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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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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阳吓了一跳,忙声答道:?“米语啊!”

    “什么语!”

    “米语!”

    “他们不讲英文?”

    “不讲。”

    “他们讲米语?”

    “对呀,讲米语。英文叫American。”

    “American?我听说过英式英语,美式英语,但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米语!”

    “可他们说的就是米语啊。你也听过他们讲话。”

    书杰仔细回想,这米语确实跟英语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一时间,他哽噎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肯定不怎么看韩剧,”魏阳提示道:“这米语的发音和文字都跟韩语差不多。”

    “这怎么可能!米国人说韩语?”书杰的世界又开始天旋地转。

    “我哪知道。我也是来了才发现的。”魏阳反过来扶住书杰,以免他摔倒在地上:“我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模一样,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知道吗?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

    “对呀。你想一想,米语也是方块字。咱们有中文的基础,学习起来不比那些欧洲来的学生要快得多。我那儿有ASL的速成资料。”

    “ASL?”

    “American?as?Second?Language(米语作为第二语言教程)。这材料是个北京哥们儿从韩国弄过来的。用了包过。”

    “包过什么?”

    “米语水平考试呀。学校要先评估你的语言水平。必须通过了ASL考试才能正式上课,不然就得先补习米语。”

    “就算过了ASL考试,别人说话听不懂怎么办?”

    “慢慢学嘛。掌握了下面几句,日常生活就基本上没问题了。呐,第一句就是这个…”魏阳让书杰翻开秘书给的小册子,指着扉页说道:“布什总统永远健康!”

    “这不就是刚才那一句口号吗?”

    “对,这一句最重要。”魏阳接着向书杰解释米国人在说话前,必须先祝福领袖或者引用一句语录。米国的现任总统是小布什。自从老布什总统过世,他就一直掌握着米国的最高权力。他的副手是已经辅佐了两代布什的迪克·林尼。而书杰手里那本蓝红相间的小册子正是这位小布什总统的语录,以后必须随身携带。除了‘永远健康’,‘出海航行要舵手,米国不能没总统!’和‘民主党都是反动派’也很管用。

    这似曾相识的言语让书杰惊诧不已:“这不是个——”

    “嘘!”魏阳按住了书杰的嘴唇:“我们是客,不干涉米国内政。”

    “韩明当年可是把米国吹得天花乱坠。”

    “别提那个老骗子了,越提越来气…”魏阳拖起行李继续前行。

    “米国既然这么苦,你为什么不回去?”

    “回去?怎么没想过,”魏阳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只是…怎么回去?”

    “怎么回去?”书杰表示不解。

    “对呀,我出国的时候,全村上下敲锣打鼓地到我家祝贺。我不但是村里唯一出国的,也是唯一上过全国重点大学的。宴席摆了三天,满屋都是前来恭贺的乡亲。到现在我还记得我爸爸脸上的骄傲。”

    “我自己的父亲何尝不是这样,”书杰也想起了离家前的情形,父亲眼底的不舍被邻里羡慕的目光淹没。

    “当时,他向人夸下海口,说我是要留在米国‘享福’的。”魏阳接着说道:“这一出国,我肩上更多的是父母的面子。”

    “嗯…”尽管心情低沉,书杰没法不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啊,在哪儿生活都是一样。”魏阳意识到书杰的情绪,试着说些安慰的话:“久了,也就习惯了。”

    “久了,也就习惯了,”这句话不停地在书杰脑中回响。二人一路无语,很快便回到了魏阳的宿舍。魏阳把行李堆在门边,客气道:“书杰,你今晚就在沙发将就一下,好吗?”

    “没问题,谢谢你了。”言罢,书杰左右看了看。这套公寓面积不大,风格简约。客厅中央靠墙的地方有一张三人沙发。沙发对面摆着一部大电视,左手边是一间开放式的厨房。厨房后面应该是卧室和厕所。客厅窗前宽大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台电脑,台面上还有部电子琴。写字台旁边的乐器架上竖着两把吉他,一把木吉他,一把电吉他。

    “你还弹琴?”书杰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不弹呀?”魏阳耸了耸肩,答道:“米国虽然这不好那不好,但有一点特别好,就是电器便宜。这套玩意儿如果是全新的,在国内得要十几万。你也弹琴?”

    “我只是跟药钧玩过几天。”在魏阳面前,书杰不敢班门弄斧。

    “你喜欢弹什么?”

    “校园民谣。”

    “太巧了,我也喜欢。想不想弹弹?”

    “算了吧,太麻烦了…”书杰没什么情绪弹吉他。

    “没事儿,我就好这个。”魏阳坚持道。没等书杰回答,魏阳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口琴,然后从乐器架上取下木吉他送到书杰面前,口中问道:“想弹哪首?”

    “就弹一首吧。”书杰拗他不过,只得伸手接过吉他,然后将手指搭在弦上,心中寻思:“弹什么呢?还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吧。”于是,他右手拇指向下一划,客厅里便响起了那段熟悉的前奏。在他身边,魏阳将口琴放到嘴边,一边打拍子一边用口琴和声,显得音乐功底十足。

    弹着,弹着,书杰的左手和旋按错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弹完第一段,他赶紧停了下来,对魏阳说道:“我最喜欢这首。不过好久没弹,都快忘光了。”

    “多弹两次就记起来了。”魏阳答道,然后跟书杰讲如果用重金属来诠释校园民谣,会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真的吗?”书杰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耳听为实。”魏阳回到写字台前,按了一下电脑的电源键:“这有一个我自己录制的重金属版本。要不要听听?”

    “你自己录制的!”书杰大吃一惊。

    “对呀,不然我买这套专业设备干嘛?”魏阳笑道。电脑启动了,魏阳滑动鼠标,轻点了几下,显示器上出现一排排黄绿相间的声波条。他将一根自上而下的白色亮线拖到声波条的最前面,然后点了一下工具栏里的一个三角形图标。

    嘎嘎!嘎嘎嘎嘎!

    澎湃的节奏吉他声伴着鼓点汹涌而出。

    “节奏这么快?怎么回事?”正当书杰疑惑的时候,音响里传出一阵快节奏的说唱: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无声无息的你!

    “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

    “如今再没人问起!”

    魏阳的声音铿锵有力,又略带一点沙哑,听得书杰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校园民谣居然能这样唱。这狂放的音乐停止了好久,书杰才回过神来,张口便问魏阳:“这全部是你自己弄得?”

    “是呀,鼓点是我用电脑合成的。其它的乐器跟和声都是一个个声道分开录制,最后混音到一起的。”

    “这太专业了!简直和电台上的没什么区别。”虽然心情不佳,书杰还是由衷地叹道。他完全没料到一个学历史的居然能把校园民谣玩出这样的效果。

    “我还没完成最后的混音。”魏阳微微一笑:“用电脑润色以后,效果会更好。要不要录两句试试?”

    “以后再说吧,今天就算了。”

    “好,等你安顿下来,可以常来我这弹琴录歌。”魏阳看到书杰实在没情绪,也不再坚持。“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先上会儿网,我去做饭。他乡逢知己,我一高兴把晚饭给忘了,不好意思。”

    魏阳在锅里随便掂两下,弄出了两盘火腿肠蛋炒饭。虽然原料简单,但味道却比飞机上的那些套餐棒多了。魏阳的饭厅被他改成了音乐工作室,于是两人便在厨房的吧台上边吃边聊。一通言语过后,二人更是觉得投机。魏阳慨道:“这出国啊,就像陈道明说的那样,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方鸿渐说的吧?”书杰笑着纠正道。

    “都一样。”魏阳摇了摇头:“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里面的人想出出不来,外面的人想进难进去。”

    “是啊。”书杰对此深表同意,心道:不愧是学历史的,概括得这么精辟。

    “对了,中国时间已经快要到早上了。你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报个平安?”魏阳把碗筷放进灶台下面的洗碗机,转头问书杰。

    “谢谢。”其实书杰刚才就想到了这一点,但一直没机会开口问:“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回头我把电话费给你。”

    “难逢知己,几块钱的电话费就不要计较了。”

    “那谢谢了,等我安顿下来请你吃饭!”

    “一言为定。不过这电话不能直播,必须用电话卡。”魏阳指着电话机旁边的一张信笺纸说道:“拨号的手续我写在这上面了。你要先拨213-086-0081,听到语音提示以后再拨中国的号码。噢,别忘了在你家人的区号前面加拨一个01186。我先去洗个澡。”说完,魏阳便礼貌地离开了。

    客厅里一片安静。书杰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开始拨成都家里的号码。他不知道父母昨晚有没有睡好,但知道他们此刻肯定守在电话机旁边等待自己的回音。

    213-086-0081,嘟…0118628——?号码拨到一半,书杰突然按断了电话,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拿过书包,从里面翻出药钧的号码,向他报了个平安:“刚到,一切都好。回头一定把你的问候给他们俩带到,你放心。”

    挂上给药钧的电话,书杰又沉默了。他看着艾德和大鹏给的号码,手指在按键摩擦了许久。书杰还记得三人相约感恩节见面时的兴奋。但此刻的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不知下面该怎么办。

    “卡上没钱了吗?”?魏阳回到客厅,看见书杰在沙发上发呆,便主动问道:“不够的话,我可以马上充值。”

    “不,不是的,我只是…走了会儿神。”书杰撒了个善意的小谎。

    “这是给你用到毯子和枕头。我先去休息了。”魏阳放下手中的被褥,再次离开了客厅。望着魏阳的背影,书杰沉呤了许久,随后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喂…”听筒里传来父亲熟悉的嗓音,亲切又遥远。

    书杰久久没有回答。

    “喂?”电话那头又疑惑的问了一声。

    “爸,是我,到学校了。”

    “书杰呀,安全到了就好。你妈担心死了,一直没接到你的电话。“

    “没什么好担心的。”书杰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语气还装作坚强:“我中午就到了,先去系里报了个到,然后找地方住,等你们起了床才给你们打电话。”

    “没事就好。米国人说话听得懂吗?”

    “听得懂,听得懂!”书杰急忙答道,然后几句话把圣母大学的环境夸得跟天堂似的:“放心吧,爸,一切顺利。”

    “放心,我肯定放心,男儿志在四方嘛。就是你妈…你要跟妈妈说两句吗?”

    “不用了,我现在暂时住在同学的客厅里,不方便多说,回头再打给你们。”书杰赶紧挂断电话。他怕自己一听到妈妈的声音,眼泪就再也扛不住了。书杰关上灯,拉开毯子,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旅行,承受了无情现实的心理轰炸,他已是筋疲力尽了。但书杰躺在沙发上,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

    “我究竟到了个什么鬼地方?米国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这到底是噩梦一场还是平行宇宙,书杰不知道。但他对今天的所见所闻,着实没有一点点心理准备。

    “但愿这是噩梦一场。睡吧,快睡吧。等我再次醒来,这一切都会结束。”书杰告诉自己。但他脑子里如野马乱奔,根本无法入眠。

    “也许我被骗了。也许,米国本来就是这样。”书杰不恨米国,但接受不了自己上当受骗。听着墙上滴答滴答的钟声,他越加烦躁。书杰忍不住翻了个身,抓起枕头闷在头上,耳边却响起了韩明的声音:

    “学英语好比在树林里学鸟叫。当有四只鸟落在你肩上时,说明你过了四级;当有六只鸟落在你肩上时,说明你过了六级;如果有许多鸟落在你肩上…”韩明故意顿了一顿,然后说道:“就说明你成了个鸟人。”

    未名湖边的大讲堂里响起一阵哄笑。

    书杰还记得那个夏天,闷热异常。606宿舍的三位兄弟哼着齐秦的‘火车快开’,坐着没空调的绿皮车来到北大,参加新西方的GRE强化班。新西方是中国最牛的英语考试补习学校,而她的创办者兼校长韩明是改革开放以后第一批赴米的留学生。第一堂课,韩明的话就让学子们心潮澎拜。

    “米国人不会背题,也不会变通。不管托福还是GRE,都是在一个大题库里换来换去。在座各位都是千年科举熏陶下来的学子。论考试,米国人根本不是咱的对手。”韩明话音刚落,讲堂里便响起了交头接耳的声音。

    “那些单词太生僻了。”

    “我听说有些单词连老米也一辈子只见过一次。”

    “什么时候见过?”

    “考GRE的时候见过。”

    韩明站在讲台上,微微一笑。他抖了抖左腕上闪闪发光的手表,大声说道:“有些人一生没有辉煌,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能辉煌,而是因为他们的头脑中没有闪过辉煌的念头,或者不知道应该如何辉煌。”

    讲堂里迅速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韩明,想知道他下面要说些什么。

    “你们只要用我的方法,单词就一定能记住。只要用我的卷子,GRE就一定能考过!”韩明的声音如雷贯耳,他的成功也毋庸置疑。“我韩明原来想成为中国研究英语的前100名,但后来发现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就背单词,用1年的时间背了一本英文词典,成为中国的单词专家。现在,我出的红宝书从初中到GRE有十几本,销量上百万。想当年,我刚到米国…”

    韩明的留学故事讲的活灵活现,同时又妙趣横生,让学子们对米国更加憧憬。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三人住在药钧高中同学的宿舍里,每天一起床就背红宝书。每天24个小时,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做题备考,不敢有一丝懈怠。书杰只是没想到全身心的努力却换来了这样的结局。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考托考G,到头来却还要再重新学米语。

    书杰恨啊,他恨自己的天真,也恨韩明的欺骗。但此刻他最恨的就是大鹏和艾德。他们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来米国这么久了,居然没告诉自己米国的真相!他越想越恨,越恨越气,不知不觉中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书杰从睡梦中醒来。他抬眼一看,窗外还是一片黑暗,于是,书杰摸摸索索地戴上眼镜,打开灯,望向墙上的挂钟。才三点半。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客厅里,一切还是和昨晚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书杰疲惫极了。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是心力憔悴。突然,书杰狠狠地掐住左手的虎口,让自己痛得龇牙咧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宿命:

    “不管是噩梦一场,

    “还是平行宇宙,

    “我都是无处可遁,

    “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