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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郊。
“哎哟喂,累死我了。”楚留笙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离破庙不远的河道旁,一屁股朝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刚一坐下他就猛地弹了起来。
“烫烫烫烫!”楚留笙嘴里龇牙咧嘴地道,一个不稳跌坐在草地上,屁股又传来钻心的刺痛。他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表情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他身后便是那条又脏又臭的溪流。回过头对着溪水一照,看着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脸。脸上的伤疤和青紫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连嘴角开裂的伤口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他自打失忆以来,跟随陆川在各个国家游历了一年多,在各种地方的底层社会摸爬滚打,要过饭,赌过钱,偷过东西,吃过霸王餐,与三教九流之人称兄道弟,成了一个连地痞流寇都算不上的小混混,自然少不了打架斗殴。他的身板瘦弱,师傅虽说身手灵巧,但打起架来也不是年轻小伙子的对手,他就成了挨打的人肉沙包。但他有一个优势,不管每一次挨打过后,伤势都能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从来不用去药房,不管打得多狠,过几天依旧活蹦乱跳。师傅说这是命贱,好养活,年轻气盛火力旺,因此给他取了二狗这个通俗易懂的名字。
楚留笙郁闷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嘴巴撅得老高。昨夜依照那些男人的打法,换做平常人不说断腿,十天半个月估计得在床上起不来。虽说他身体恢复速度快,但痛感还是有的,师傅急急忙忙地跑走了,留他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索性坐着好好休息会儿,反正离破庙也不远了。
楚留笙托着腮帮子,呆呆地看着水面。他的脑中不断地翻涌,开始竭力地想要回忆起自己失忆以前的事。
他失忆之后,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躺在一条街上的角落。他爬起来,发现自己周围全部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风一吹,呼呼地作响。他吓坏了,急忙站了起来,往外跑着。整条大街上全是尸体,尸体上穿着各式各样他看不懂的胄甲,应该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以后的士兵。他们的兵器掉落一地,楚留笙随意捡了一把,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
那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自己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上面也残留着不少血迹,看着他一片晕眩,几乎要吐了出来。估计是刚刚苏醒的缘故,自己的双手双脚疲软无力,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走了一段路,整条大街上没有任何人的生气,遍地的尸体。楚留笙鼓起胆子,朝一具尸体上看了一眼,那个人双眼睁得老大,好似死前经历了什么巨大的恐惧一般。街道两旁建筑也紧紧地闭着,乱七八糟的垃圾和杂物凌乱地堆在街道上,好似遭受了一场洗劫。
地上的尸体满身血迹,染红了大半条街,尚未干涸的血泊还在沿着街道上的沟壑缓缓流淌,楚留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烈的恐惧使他快要哭出声来。
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是地狱么?
天空泛着刺眼的惨白,使人分不清当下的时辰。楚留笙打量了一下四周,尸体从街头七零八落地排到了街尾,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他再也握不住手中捡来的刀,丢在了地上,自己也随之跌坐在一处墙角,脑袋传来剧烈的疼痛,阻断了他试图回忆的想法。他如同一个新生的稚童,被人任意丢弃在这个恐怖而毫无人气的地方。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轻轻地啜泣起来。
风扬起了沙,吹到了他的周围,空气中始终带着抹不去的血腥味。他颤抖着不敢抬头,任凭时间慢慢地过去。
大概是过了很久很久,他昏睡了过去。
在睡梦之中,他感觉自己的双臂和双腿中有一股清澈的力量,仿佛像一股甘泉,滋润着他四肢的每一处。他逐渐恢复了力气和知觉,感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颠簸的车上。
楚留笙再次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陆川猥琐的小眼睛正对他一眨一眨。
后来,陆川和他讲了很多很多。
陆川说自己原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后来家道中落,加上数年的战乱纷争,被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流浪在各国。他说自己是在北境的大月国的某处城中发现了他,此时他已经昏了过去,但还有些气息,便出手相救,拉到了自己的家——一个破破烂烂的大车上。这种车以往是靠牛拉的,可这兵荒马乱的世代,人都活不成,更何况畜生。收留了楚留笙,好歹能有人能跟他一起拉车,车上都是陆川的全部家当,锅碗瓢盆,几个被褥,还有些各地搜刮来的破铜烂铁。饿肚子的时候就指望这些去换钱了。
陆川带着楚留笙从大月国一路跟着避难的队伍走到了大秦,在大秦各地流浪了半年之后,周游列国。陆川后来把车上的物件当了又当,到现在,他们就只剩下被褥了,这是绝对不能丢的,不然一下雪他们就只能抱团取暖了。
楚留笙告诉了陆川自己失忆的事,老头儿不足为奇,说有些人命都丢了,你命大,只是伤了脑袋,知足吧。可楚留笙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连是谁都不知道了,活着不如行尸走肉。老头儿就给他取了个贱名,二狗。
一年多来,楚留笙跟随陆川二人走南闯北,经历了四季变换,尝过人间冷暖,挨过饿,受过冻,过着不如猪狗的生活,但对楚留笙来讲,这些事情来的远没有他失忆的痛苦,没有了来时的道路,便没了往后走的方向。他只能跟在老头儿的身后,浑浑噩噩地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一天算一天。
记忆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足够奢侈的东西。在这一年多来,他动用了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脑细胞来分析自己的身世,希望从自己身上发现些蛛丝马迹。但据他这么久以来的观察,除了双手双脚比其他地方白嫩一些,自己身上就没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
还有他一直引以为傲,却没什么用的抗打能力。
但搜寻自己记忆的道路上,并不是没有转折点的。有时候他在陆川的大车上颠簸着睡着时,常会迷迷糊糊做一个梦。梦里,他的周围一片黑暗,无穷无尽的血腥和恐惧笼罩着他,连空气都像要被人抽光了一般,让他害怕的得快要窒息。每当他沉浸在这种噩梦中,好似快要坠落到地狱去,总会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暗淡的光点。过了一会儿,光点慢慢扩大,幻化成了一个人形。渐渐地,那个人形变得清晰起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满身是血,姣好的面庞上溅满了猩红的血迹,令人见了情不自禁有种揪心的痛。
女子身上穿着楚留笙失忆以来第一次睁眼见到的满地尸体身上一模一样的胄甲,她朝着自己缓缓地移步过来,带着无神的目光,摇摇晃晃,好像随时就要倒下。
女子走到离自己一步的地方,呆滞地看着自己,眸中闪烁着光点。片刻,女子俯下身,单膝下跪,道:“殿下,卑职护驾来迟。”
每当楚留笙从这个梦中惊醒时,总是会认认真真地回忆一遍,不漏掉任何一处细节,然后兴奋地跟老头儿复述了一遍。陆川第一次听到时,脸上带着无比诧异的表情,而后大声地嘲笑了他一顿,好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笑了好久,陆川才停了下来,摸了摸发痛的肚子,道:“二狗啊,你丫这是三天没吃点好的,饿疯了吧,还以为自己是哪家的大少爷呢?你是既想着吃喝又想着当爷还不忘了想姑娘?好处全让你占了!”
楚留笙一开始十分愤慨,但狡辩过后仔细想想,确实,这个梦实在是有些离谱,自己这个整天往野狗嘴里抢馒头的人,哪会有和这个梦相关的身份?
自从陆川卖掉了他的大车后,他再也没有在大车上睡过觉,也再也没有做过这种梦。之后的梦,要么就是骑在那些把他当乞丐逐出门去的大户人家头上拉屎撒尿,要么就是上天当神仙天天山珍海味和七仙女爬蟠桃树,,总之,就没有和自己记忆相关的梦。
他只能认栽,自己可能本该和那些尸体一样躺在一起,死在那条街道上,不知道为何捡回来了一条命,但脑子给打坏了。自己可能本就是一个苦命人,不是苦命人怎么回去上战场当炮灰呢?
一想到这里,楚留笙忍不住对着溪水中倒映的自己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这一年多受的哭累一口气叹出去。
“小兄弟,看你在这里观这溪水很久了,满脸愁绪,摇头叹气的,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么?”
突然,一个淡雅的声音从楚留笙的耳边响起,仿佛清风拂面,令人耳目一新。他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一个身穿典雅的白色长衫的男子正垂手而立,长发飘飘,面容清秀干净,散发着一阵儒雅之风。
只看了一眼,楚留笙便觉得有些自卑,他抬起头仰视着那个男子,从上而下打量着他。天气已经入夏,他却穿着厚厚的棉绸布料织成的衣服,衣服边上考究精致的金边,布料上面的纹路,看上去相当的值钱。
楚留笙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感觉自己窘迫得就如同路边的野狗一般。他呆滞地张了张嘴,自惭形秽的感觉包裹了他,说不出话来。
男子看着他痴呆的神情,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轻声道:“怎么了小兄弟,我看你浑身带伤,是不是在哪里跌了,需不需要我扶你到药房看看?脸上出了不少伤,是不是很疼?”
突如其来的男子的关心令楚留笙有些不适应,他有些结巴地开口道:“没事,我没事……”
“你这伤看着挺严重的,真的没事么?”男子向着楚留笙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修长的五指轻抚过他脏兮兮的额头,道,“要不,我还是带你去药房看看吧……”
“不用了!”楚留笙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他急忙起身,不顾身上的疼痛,打掉了男子的手,匆匆忙忙地说了句告辞,便急忙绕过男子,朝破庙跑去。
男子一愣,楚留笙便已经跑开了。他转过身,看着楚留笙紧张得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又背过手去,饶有兴趣地眺望着溪流下游的那座破庙。
“有意思。”陈长生喃喃道,“在这小小的长安城,果然能碰到些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