市,为她兴建神庙,祈求她的护佑。她是博斯帕城的女王,是乌鲁克的神妓,在达都尼,她袒露双乳,与男子交欢,在巴比伦,她长着胡子,却仍能诱拐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她到处行走,进入每一个家庭,她把青春少女赶出闺房,让她们去感受自己身体的力量。”
“在亚述,在希腊,在波斯,在天竺,我都能发现娜娜女神的化身。诸多名字各异,形象却大相近似的女神。唯独你们中土,没有娜娜,没有类似的神祗。”
她摇摇头,神情迷惑,诚恳地问道:“若是没有娜娜,你们的女子要如何被引导?被启发?如何去认识自己的身体?如何去取悦自己的欲望?”
“中土不需要神灵。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们的大祭司,中土之民,信天奉德,却绝不顺从于虚无缥缈的神意。”安舒说完,下意识扬起下巴,努力使自己显得更加自信。
娜娜十分敏锐:“你在转移话题。”
安舒怒道:“我没有。”
“你有。”
这对话越来越像孩童吵架,曹宗钰不得不插话道:“也许在传说时代,中土也曾有过这样的神祗。”
安舒暴风般猛烈地转过身子,怒视着他。
不待她开口,曹宗钰已低声说道:“孔子删诗,史家笔法。”
这八个字落入安舒耳中,恍如当头淋了一桶冰水,让她心浮气躁的情绪骤然冷静下来。
孔子作诗,必要合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要义,删诗两千余首,而成诗经。
史家论事,自然有取舍斧削,甚至为教化之故,增删穿凿,也大有可能。上古传说的本来面目,必定比史家笔下呈现出来的,要丰富许多,同时也必定更为粗野、原始。
她与大祭司论辩时,曾以中华史家兴盛为荣。此时忽地意识到,史家盛,则神事必衰,此正是事物之一体两面。
静下心来,沉思片刻后,抬头看着娜娜,坦然承认道:“也许在很久以前,文明肇始之初,中土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神祗崇拜,不过自我先民敬天法德以来,代代遵循礼教,人知礼而后进退有据,再无需此等神祗,指导心灵,约束行为。”
“礼教?你指的是周公之礼么?”娜娜眼波流动,笑意荡漾,“我听人说,这位叫做鸡蛋的老头子,提出夫妇有敦睦之伦?”
“不错,可见礼教并非如释家一般,禁绝一切欲望,不过要求合乎礼制罢了。”安舒说道,虽仍忍不住脸色微红,但思路比方才却清晰多了。
“敦睦敦睦,敦为勉励,睦为友善,敦睦之伦,那就是勉励夫妇要和和气气,别吵嚷打架。若都照鸡蛋老儿说的去做,这天下的夫妇,可都要生不出小孩儿啦!”娜娜放肆地笑出声来。
安舒蹙眉道:“你非要揪着字眼儿说事,那可就没有意思了。敦睦之意,自然是指,自然是指……”
娜娜见她脸色通红,说不下去,笑得越发前仰后合,问道:“自然是什么?你怎的不说出来?可见你心中仍然认为,男女交合四个字,极其羞耻,不能见光,以至于连说出来,都觉得脏了嘴。”
在安舒再度失控暴怒之前,曹宗钰替她接过话头,微笑道:“闺房之乐,本就极为私密,若是宣之于口,那可太也无趣了些。”
娜娜转眼,目视于他,放肆之意渐收,神情柔媚下来,问道:“曹世子可曾试过闺房之乐?”
“不曾。”
“哦?”娜娜美目大张,十分诧异,“以世子的身份,这个答案实是让我不敢相信。”
“可见姑娘适才所言,确有偏颇。这世上的男子,与女子一样,也会进行自我约束,节制自己的欲望,以别于禽兽牲畜。”
娜娜难得的沉默了一下,方摇头道:“这样的男子,我见得太少太少。”
曹宗钰颔首道:“极西之地是何种情形,我并不了解。以中土之情形而论,我不得不承认,这世道,对于女子而言,确实太不公平。”
“多谢曹世子,为天下女子说句公道话。”娜娜微笑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曹世子如此节制自身,难道也是礼制的信徒?”
目光朝安舒瞟了一眼,盈盈笑道:“看你的行径,却不像是拘泥礼法的迂腐之人。”
曹宗钰笑了笑,道:“我虽不是多么循规蹈矩的人,却也并不致力于离经叛道。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不肯将就罢了。”
“不肯将就?”娜娜愕然,似是从未想过会有这等答案。
“你今日在此,所一味宣讲者,无非男女交合之乐。这本无任何独到之处,任何男女,甚至禽兽之雄雌,皆可交合。唯有情之一字,却是人所独有。情之所钟,山川可为之失色,生死可为之更易。男女间情事,自也当有情在先,两人情投意合,方能品无上喜乐。”
“有情在先?”娜娜细细品味这四个字,目光闪烁,一时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方抬头问道:“那日赛神之时,你居然能够抵御我的媚术之力,靠的便是这个情字?”
“正是。”
娜娜细思片刻,喃喃道:“我为了修习媚术,常于勾栏瓦肆间流连,见惯世间至为淫乱之事。如今想来,这路子却是失之偏颇了。男女之间,除了交合之乐,当也有情意交融之趣。”
回首看着安舒,笑道:“难怪世子对我毫不动心,原来是心中早有所属。情之独钟,真是令人羡慕妒恨。”
安舒此时平静下来,恢复了平素思维之敏捷,听她说起修习媚术之途,不由得想起一桩旧事。
柳眉一挑,笑道:“敦煌城内靠近营酒坊处,有处娼寮,你是否也在那里游历见识过?”
娜娜一怔,奇道:“你怎的知道?”
安舒不答反问道:“苏瑞柏在那里被人打成重伤,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吧?”
娜娜蹙眉道:“我没想过他会伤得如此之重。”
“你对他有情?”
娜娜眨眨眼,下意识答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
“哦?”这却大出安舒意料,怔了一下,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问道:“你是他未婚妻子,你去娼寮修习媚术,他去找你,想要阻止,结果被人打出门去?”
“差不多吧,”娜娜有些不耐烦地道,“他这人挺烦,啰啰嗦嗦地不肯娶我,又不准我去妓院娼馆。只要跟他呆在一起,就要听他念叨,夫子曰,礼教说。甚是烦人。”
“你不喜欢他?”
“自然不喜欢,我喜欢的是曹世子这样的男子,”娜娜说着,上下看了看安舒,笑道,“可惜被你抢了先。”
安舒皱眉道:“你既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嫁给他?你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似娜娜这般的女子,安舒实难想象,她会与世间普通女子一般,身不由己,盲婚哑嫁。
娜娜一耸肩,道:“他是我哥哥,按照我们祆教的教义,我只能嫁给他,他也只能娶我为妻。”
安舒顿时回想起妙达在地堡中所说的祆教习俗,不禁大皱眉头,道:“兄妹之间……”
娜娜立时截断她:“你不用跟我啰嗦,苏瑞柏经常在我耳边呱噪,我都快烦死了。你们中土的礼制,你们自去守去,不要强加给别人。何况,”
下巴朝曹宗钰的方向一扬,冷笑道:“若照你们的礼法,你可也实在没什么立场,能够来指教我。”
她这顿抢白说得理直气壮,安舒一时之间,倒真无话可说,半晌,方苦笑道:“是我多事了。”
娜娜白了她一眼,忽地又想到什么开心的事,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柔声道:“我不怪你。你今日多次被我驳倒,心中必定十分气恼。不过你也不用沮丧。这只因你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缺乏经验。我祝你将来觅得如意郎君,与你共研敦睦之意。不过据我的观察,床底之间,多是女子取悦男子,少有男子肯花心思取悦女子。我只愿你将来的郎君,在行周公之礼时,能够对你多些温柔体贴,让你也能享受其中乐趣,欲罢不能。”
说完这话,也不管安舒气得跳脚,旁边曹宗钰骤然捏紧拳头,脸色阴沉,朝曹宗钰送一个媚眼,大笑着朝洞外行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洞窟内似还有她银铃般的笑声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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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过一道弯,在鸣沙山麓背阴处,一名婢女牵了白马,迎了上去。娜娜上了白马,对婢女说道:“你即刻去侯府,告诉那位侯爷夫人,成事就在今晚,让她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