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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寥是在棺材里醒来的,南宫述之问,她能回答的不多,仅能凭近来经历揣测一二:
“许是北燕人吧,前些日太子的人在我遇害的地方找到了北燕贵族的箭,姑母把箭摔到纭舒妃面前时,看她反应有些异样,不像不知情。这些当然只是猜想,莫说没有真凭实据了,就是铁证如山也不一定能如何了她。”
她的声音在耳畔萦绕,清越宛转,没有寻常男子的低哑醇厚,一字一句里每一丝情绪都浸着淡漠,南宫述认真听完,淡淡说道:“此话听着像是对我晋南朝法度的不屑一顾。”
宗寥苦涩一笑,“公平的法度才叫法度,只保护了部分人的法度该叫桎梏吧!”
“哦?”南宫述转身看她,犹有兴味地问:“此话怎讲?”
宗寥道:“其实这话由我一个享受了贵族待遇的人来讲,总有些虚伪的成分在里头,而且我久居皇城内,对偏远底层的人的生活并不是很了解,目前知道的就是我身边一个女护卫的极少的经历。
五年前,我在西郊猎场救下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姑娘,据她坦言,她是境外海岛由专人驯养出来供贵族子弟们猎杀的人兽……”
想起斜雨的经历,宗寥话有哽咽,“五年前,她才十二三岁!那样一个本该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小女孩……也不知是哪一岁的时候就被人当作是一条没有尊严的阿猫阿狗凌虐了,活得没有半点人应有的模样。在猎场上求存的一招一式背后,鬼知道都遭遇过什么。”
“你想,她还只是底层形色行当中的一类,万千民众之一,那还有我们没见过,没听过的,生活更艰难的,他们是否都受到了法度的保护?唉!万恶的阶级啊!”
南宫述抬眸瞧着她说话,瞧她说到动容时把嘴噘起,眼里微波泛滥。
他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动容,却是因为她动容了而心海浮漾。
想了须臾,南宫述道:“人类向来不都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活得不好的人自有他活得不好的根由,士族有士族的图谋,百姓有百姓的生计,你一个衣食无忧的贵族公子,瞎感慨什么?”
“人生于世,能选择的路看似有无数条,实际到了自己身上就只有一条。就如你——在所有人眼中,你得享万千荣宠,骄傲又潇洒,是多少同龄子弟无法比肩的儿郎标杆,有多少人羡慕你,嫉妒你,就有比之更多的人想要成为你。
他们以为身为了云安世子,就可以得到诸多选择,将内心深处那个恣意无边,不受管束的自己释放出来。”
听及此言,宗寥反问:“难道不是吗?你看我活的多自在,随便拉一个亲人出来,那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
“是吗?”南宫述撑臂趴在池沿,靠近她,潋滟的桃花潭眸里映射着似能窥探到她内心深处的光芒。
阴戾勾起浅浅一抹笑,他嘲谑道:“你自小刻苦,为的只是眼前这点荣华富贵,骄矜奢靡?那你为何还要到处得罪人?都是吃喝玩乐,你为何要独来独往,不与那些骄横子弟沆瀣一气?还能免去许多麻烦,得个快活。”
宗寥冷呵呵两声:“王爷很了解我吗?连我平时什么样都一清二楚?”
“我从来都不了解你,包括现在。但不代表我不了解云安侯府的处境,你身前是万丈光芒,身后嘛……不是万丈深渊也如临深渊。”南宫述说。
“多管闲事!”被剖析人生,宗寥忽生不悦情绪,“你说的是以前的我,不是现在及以后的我。
独来独往?不存在的。你所谓的了解也不切实,好比眼下,你我之间,人们都说我们是冤家,可我们以前一点也不熟,那么多双眼睛看到的事物都不真切,王爷看到的就一定真切?”
南宫述又转过去,全身浸入水里,脑袋探在水面上,“命途跌宕或许会改变你的心境,并不一定能改变你将要走的路。扯远了,说回你不满法度的事。”
你也知道扯远了?宗寥暗诽。
“唔……”南宫述迟疑刹那,“其实也没甚值得说的,法是国定的,是上百乃至上千个朝代总结,拟定下来的符合时代规则的经验,不是表面看去的那样简单。”
宗寥道:“法是国定的没错,然而拟定这些条框的人还不都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和朝官权贵。反正就是无人会去关心底下的人是什么样,尤其是女人,既要承受最多的约束,又要承受最脏污的骂名。唉!屈。”
“世子没事吧?一会儿讽刺国法不公,一会儿又替妇女抱不平!不论是那田间躬耕的农民,还是由人驯养的奴隶,那都是有法管制的,即便法疏难及,他们身边也自会形成各种规矩,古来如此,非你一言可扭转局势。”南宫述对她不知何来的理论叹息摇头,“更衣吧,你自己泡会儿。”
宗寥撇嘴喃喃:“古来如此……古来如此就一定对吗?弱肉强食那是蛮荒时代遗留下来的野兽行为,现如今是礼法社会,有主宰民生万物的统治者。统治统治,当然是既要统,也要治嘛!光统不治,坐那么高以供观赏呀?”
闻她怨语胡诌,方于水中起身的酮体微微驻足,乌丝缕缕逶迤削肩雪背而无觉,发梢衍延的剔透水纹在他皙肤上流淌,汇集至脊壑而下。
温热雾气在他周围萦回,朦胧之下,他剑眉轻蹙,眼底凝起一层阴霾,略有所思的样子巧妙地隐藏在雾纱里,片绪不察。
弹指须臾,他正色:“胡说什么呢?嫌命太长了?妄议国君,你不知是犯何罪吗?”
说话时他未回眸,音色也低也醇,宗寥却还是闪开目光,似有求生的卑微,小声辩解:“我议古人也不行?”
天地何其宽广,教法何其繁多,万物存亡去留自然不是她一语可扭转。
纵观古昔,但窥今时,皆无一人可以摆脱命运牵引——如他,如她,如身边往来亲友,如行路每一个擦肩过客……
宗寥鼓着小脸,粉唇斜撇:“原是宿命。”
涟漪荡动,看身不由己的他搅碎平静;又看自己紧束成平原的双峦。
意味不详地摇了摇头,撑膝缓缓起身,甫一动作,宗寥只觉半蹲半跪的双脚早已麻木不堪,脑子已走出了两步,腿仍在原地无动于衷。
遽感脚下一空,身形一扭,整个人“扑通”栽进了水里。
扑腾中慌乱灌了两口水,一只有力大手倏然揽住她腰肢,略一使力,人就轻飘飘浮上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