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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战事如何?”萧元婴问道。
“两个月后,先帝召我进宫,说是朝廷接到讯息,父亲已剿平吴国叛乱,一众余党一概肃清,东南边境情势恢复如初。上至先帝、吴国公,下至文武百官一片欢腾。我心中大喜,出了宫门,纵马飞奔,向娘报信,生怕娘晚了一刻知晓。谁知娘听了之后,眉头微蹙,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回房去了。哎,当时我一脸懵懂,许久之后,才明白娘,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数日后,先帝于乾阳殿设宴礼送吴国公。殿堂之上,觥筹交错,载歌载舞,一片欢声笑语,众乐乐而独我不乐,我心知自己不日就要离开洛城,奔赴边境了。第二日巳时,天街大道两侧旌旗招展,鼓乐齐鸣,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的陛下带着一班文武百官礼送吴国公,一直送至靖定门,与吴国公执手话别,良久方回。这一次不比前次,光是陛下赏赐之物就装了十余车,吴国公坐在一辆华丽舒适的马车上,由我和众侍卫拱卫着,出了靖定门,上了官道,一行人浩浩荡荡蜿蜒东行。”
萧元婴哈哈一笑,道:“虽是同一条路,吴国公此时心情与两个月前可谓不可同日而语啊。”
萧狄点头道:“嗯。国位失而复得,吴国公自然是欢喜不得,不时将我拉进车中,并坐闲聊。这吴国公是一多才多艺之人,诗词典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路下来,倒是少了长途奔波之苦。行了二十余日,这一日将近黄昏,先行探子报说父亲已出城迎接,众人均是欢喜不已。
“果然前行不久,但听蹄声如雨,远远一队人马,旌旗烈烈,奔驰而来。那队骑者奔至近处,勒住马头,一骑从中驰出。我们一行人中早有人高声叫道:‘狄将军!’轰地一声,众人翻身下马,伏地行礼。那人正是父亲,他一跃下马,抱拳还礼,说道:‘众位兄弟,此行辛苦啦!’便走上前来将众侍卫一一扶起,最后走向我,笑吟吟地伸出手在我肩头拍了两下,接着将吴国公自车中搀出,二人牵手并行,走向吴城。
“进城之后,吴国公大摆三日宴席,酬谢我大齐将士。兵士们见叛乱已平,大事已了,无不欢欣鼓舞,个个开怀畅饮,好不痛快!父亲和吴国公你来我往,对饮不止,一阵风卷残云,酒气上涌,胸臆直抒,均觉彼此意气相投,相见恨晚。
“那时旁边有人凑趣说两人何不结为异性兄弟。父亲和吴国公一听,均是大喜,当下叙了年岁,父亲三十有八,大了七岁,你一声大哥,我一声贤弟,两人相拥大笑,洗盏更酌,复又痛饮,终于都醉得不省人事。事过之后,吴国公执意让父亲多留一段时日,一来再叙兄弟之情,二来可震慑余党,稳固朝局。父亲犹豫之下,不忍相拒,便应了下来。”
龙少阳道:“狄老将军和吴国公惺惺相惜,酒意之下,义结金兰,实是人之常情。”
萧狄点了点头,只听萧元婴道:“如此说来,萧大哥,那吴国公,你该称他一声叔叔才是。怪不得姿姿郡主跟你分外亲近热情,中间竟有如此一段情由!”脸上一副恍然大悟之状。
萧狄接着道:“当日结拜之时,酒宴已散,只有寥寥几人在场。酒醒之后,父亲觉得此事虽出于诚心,可一个是藩国国公,一个是柱国大将军,容易授人以柄。两人计议一番,相约这兄弟之情只可私下相认,不可向外人提起,是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萧元婴道:“老将军所虑极是,所虑极是!”说着转了话头,眨着眼,笑问道:“萧大哥,那你和姿姿郡主岂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萧狄苦笑一声,道:“殿下真会开玩笑,二十年前郡主还未出生呢。何况不久之后父亲便接到先帝敕令,命我即日动身,北赴幽州定北大将军营中参赞军务。”说着,叹息一声,神情瞬间变得异常深沉,半响后,缓缓道,“殿下,至于后来侯武老将军,还有我这条腿的事,想来不消我说,你也是早有耳闻的了。”
大齐建武二十四年初,定北大将军出兵北魏,急躁冒进,孤军深入敌方腹地,五万大军被困在一个名叫锁龟坝的狭长山谷之中,水源被截,粮草不继,援军未至,坚守二十余日之后,大军分散突围,除少数兵士侥幸逃脱外,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定北大将军侯武更是一战殒命,讯息传来,举国震惊。纵使大齐、北魏两国最终议和息战,内里却成了死敌,双方一直明争暗斗,延续至今。
时任参军的萧狄战后却是不见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泥牛入海。直至一年多后,萧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回到洛城,与他同行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兵士兄弟,而是一条拐杖,他的一条腿永远地残了……锁龟坝一役成了他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疮疤,旁人心照不宣,是以无人再提这桩旧事。
听到此处,萧、龙二人不禁都悚然动容,沉默不语。
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车声辚辚,不时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车轮在青石板的街道上重重碾过……
当晚回到竺舍,龙少阳见房内银烛高烧,暖意融融,桌上放着一个食盒,伸手打开,见是几色小菜,几个馒头,触之尚温,四下环顾,却不见老仆程伯身影,当下也不多想,取出小菜馒头,坐下来独自享用。
四下里一片静寂,陡然之间他想起白日里萧狄大哥所说的陈年往事,不由一股悲凉之意袭上心头,咀嚼之间,顿时有种食而不知其味之感,不消片刻,竟是饿意全无,龙少阳便放下碗筷,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从窗外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但听声音由远及近。龙少阳眉头一皱,走至窗前,只见远处廊下一盏挑灯正缓缓而来,黑夜之中,灯光如豆,看不真切。行至六七丈外,见一人青衣小鬟装扮,挑灯在前引路,灯上写着“萧府”二字,后面一人则是身披斗篷,头戴风帽,裹得甚是严实,面容瞧不清爽。
龙少阳怔怔地看着那挑灯越来越近,心下一动,约莫知道这人是谁了。
正寻思间,只听那青衣小鬟道:“夫人,这便到了。”一挑帘子,后面那人跟着已进入房中。那青衣小寰忙放下挑灯,接过那人解开的斗篷、风帽,挂到一旁的衣架之上。
那妇人看了一眼桌上饭菜,微一施礼,道:“雪夜前来,打扰公子用饭,真是过意不去。”
龙少阳向她微微一笑,躬身还礼,道:“萧夫人太客气了,杯盘狼藉,杂乱不堪,实在有失迎客之仪。承蒙萧大哥厚爱,龙某得以寄寓贵府,多有叨扰,至今已有一段时日,竟未亲至正堂拜见夫人,还望夫人恕龙某失仪之罪。”
那妇人听罢微露惊诧,早就从家仆口中得知客院住了一位神秘客人,这人身上又有太多光环,传言陛下寿宴之上他出尽风头,太子殿下与他私交甚深,滕王殿下也是他的座上宾,这林林总总聚在一人之身,瞧不清朗。对于这样一位人物,倘若换作一般人就算不兴趣盎然,也势必会生好奇之心。但这妇人却不是一般人,当侍女向她绘声绘色述说那些传言时,她只微微点头,报之一笑,不予评说。
在她眼中,这位年轻人不过是那些涌入洛城,汲汲富贵、沉酣求名者中的一个罢了。他们前仆后继,如过江之鲫,希冀在洛城这片权力池中搅一番风浪,只不过风浪再大,也翻不过萧府这丈余高墙,更进不了她的眼帘。任他们才高八斗也好,武功盖世也罢,终不敌文曲斋新进了一幅墨宝,白石桥来了一批画眉新种,因为那是夫君关心的,自然就是她关心的。不料那日归宁,父亲竟然主动提及此人,叫她多加留意,连那目下无尘的妹妹也来询问此人,令她惊讶更增,心道是时候见一见这位入府已久的客人了……这才带着丫鬟,走进久未踏入的客院。
见被认出,那妇人当下略一沉吟,淡淡道:“公子洞察秋毫,实非常人所及。公子既是太子殿下的朋友,住在敝府,自然是敝府荣光。”说着一摆手,又道:“公子请坐!”那青衣小寰忙上前去将桌上之物收拾干净。
等那妇人落座,龙少阳在她对面坐定,这才瞧清那妇人容貌:只见她约莫三十四五岁的年纪,服饰简雅,妆容浅淡,左手腕间戴了一串佛珠,除此之外并无珠围翠绕。容貌却很是端庄,轮廓清晰,肤白胜雪,如水中白莲,叶挂露珠。
龙少阳但觉她温柔典雅,眉眼之间却隐约带着三分苦楚,心下不及多想,却在盘算,正所谓蜗牛赴宴——不速之客,眼前这位萧夫人今晚此行,究竟有何来意?
龙少阳猜的不错——这妇人正是萧府女主,当朝丞相祝云雀的长女祝雪霁。
正自揣摩对方来意,只听萧夫人道:“珠儿,夜来风寒,给龙公子斟茶。”那小寰答应一声,给龙少阳、萧夫人各斟了一杯茶后,退至一旁。
萧夫人浅浅一笑,微微摆手,那小寰立即会意,躬身将房门关上,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