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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难论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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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老太爷枯槁的身子深陷在铺着厚厚的软垫的太师椅里,闭目回想这突发的惨事和应有的对策。他如何不知徐平最后的话只是与溺水之人的一根稻草罢了。即使那只是一根稻草他也要抓住啊。他知道他还得打点精神善后呢。那将更是一场硬仗啊。

    正在这时,臻儿掀帘进来了。他不由得怔怔地盯着臻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臻儿早就起床洗漱完毕,却被告知今天不用去上学了。臻儿懊悔地道:“早知如此,昨儿就不着急赶回来了。”勤学笑他道:“你又不能留宿在庵里,不回来你上哪儿去睡呢?”

    臻儿心道:“我在山里有地方住,只是不能说与你知道。”

    冬子因为昨儿个在家呆了一天,正遗憾着没能和臻儿一起上山,闻言不由得兴奋地道:“那咱们上山去接书儿姊姊回家吧。”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乐意在家里圈着的,勤学听了也跟着叫好。

    臻儿想着:“要是太爷爷一时没记起来昨天打架的事儿,正好可以借此上山躲一躲。能拖一天是一天。”于是点头同意。一行人便过来请示老太爷。

    “太爷爷……”臻儿看着徐老太爷的脸色,不禁有些心中忐忑。他试探着问道:“您还好吧?没事儿吧?”

    “你可是听见到了什么?”老太爷脱口道。

    “刚看到徐平耷拉着脑袋出去了。是不是他做错了事惹太爷爷生气了?太爷爷骂他了吧?”臻儿更觉奇怪,这徐平是二爷爷房里的管家,怎么能惹到太爷爷生气了?

    “找太爷爷有事吗?”徐老太爷沉住气,尽量的语气平和如常,只是对臻儿的问题避而不答。

    “哦,今天学里不上课,臻儿想请太爷爷允许,去清净庵接阿姊回家。不知……”说着看老太爷脸色愈发不好,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该来的总是要来啊。”徐老太爷听臻儿提到他姊姊对臻儿招了招手:“臻儿,到太爷爷跟前来。”

    臻儿又上前了两步,徐老太爷拉着他的手,一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里。感受着臻儿尚且小小软软的身子骨,这个老人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泪水夺眶而出。只见他呜呜咽咽,片刻间便是老泪纵横,泪湿衣襟。

    “太爷爷,太爷爷您怎么了?”臻儿抬头看时不禁又惊又急,这才想起来昨晚太爷爷说过,今天要为打架的事儿罚他呢。心道:“难道大太太又闹起来让太爷爷为难了?可是也不应该把逼到太爷爷这般地步啊。”他印象里从来或慈祥或威严的太爷爷哭得好像一只受伤的老兽,肩头耸动,声音沙哑,涕泪纵横。

    臻儿匆忙间也忘了拿帕子,只用他肉乎乎的手指头来给他太爷爷擦眼泪:“不哭,太爷爷不哭。臻儿听话,臻儿以后再不打架了,不让您操心难过……您别哭了,眼睛哭坏了就读不了书了……”

    门外的好读老管家及一众丫鬟婆子听到臻儿的童真稚语无不落泪。好读抹了把泪,模糊的泪眼看到一群人朝书房疾步走来。

    打头的一个鶴发素衣,身材中等,背直步健的中年妇人是老太爷的独女,寡居多年的徐立贞;紧跟着她的是儿媳妇秦沁,二太太冯芗和徐诚媳妇诚二奶奶陆婉,再后面是各自的丫鬟婆子们。

    要说徐立贞还不到五十,却已经头发都白了。据说当初听到丈夫为国捐躯的消息后,痛不欲生。虽然不是一夜白头,却是眼见着一日日的褪去了青春的颜色。幸好后来发现有了遗腹子,她便把对先夫满心的思念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几十年如一日,五更起三更歇,教导得儿孙都成人成才。无论是自家人还是朋友乡亲无不交口称赞,道其不愧为立贞之表率。

    此时家中遭变,她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健步疾行在前,仿佛是领军的大将,让身后跟随的众人安心追随。

    好读赶忙迎了上去,徐立贞缓下了步子,眉头紧皱,一双凤目锁住好读,沉声问他:“你仔细跟我说说,究竟怎么了?”好读赶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接着看了姑奶奶一眼,又道:“臻儿小少爷还不知道,刚刚还在央求老太爷要去庵里接书儿小姐回来。老太爷他,他终是受不住了……您快去看看吧。”

    说着到了门口,好读亲自打了帘子并向里面通报。

    徐立贞回头示意众人在外面等着,只让冯氏跟着。两人提起裙子抬脚越过门槛,绕过松鹤迎日的黄杨木雕屏风直奔里间。进了屋子一眼便看到了抱在一起的祖孙两个。

    徐立贞看到昨日还是鹤发红颜的老父亲,现下脸色晦暗、须发干枯、双目红肿,似乎一夜之间便又老了十余岁,整个人已现颓态,心中大痛。

    她不得不略作停顿,暗自整理了一下心情,才缓步走到老父亲身旁,蹲下身去,一手把臻儿拉到怀里,一手抓住徐老太爷布满青筋的手,轻声叫了一声:“父亲。”

    徐老太爷看着女儿忧虑的目光,长叹一声,闭目无语。

    徐立贞想了想道:“父亲,先让诚儿媳妇把臻儿领出去吧。”徐老太爷闻言点了点头。

    “姑奶奶,太爷爷他怎么了?我有点担心……”臻儿拉住徐立贞求助道,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他太爷爷的手不肯放开。

    冯芗见状把臻儿拉到身边,柔声道:“你太爷爷今天不舒服,我们别在这儿烦他,让他好好歇歇可好?去,到二伯奶房里和你去吃点心去。”

    臻儿急道:“我可以在这里帮忙的,太爷爷不舒服我也没心思吃点心。我也不去接阿姊了,我只想陪着您一起。我不吵也不闹,不会烦到太爷爷的。”

    “乖,臻儿听话。你就出去一小会儿,让姑奶奶和太爷爷说说话。回头你太爷爷好点儿了,我马上让人去找你过来。”徐立贞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不动声色地要把臻儿往外推。

    “好吧。那你一定马上叫我回来。”臻儿看到各位长辈的言行反常,心里明白一定是出了大事,眼见着不会让自己在场,不如另外想法子。最初的慌乱过去,臻儿心中已是有了主意。他转头抱住太爷爷,道:“那我先回房去了。太爷爷一定不要再哭了啊。我也是家中的男人啊,我会为太爷爷分忧的。”

    “好,好,臻儿最棒最孝顺。太爷爷不哭了,臻儿放心吧。”徐老太爷安抚地拍这他的肩膀:“去吧。”

    臻儿听了,便退后几步,对着老太爷和屋里长辈施礼告退,转身向门口走去。徐立贞不放心,示意冯氏也跟了出去。

    看着臻儿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听到外间屋门帘落下的声音,徐立贞才在心中略松了一口气,转身对着父亲道:“我刚刚又送了两个脚力好机灵的家人上山帮忙传信,现在应该快到了。”

    这时房里的大丫鬟秀枝端着一个黑漆描金瘦竹托盘进来,上面徐老太爷常用的青玉薄胎小盖盅。

    秀枝走到徐立贞面前站住,轻声解释道:“是燕窝粥。一直热着呢。”

    “我来吧。你也先到外面候着。”说着徐立贞接过来,先试了试冷热,把盖子拿开,勺子放进盅里,双手端给徐老太爷:“父亲趁热用一些吧。还得等好一阵子才会再有消息传回来呢。”

    徐老太爷闻言只点点头,身子微微前倾,接过了燕窝粥,略略吃了几口,便放在桌子上。冰糖清甜,燕窝软糯,他却是食不知味,勉强下咽。徐立贞把帕子递到他手里,劝道:“父亲再多用一点吧……”

    徐老太爷摆了摆手,艰难地说道:“女儿,我心中有愧啊……”说着双手颤抖着拿起帕子按在了双眼之上。

    徐立贞除了婚后和夫君一起的几年,几乎都是陪在父亲身边。她从未看到老父亲如此颓败伤心的样子,心中的柔软之处如被掏空了一般,几近初闻丈夫君噩耗的那个夜晚。

    她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想了想劝道:“天有不测风云。父亲,您千万不可过于自责。说句大不孝的话,父亲年岁已高,所余之日含饴弄孙颐享天年不好吗?让您如此高龄还须如此殚精竭虑的为徐家的小辈们操劳,是我们晚辈无能,不孝啊!这件事说到底是徐谨的选择。那小子向来心思深沉,野心不小。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会不择手段的得到的,就如当年他设计,让您出面为他娶了慧娘一样。如今父亲您又能如何呢?小小的徐家容不下他,出身寒门的慧娘更留不住他啊。”

    徐老太爷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女儿道:“你看他倒是精准。现在想想当初他求娶慧娘的时候,我们都是为他所用而不自知啊。”

    “正是如此啊。父亲,当初因为大房的缘故,他在家学里也不受重视,课业疑惑,文章批改,皆为先生所忽视。他若是想以科考出息,便需要一个出色的业师,特别是能够一心一意为他传道解惑的引路人。他便曲意结交赵秀才,说好了要娶他的女儿慧娘。自那便学业精进,初战告捷,还成了县里的廪生。皆是受益于慧娘的父亲悉心教导啊。”

    “也不全是大房。我当初让他在外面住,也是存着私心的。不想有朝一日他真的大出息了,让华亭徐氏说我们还是得靠一个贱人的孩子来光耀门楣。他童生试之后十余年举业不顺,也没少让人冷嘲暗讽,甚至当面羞辱。其中就有说他押宝在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身上,不仅是江郎才尽了,前途晦暗,而且输得颇不光彩。谁想到他是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啊。最终我们徐家还得靠他…还不知…咳咳咳,咳咳咳……”

    “父亲别说了,来喝一口。”徐立贞心疼地劝着,勉强让父亲再用了一小口燕窝,才又道:“这事儿本就是徐谨算计好的。现在他远在京城,咱们都是鞭长莫及,你怎么管得了他啊。如果不是您妥善安抚他们一家,早就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了。如果慧娘在我们家里寻了短见,亦或是带着孩子去县衙击鼓鸣冤,甚至进京告状,那才更是不可收拾啊。”

    “哼!那徐谨都是算好了的。他就知道我们不能不管,而慧娘也不会闹得鱼死网破。呵呵,我们还是都成了他的棋子啊。”徐老太爷无奈地承认。

    “卑鄙!”徐立贞强压的愤怒,道:“他不过是算准了您和慧娘的爱子之心罢了。小人!”

    “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老父亲需要你的开导。”徐老太爷感慨道:“你说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只是慧娘是我的孙媳妇,于徐家有功无过。我们徐家对不起她啊。是我一手帮助徐谨把她送到尼庵的。本想着等将来臻儿有了出息,总是可以把她接回家来的。谁想到她竟然…竟然遭了不幸。”说着眼框又红了。

    徐立贞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女儿也喜欢那慧娘,她若有事我亦是心疼。女儿猜想着她和徐谨定是前世的冤孽,所以她才会遇人不淑,又福短命薄。再说,现在还不知道庵里的人是不是都遇害了。也许他们躲起来了呢。只要有一线希望,总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泄了气啊。”

    “女儿啊,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错了。亲身经历过当年那件事的人如今只剩下了徐阁老尚的父亲还在世,而他也是百岁老人了。只要我们能忍再耐一下,只等他们父子都不在了,徐家后人对我们的芥蒂也应该会渐渐淡了的吧?应该不会再如此大力打压我们了。可是我偏偏乱的分寸,失了坚持……慧娘和书儿即使活着,也难回徐家了,书儿的婚事怕也是要……我这辈子本来只是与你有愧,可如今晚节不保啊。这是我犯下的大错,覆水难收,无可挽回,怕是死也难辞其咎啊。”徐老太爷以手捶胸,懊悔不已。

    徐立贞急忙抓住老父亲的手,声音哽咽:“父亲,女儿从来没有怨过您啊。您给女儿找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女儿这辈子是知足的,是感恩的啊。”

    说道夫君,徐立贞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大将军。他长途奔袭鞑子,得胜回城,伴随着哗啦啦的铁甲叶子的急促撞击声,一口气奔进后宅,一双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捧起她青春的脸庞,隔着冰凉的甲胄也能感觉到他炽热的激情。那深刻的记忆中伴随着她二十多年,也支撑了她这一路到现在。

    徐立贞把头伏在父亲的膝上,眼泪静静地涌出了眼眶。

    良久,徐老太爷抚摸这女儿早生的华发,说道:“好孩子,为父有女如此也是知足的啊。可是如今大房离心且德行有亏,老二只有守业之能,一旦家族有事,他怕是难当大任。我知道你留着这里是为了为父,将来你是要去承志那儿的…”

    “父亲。”徐立贞打断了父亲的话:“你老人家身子康健,女儿还要长长久久地在您跟前尽孝呢。”

    “我知道你的孝心。”徐老太爷摆了摆手:“我更知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近日睡中盗汗,肌乏无力,不思饮食,夏日里亦痰咳不断,还……身体已呈衰败之兆…你听我说完。书儿臻儿两个有他父亲在京城,大房不会在明面上怎么样。但是孩子们小,身边没有人护着,即使磕磕碰碰也能要命。你二嫂子虽然是个能干的,可是她太知理本分,爱惜羽毛。若是我大限到了,你好歹在家多住两年,等到书儿出了门子,你就带着臻儿和你一起去承志那里。我会和大房还有徐谨说好,如果徐谨的新妇是个好的,他自会去你那儿把孩子接过去。”

    徐立贞闻言心中大恸,嘴上只安慰道:“女儿都记住了。父亲只管安心养好身子。前几日承志来信,说是他媳妇可能又怀了,等有了准信再来报喜。”

    其实是承志媳妇刚滑了胎,她这个做婆婆的她很是伤心。此时为了让父亲分心,却不得不忍着自己的痛拿来编谎。果然,徐老太爷听了脸色竟有舒缓,道:“好,好。我又要有外孙了。好啊。”

    徐立贞看着父亲眉头有些松动了,就把装燕窝粥的小盅又拿起来,哄着又喂了两口。接着劝徐老太爷道:“父亲,你一宿未能安眠。这样熬着也于事无补,白白让大家担心。我看您就在这房里的软塌上小憩片刻,养养神。我们去外屋等着。一有消息就进来告诉您。”

    徐老太爷摆摆手,问道:“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放心吧。”徐立贞肯定地答道,说着便要招呼人进来。

    “等等。还有一件事我无法释怀啊。”徐老太爷迟疑了片刻方道:“徐村立村百余年来,从来都如世外桃源一般,别说强盗山贼,就是小偷小摸都少有得很。当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今突然就出了如此惨事,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父亲的意思是?”徐立贞并非没有疑惑,只是不敢以恶意揣度家人而已。

    “没有家贼又怎能来外鬼!”徐老太爷话出口的一瞬,挺直的脊梁,双目圆睁,一扫颓态,平日里那个威严的家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