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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命灯和龙文
月亮升上夜空,一大四小,玲珑好看。月光照亮一对耸入云端的尖塔,颜色白里透青,数不清的窗户就像密层层的鳞甲。距离双龙塔不远的地方,“鲲鹏酒店”正在夸张地变形,大鹏状的房屋折叠组合,变成巨大的鲲鱼,缓缓降落在地。一辆白色的蚣明车从通天的龙塔滑落,爬过“鲲鹏”的脊背,悄悄地溜进幽暗的水渠。
燕眉从塔尖掠过,把变形的酒店抛在后面,飞了十多分钟,降落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街头昏暗无光,符灯少得可怜,偶尔走过几个行人,形影飘飘忽忽,说不清是人是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敢相信玉京里还有这么萧条的地方。
“飞蓬街。”燕眉的目光扫过房屋的门牌,“一百四十三号……”她很快找到目标,那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年久失修,残破晦暗,让人欣慰的是窗户里依稀透出灯光。
女孩看过门牌,确信没有走错,扬起左手,笃笃笃敲打门扇。屋内没有动静,她暗生不耐,扬起手来,正要用力拍打,忽听吱嘎一声,宅门徐徐后退,符灯光芒泄露,映照出一张消瘦苍白的女子面孔。
“左萱吗?”燕眉笑着问。
“你是?”女子警惕地打量对方。
“我是虎探。”燕眉随口编了个名字,“朱雀方燕。”说完以后,才发现这个化名同时用了她和方飞的姓氏。
左萱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低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伸手就要关门,燕眉匆忙抵住,笑着说:“宋艾琪让我来的。”
“宋虎探?”左萱半信半疑,“她相信我的话了?”
“您的话?”燕眉直觉对方的话里暗藏玄机,“对,她让我再来核实一次。”
“核实?什么意思?”左萱困惑地望着女孩,“再看一次命灯?”燕眉一头雾水,张嘴就来:“是啊!我要再看一次……命灯。”
左萱眉宇舒展,神色松弛下来,慢慢把门拉开:“请进吧!”
燕眉踏进门里,浑浊的气息迎面扑来,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客厅里的杂物胡乱堆放,虫妖在黑暗中无声地潜行。
“抱歉,挺乱的,”左萱语调低沉,“这些日子昏天黑地,没有心情收拾东西。”
“没关系,”燕眉暗生同情,“您和丈夫同住?”
“嗯,”左萱的声音有气无力,“现在只有我了。”
“噢?”燕眉环顾四周,发现墙上挂着一张夫妇合影,左萱笑靥如花,挽着年轻的丈夫,冯少宇有点儿拘谨,抿着嘴唇露出腼腆笑容。
“他就是冯少宇?”燕眉十分费解,燕郢为什么变成这个男人?她也想象不出,这个平常木讷的年轻人,如何会跟魔道扯上关系?
地板下传来沙沙的声音,似有爪子轻轻挠动,燕眉停下脚步,“什么声音?”
“鼠蜥吧?”左萱举步上楼,惊起几只蝇妖,嗡嗡嗡飞来飞去,火红色的复眼闪闪发亮。
“您最好养一只书貂。”燕眉好心说道。
“不行,”左萱轻声说,“我小时候被书貂咬过。”
腐臭越发难闻,蝇妖数目变多,燕眉忍不住挥笔扫出,红光熄灭,蝇妖掉在地上垂死哀鸣。
抬眼望去,左萱已经消失了,女孩匆忙追赶上去,二层的廊道空寂幽沉,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左萱”。
无人回应,燕眉心头发毛,提笔走了几步,忽见两扇小门左右相对,半遮半掩,正感犹豫,左边的门里忽然传出左萱的声音:“我在这儿。”
燕眉踏进房间,但见左萱垂手肃立,无神的双眼望着前方。酒柜上有一盏小灯,明亮的灯火悬浮在皎洁的玉盘上,金红色的外焰包裹纯青色的焰心,如同一朵凌空绽放的花朵,灯火的外面有一个透明的水晶圆罩,越过玉盘连接纯金的底座。
水晶罩密不透风,也即是说,支撑灯火的不是燃料和空气,而是其他的力量。
“这就是命灯,”左萱回过头来,幽幽说道,“它联结着我丈夫的元神。”
燕眉呆站在门前,搜遍脑海也想不出“命灯”的来历,这是一种冷僻的道术,并不存在于八非学宫的课程。
“您是说……”女孩不胜迟疑,“命灯联结元神?”
“宋虎探没告诉你?”左萱的眼里再一次流露出疑惑。
“不,”燕眉忙说,“只是……她没告诉我命灯的原理。”
“原理很简单,”左萱轻声说,“命灯的力量来自元神,这一盏灯等于元神所有者的生命,人死灯灭,人活着,灯就会一直亮下去。”
“冯少宇还活着?”燕眉险些叫出声来。。
“我的丈夫还活着,”左萱的眸子更加幽深,“这盏命灯就是明证。”
“还活着?”燕眉望着命灯,努力理清思绪。燕郢变身冯少宇,必须借用他的元气,如果冯少宇活着,他很可能跟燕郢在一起。也就是说,找到冯少宇,也就可能找到燕郢。
她的心口滚烫起来,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落寞的黑影。她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燕郢,可是机会到来,忽又生出一丝胆怯。两人再次相遇,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你在想什么?”左萱的声音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扯出来,女孩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能用命灯找到你的丈夫吗?”
“我不知道,”左萱轻轻摇头,“没有人相信命灯,没有人相信我丈夫还活着。”
“给我一点儿时间,”燕眉略微一顿,“我会找到使用‘命灯’找人的方法。”
左萱瞪大眼睛,脸上有了神采:“真的吗?”
“我尽快回来。”燕眉转身下楼,快步走出大门,呼出一口气,直觉轻松了不少。身后的房屋有一种古怪的气氛,呆在里面心情压抑。
“你干了什么?”一个声音忽然传来,燕眉猛一回头,望着杜风烈从屋檐下走了出来,细长的凤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燕眉疑惑地问,“你在跟踪我?”
“我要确保你不干傻事,”杜风烈闷声说道,“知道吗?今天干的事可以让你进天狱。”燕眉笑道:“你要告发我吗?”
“我还没想好,”杜风烈看了看窗边的人影,“那是谁?”
“冯少宇的妻子左萱。”燕眉老实回答。
“你不该插手武库案,”杜风烈摇了摇头,“这件事巫史没有错,燕郢会影响你的判断。”
“放心。”燕眉冷静回应,“我很清醒。”
“如果你很清醒,就不会闯进‘公共事务安全科’,”杜风烈眯起双眼,目光如电,“如果我不出现,你要怎么对付宫子难?”
燕眉耳根发热,沉默地看向前方,忽听杜风烈说:“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燕眉悻悻地问。
“你要的诱饵找到了。”杜风烈呼出一口烟,漫步向前走去。
砰,大火球跳出虚空,教室里回荡帝江的吼叫:“小的们,都给我闭嘴!”
四周应声肃静,学生停止喧哗。帝江收起火焰,大剌剌出现在讲台上方,举起触手敲得讲桌梆梆作响:“今天我们来讲一讲‘降妖猎怪’。”
台下响起压抑的欢呼声,圆道师骨碌碌一转,欢呼又低落下去。
“谁来说说‘降妖猎怪’的来历?”帝江触手一挥,“噢,天素。”
冰山女站了起来,语速极快:“‘降妖猎怪’起源于道妖战争,最初不是游戏,而是针对妖怪的战争演习,狩猎的对象都是非常凶残的妖怪,每一次‘降妖猎怪’都有道者伤亡。道妖和解以后,出于某些原因,‘降妖猎怪’保留了下来,重要性大为削弱,只是作为‘幻月舞会’的前奏而存在……”
“某些原因?到底什么原因,”帝江阴阳怪气地说,“尽管说,不要遮遮掩掩。”天素迟疑一下,轻声说道:“为了震慑妖怪。”
“震慑?想得美,”帝江呵呵冷笑,“我们才没把它当一回事,‘降妖猎怪’就是一个无聊透顶的烂把戏。”
“您会参加吗?”贝雨忍不住问。
“什么?”帝江冲到女孩面前,“你想狩猎我?”
“没那回事。”贝雨噤若寒蝉,“我随便问问。”
“我如果参加,那是你们的不幸。”帝江大吹法螺,“但从理论上讲,任何妖怪都可能出现,有志参加的学生,最好通读一遍《妖怪大辞典》。”
教室里一片哀嚎,巫袅袅尖声高叫:“《妖怪大辞典》能堆满三个房间。”
“爱看不看,跟我无关,”帝江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儿,“这儿我来说说妖怪的品级,妖怪分为九品,狩猎不同品级的妖怪,得到的分数也不相同:捉到一品妖怪得十分,二品二十分,三品四十分,四品八十分,五品一百六十分,六品三百二十分,七品六百四十分,八品一千二百八十分,九品二千五百六十分……最后累加的总分决定冠军的归属……呃,白虎吕品,你要提问?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方飞见了鬼似的望着吕品收回右手,懒洋洋地起身说道:“您说错了。”
“胡扯,”帝江蹿起老高,“我哪儿说错了?”
“妖怪的品级,”吕品咂了咂嘴,“应该分为十品。”
帝江呼地冲到懒鬼面前,大身子贴上他的脑门。吕品不为所动,脸上笑容不变。帝江转动两下,倏地退回原处,闷声闷气地说:“好吧,历史上出现过两个空前绝后的大妖怪,狐神蓬尾和百头蛟龙。蓬尾兼有妖怪和道者的伟力,如果说支离邪是道者之祖,蓬尾就是妖怪之神,它和它的后裔永远受到妖怪的尊重……”说到这儿,帝江冲着吕品上下起伏,“百头蛟龙是上古神龙和归墟古蛇杂交的后代,百头百身,拥有不输给蓬尾的力量。道妖战争里,百头攻入玉京,使用‘忘墟之咒’逼迫道者签订了城下之盟。”
教室雅雀无声,帝江也停顿一下:“妖怪的世界,只有蓬尾和百头堪称十品,可它们都已经死了。百头战死在忘墟,和约签订不久,蓬尾也在狐岐山坐化,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了十品妖王,最高的等级只有九品。”
“帝江道师。”鱼羡羽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您是几品妖怪?”
“那还用说?”帝江得意洋洋,大身子滚来滚去,“九品,必须是九品……”
“其实它是八品,”简真咬着方飞的耳朵低语,“九品的妖怪只有三个,狐青衣、黄鵷和……哇……”大个儿飞向空中,腰部缠绕透明的触手,帝江的怒吼在他耳边震响:“谁是八品?你当我是聋子吗?呸,你放个屁我也听得清清楚楚,说,我几品,我几品?”
简真一半像风筝,一半像皮球,嘴里哇哇惨叫:“九品、您九品……”
“这还差不多。”帝江把简真丢回地面,大个儿冲出教室,发出剧烈的干呕。
“课本翻到三百二十一页,”帝江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来说一说生活在地下的妖怪……”
“该死的老混球。”走出造化教室,简真还在忿忿不平,“我说错了吗?它就是个八品的蠢货。”
“闭嘴吧你,”方飞看他一眼,“帝江听见,有你好受的。”
大个儿心虚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帝江,顿又挺起胸脯:“我才不怕他,哼,你们慢慢走,我要去云巢。”
“去云巢干吗?”方飞诧异地说,“下午的炼气课在墨屋。”
“你懂什么?”简真吹着口哨走开,“我爱去就去。”
“他闹什么名堂?”方飞望着他的背影不胜纳闷。
“他去练习飞天舞。”吕品说道,“只有云巢才能飞。”
“他认真的吗?”方飞难以置信,“他真要参加‘幻月舞会’?”
“希望不是,”吕品抿了抿嘴,“每次看他跳舞,我都要做噩梦。”
下午上课前一分钟,简真才满头大汗地冲进教室,挤到方飞身边说:“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瘦了?”方飞狐疑地打量对方,“什么意思?”
“告诉你一个秘密,”简真一本正经地说,“飞天舞能减肥。”
“给脑子减肥?”吕品趴在桌上说,“难怪你越来越蠢,因为脑子越来越小……”
“你给我闭嘴!”大个儿气得尖叫。
“谁闭嘴啊?”山烂石的声音从讲坛上传来,简真浑身一抖,忙说:“山道师,我没说您。”山烂石冷哼一声,扬笔写了两个大字“吹尘”:“今天我们来学‘吹尘’。”
教室里寂静时许,爆发出惊喜的狂呼,学生拍打桌子,恨不得手舞足蹈。
“安静!”山烂石伸出胖乎乎的食指,“喏,道者为什么‘吹尘’?天素?嘿,我偏不叫你……”冰山女起身一半,听了后面又惊又气。山烂石咳嗽一声,扬声叫道:“苍龙方飞。”
“在!”方飞慌头慌脑地站起来,脑袋像是掏空了的葫芦,“那个……”
“这儿!”大个儿雪中送炭,翻开课本递了过来。
方飞感激地看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厚着脸皮照本宣科:“吹尘,‘野马之吹’的最高形式,燃烧琅嬛草刺激元神,使元气和琅嬛草的烟尘相融合,形成随意变幻的烟灵。因为受到元神的控制,‘烟灵’勉强可以算是‘化身’,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可以帮助我们对抗无形的敌人,比如无形妖和隐身者……”
方飞的心突突乱跳,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道者都爱吸食琅嬛草,除了上瘾之外,更多的是为了战斗。。
“说得对,”山烂石示意方飞坐下,“要想吹尘,首先得有一根好烟杆……”
“干吗不早说?”巫袅袅大声叫道,“我家里的烟杆有几千根,最便宜的也要一千点金……”她得意地扫视四方,可是发现没人理会。
“山道师,”贝雨举手问道,“吹尘不是四年级的课程吗?”
“按照课程,吹牛完了是吹砾、吹砾完了是吹沙,吹沙以后才是吹尘,不过等你们全都学完,‘降妖猎怪’早就结束了……”
“这么说‘降妖猎怪’会有无形妖出现?”贝雨禁不住两眼放光。
“谁知道呢?”山烂石摇晃胖大脑袋,“出题的人又不是我。”
“谁出题?”双胞胎寻根究底。
“祖师葫芦。”
“噢!”姐妹俩大失所望。
“看到了吧?”吕品在方飞耳边冷笑,“她们妄图窃取考试题目。”
“不会吧,”方飞看他一眼,“你的怨念太深了。”吕品哀怨地望着屋顶:“不能通灵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去求她们啊!”简真怂恿。
“还用你说,”吕品白他一眼,“我求过好几回了。”
“诚意不够,”大个儿恶狠狠地说,“你得跪下来抱她们的腿,不,舔她们的脚,就像一只丧家犬。”
“我倒是想,”懒鬼失魂落魄,“可她们不让舔!”
“你也有今天……”大个儿张开嘴巴无声地狂笑,吕品悻悻说道:“笑吧,尽情地笑吧……”简真满心得意,还想挖苦两句,突然发现大嘴巴再也合不拢来,就这么使劲儿张着,保持最夸张、最扭曲的笑脸。
大个儿两眼发黑,使劲拉扯方飞,愤怒地指向懒鬼,方飞没好气说道:“谁让你招惹他?换了我躲都来不及。”
这种和稀泥的态度让大个儿很不满意,攥紧拳头怒目相向,配上那张笑脸,滑稽得一塌糊涂。
山烂石简明扼要地讲完了“吹尘”的诀窍,挥一挥毛笔,众人身前的桌面向上弹起,露出一个亮闪闪的银色盒子,打开一瞧,米白色的软缎上躺着一根细长精巧的水蓝色烟杆,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烟袋,纹绣金色花纹,散发迷人香气,打开一瞧,里面塞满了纤细丝滑的浅绿色干草。
“哪儿来的便宜货?”巫袅袅不屑地挥舞烟杆,“这种玩意儿我家狗都不用。”
方飞见过许多人吸食琅嬛草,亲手触摸却是第一次。他托起烟杆,笨拙地把干草塞进烟锅,扫眼一瞧,教室里不分男女,一个个嘴里叼着烟杆,尽管没有点火,但也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
“‘引火符’不用我教了吧?”山烂石点燃琅嬛草,深吸一口,袅袅吐出,烟雾升到空中,翻腾一下,变成栩栩如生的青凤,环绕教室不停地飞翔。
学生难耐激动,争相点燃烟锅里的干草,按照山烂石教授的法子,深深吸入烟雾,缓缓向外喷吐。一时间,室内云山雾罩,人人身影模糊。
方飞点燃琅嬛草,试着吸了一口,但觉香甜轻柔,与其说是呛人的烟草,不如说是怡人的香料,吸入肺腑以后,脑子活跃起来,生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念头。他不觉闭上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吸入烟气,压根儿忘了“吹尘”的初衷。
他陷入了冥想,脑海火花迸闪,想起一件陈年旧事。那是一个冬天,他还不满十岁,父母劳累一天,早早入睡,父亲的手包随意地丢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就像听见了魔鬼的声音,方飞打开皮包,取出汽车钥匙,出门下楼,启动了那辆白色的越野车。
他从未学过开车,可是一点儿也不害怕,模仿父亲的动作,兴兴头头地把汽车开上了公路。夜已经深了,到处都是昏黄的车灯,方飞感觉莫名的兴奋,双手抱紧方向盘,就像抱住了整个世界。
夜里车少人少,谁也想不到开车的人是个孩子。方飞信马由缰,连闯了好几个红灯,环顾四周,才发现迷了路。他试图掉头返回,谁想拐了几个弯儿,驶上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路上没车没人,甚至没有路灯,左侧闪动粼粼的微光,前方升起迷离的薄雾,车灯照在上面,雾气聚散开合,变幻出许多繁复诡异的花纹,像花、像树,像是模糊的人脸……方飞看得入迷,忘了恐惧,当他回过神来,汽车已经扎进了湖里。
汽车一股脑儿沉了下去,他无助地趴在车窗上,湖水漆黑深沉,眼前的气泡就像无声的叹息。湖水灌进了车厢,男孩漂浮起来,感觉呼吸困难,脑子渐渐迷糊……
四周突然亮了起来,方飞惊讶地发现,车身上红光闪烁,写满了奇怪的符文,符字照亮了湖水,他回头看去,毛骨悚然,车窗上贴着一张毛茸茸的大脸,碧绿的眼睛向他望来。
那不是人类的脸,而是属于一条巨大的黑狗。黑狗瞪他片刻,离开窗户,绕到汽车前面,咬住了保险杠向上拖拽。汽车抖动一下,冉冉漂浮起来。
男孩浑身僵硬,呆望着黑狗把汽车拖出湖面。他的内心毫无波动,感觉自己身在梦中。
“你没事吧?”车门突然打开,一个老太太伸头进来,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光亮的眼睛里透着嗔怪,看见方飞以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好淘气的孩子,”老太太叹了口气,抽出一支毛笔,指着浑身湿透的方飞,发出梦呓似的低语,“万物皆空……”
幻象应声消失,方飞一脚踏空,猛地张开双眼,忽见山烂石站在身前,吃力地弯下腰身,盯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什么?”方飞一头雾水。
“那个。”胖道师向天上指了指,方飞举目望去,发现一辆“越野车”青烟缭绕、横冲直闯,其他的烟灵遇上“烟车”,统统崩溃瓦解。
“咦!”方飞脱口惊呼,“烟车”应声一抖,突然失去了轮廓。
“那是什么玩意儿?”山烂石盯着散开的烟雾。
“汽车。”方飞看了看四周,回顾刚才的幻象,忽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再吹一个试试?”山烂石命令。
方飞咬住烟杆吸了一口,想象越野车的模样,注入元气向外喷吐,烟气冲到天上,纷纷纭纭、模模糊糊,向内缩了一下,忽又烟消云散。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嘘声。方飞手忙脚乱,接连吞吐烟气,可是试了几次,什么也没出现。
“看来是个意外,”山烂石沉思一下,回头瞪向简真,“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嬉皮笑脸的,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胖道师呵斥完毕,晃着大身子走回讲坛,丢下“嬉皮笑脸”的家伙,合不上嘴巴,吹不了烟灵,闻着满屋的芬芳,却连一口香草也没尝到。大个儿憋屈愤怒,小眼睛眨巴两下,流下两颗委屈的泪水。
“刚才出了什么事?”方飞依然蒙在鼓里。
“你不知道吗?”吕品眉飞色舞,“其他人吹的‘烟灵’又小又弱,老鼠没有尾巴,蛤蟆没有腿,结果你吹出来一个大家伙,噢,叫什么来着?”
“汽车!”
“对!汽车把那些小玩意儿撞得七零八落,真是痛快极了!”
方飞吸一口琅嬛草,闷闷向外吐出,烟气松松散散,完全不成样子。他满心困惑,忍不住说道:“奇怪,我再也吹不出来了。”
“别着急,慢慢来。”吕品吸入香草,缓缓吐出,烟气翻滚两下,变成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看上去就像一条盘着的小蛇。
“一条蛇?”方飞问道。
“不,”吕品眨眼笑道,“一坨大便。”
“咔咔咔……”简真发出猫头鹰一样笑声,他轻蔑地瞅着吕品,挥笔写出一行字迹,“用嘴拉屎的白痴。”
“哟!”吕品的小眼神让大个儿毛骨悚然,他张嘴一吹,“大便”飘向简真的大嘴巴。
简真惊慌失措,转身想逃,耳边传来吕品的冷笑,大个儿浑身一紧,动弹不了,眼睁睁望着“大便”飞进嘴巴,直抵咽喉深处,尽管只是幻象,仍觉说不出的恶心。
“好吃吗?好吃多吃点儿!”吕品吞吐烟气,“大便”一坨紧接一坨,长出眼耳口鼻,露出嘲弄笑脸,整齐有序地向着简真的嘴洞进发……大个儿两眼乱翻,差点儿活活气死。
再吸两口琅嬛草,方飞全想起来了。五年来,他私自驾车掉进湖里,黑狗把他救起,龙夫人对他用了“遗忘符”,打开车门的时候,老妇人看他的眼神异常亲切。
“她早就认识我,她不是第一次对我用‘遗忘符’,”方飞被这个念头吓住了,“她一直在监视我?不止驾车,还有医院的时候……”
他的脑海被巨大的疑问灌满,烟杆离开嘴唇,香草无助地燃烧,直到草丝烧尽,烟锅变冷,说不出的恐惧汹涌袭来。方飞突然发现,十五年的人生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秘密藏在海水下面。
困惑中他打开课本,翻阅“琅嬛草”的资料:原始的琅嬛草是极其凶狠的木妖,遭到侵犯会变成尖刺,让人魂眠至死。“木客”山都最早把它们拣选出来,经过上千年的驯化,祛除了毒素,变成无害的细草。
山都憎恨火焰,把香草当做食物咀嚼。真正开始“吸食”琅嬛草的是猫鬼,它们发明了烟杆,通过燃烧干草,高效地汲取琅嬛草的精华。琅嬛草刺激元神、促进心智,久而久之,猫鬼也成为紫微里最聪明的种族之一。
人族从猫鬼那儿学会吸食琅嬛草,沉溺其间无法自拔。猫鬼一度垄断了琅嬛草的贸易,很长的时间里,人族的财富一大半都花在这种浅绿色的干草上面。
支离邪由山都养大,学会了培植琅嬛草的方法。在他以后,道者开辟草田,大规模种植香草,摆脱了猫鬼的垄断。支离邪对琅嬛草的嗜好贯穿终生,改进了烟杆,发明了烟灵,某些无神论史家坚持认为——不是鸿蒙,而是琅嬛草开启了道祖的灵窍,完成了从人族向道者的飞跃。
琅嬛草功效众多,能够刺激元神,提高元神运行的速度;也能抚慰元神,缓解疲劳和失眠;它还能唤醒元神里受到压抑的部分,对于“失魂症”和“失忆症”大有奇效。
“治愈失忆症……”方飞指点书上的文字,忍不住小声念诵出来。
那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往事。大黑狗救了他,龙夫人对他写过“遗忘符”。
“可恶!”方飞双手抱头,十指插入头发,内心生出强烈的愤怒。
“……于是盘古创造了夸父,力大无穷的巨人;鲲鹏创造了英招,背插双翅的马人;海若创造了鲛人,纵横四海的鱼人;羲和创造了火精,身处熔岩的火人;象蛇创造了猫鬼,守财如命的猫人;青主创造山都,与世无争的小人;这些类人的种族拥有智慧,道者崛起之前,它们建立过帝国,创造过文明,它们把六大巨灵尊奉为神,并以巨灵的名义相互攻战,远古的人类遭受它们的奴役,从生到死都要面对战乱和恐惧……”念完最后一句,光头聂昂长吐出一口气,迟钝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台下。学生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念诵消失的一刻,许多人惊醒过来,使劲摇晃脑袋,擦去嘴边的口水。
“今天的课就到这儿,”聂昂交代,“下次上课以前,记得预习《巨灵种族衰亡史》第三章第一节‘夸父王城——成都载天的兴建’,听到了吗?”
“听到了。”学生们有气无力地回应。
“离下课还有一刻钟,”聂昂看了看仙罗盘,“选修异类语的学生来我这儿报名。”
学生离开座位,闹哄哄地涌向讲坛,冲着聂昂叽叽喳喳。光头道师一脸厌烦,忽快忽慢地挥笔登记。
“方飞,”禹笑笑走过来,身边跟着韩妙,“你选修什么语?”方飞踌躇一下,回答:“龙语!”
“当然了,你是龙语者,还会‘火符纸书’,”禹笑笑回过头,笑眯眯看着懒鬼,“不用猜,你一定选狐语。”
“不,龙语!”吕品的回答让众人瞠目结舌,韩妙忍不住说:“你知道龙语有多难吗?有人用龙文写字,曾被写出的字儿杀死,用龙语说话,结果把自己活活震死。”
方飞听得紧张起来,忙问:“真的?”韩妙用力点头:“异类语里面,龙语最困难也最危险。”
“怕什么?”吕品咧嘴一笑,“我选修龙语,又没说一定学会。”
“不学会选它干吗?”禹笑笑作为老实孩子,根本不能理解懒鬼的想法。
“选择最难的语言,学不会也不丢人。”吕品回答。
“你根本就没想学会,”简真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就是拿龙语来凑数。”
“被你发现了。”吕品脸也不红,“真不好意思。”
“噢。”禹笑笑终于想起大个儿的存在,“简真,你选什么?”
“猫鬼语!”简真挺了挺胸脯,“将来好赚钱。”
“你还真现实!”禹笑笑尖刻地说道。
“嗐,”大个儿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人嘛,不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过更好的日子吗?”
“庸俗。”方飞白他一眼,“笑笑,你选什么?”
“英招语。”禹笑笑清了清嗓子,发出悠扬凄厉的声音,抑扬顿挫,引来许多人惊讶地观望。
“听起来好像一阵风。”方飞十分惊奇。
“英招在大草原上生活,这种语言随风而逝,可以传递很远很远,”禹笑笑说道,“我爸爸常跟英招做生意,我也跟着学过一些英招语。”
“我喜欢英招,”韩妙微笑,“特别是男的,看上去帅气极了。”
“韩妙,”大个儿瞅着女孩,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哥哥有消息吗?”
韩妙脸上失去血色,默默转身离开。禹笑笑冲着简真怒目相向,吕品飞起一脚,把大个儿踹了个趔趄,差点儿撞上了迎面走来的天素。
“喂!”冰山女拨开简真,不满地扫视众人,“你们不去报名,还在这儿磨蹭什么?”
“天素,”禹笑笑忍不住问,“你选修什么?”
“全部。”天素大踏步走出教室,留下一帮张口结舌的家伙。
“我没听错吧?”禹笑笑喃喃说道,“全部?那可是十种语言。”
“她学得完吗?”方飞咕哝,“除非她有三头六臂。”
“三头六臂?”吕品摸了摸下巴,“如果我没记错,下午是‘变化课’吧?”
“你是说……”方飞望着他一脸惊疑,“天素变出三头六臂?”
“我可没这么说。”吕品回答。
“那你什么意思?”方飞追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懒鬼卖起关子。
方飞满腹疑惑,好容易挨到下午,刚进课堂,就听一阵哄笑。狐青衣先到一步,坐在讲桌上面,笑嘻嘻地跟一群女生聊天。女生们望着他满面绯红,就连夔龙的鼓声也无法把她们从迷醉中震醒。
“上课了,上课了,”狐青衣费力地驱散人群,“以后再说。”
女生们恋恋不舍地回到座位,混入里面的鱼羡羽大声问道:“狐道师,您真打算一辈子单身吗?”
“谁说的?”狐青衣笑了笑,打一个响指,身后闪出一个黄衣女子,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他的妻子。”
“胡扯。”另一个绿衣女子从狐青衣身后闪出,“我才是他妻子。”
两个女子怒目相向,抱在一起相互厮打,抓脸颊扯头发无所不为。众人起初骇然,渐渐哄笑起来,随着笑声,更多女子从狐青衣身后闪出,紫衣的、蓝衣的,扑向先前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嘴里各自高叫:“我是他妻子……我是……我才是……”
学生笑得前仰后合,狐青衣忽又打个响指,呼啦啦,女子统统消失,变成一群云雀,叽叽喳喳地飞出教室。
“戏法结束,”狐青衣收起笑脸,“谁来说说,变化术的‘四身’是什么?喏,苍龙天素。”
“变身、分身、隐身、化身,”天素说道,“统称四身。”
“说得没错,”狐青衣说道,“道者变身其他人,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变身符,鲲鹏转换,还有……”天素稍一迟疑,“吸纳其他人的元气。”
“变身能持续多久?”
“取决于他人的元气的多少,”天素回答,“变身者吸纳元气少,变身时间短;吸纳元气多,变身时间长;吸纳的元气耗尽,变身者就会打回原形。”
“说得好,你可以坐下了,”狐青衣忽见天素站立不动、又问,“你还有问题?”
“狐妖可以无限期变身吗?”天素忍不住问道,“书上说,狐妖的变身不用吸纳他人的元气,只需要改变妖气的性质。”
“没有什么是无限期的,”狐青衣摇摇头,“妖气改变时间过长,元神也会随之变异,无限趋近变化的对象。超过七天时间,就会迷失自我,永远沦为变化之物,这种后果谁也承受不起。”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吕品,“我得提醒各位,最好不要吸纳妖气变身。”
“为什么?”伏啸好奇问道。
“妖气会侵蚀道者的元气,时间一长,会把道者永久性地变成妖怪。”
“狐道师,”贝雨忍不住问,“今天的课程是变身术吗?”
狐青衣点头:“‘四身’中的变身和分身是可以通过学习达成的,隐身和化身需要一些特殊的条件,”他扬起脸,冲着穹顶高叫,“造化笔,清空教室。”
“好咧!”老笔妖跳出来一阵涂抹,桌椅接连消失,学生纷纷站起。
“大家两人一对,尝试变成对方,”狐青衣说道,“变身的符咒和步骤可以在课本的四十二到四十五页找到。”
方飞掏出课本,翻到符咒,还没看完,忽被简真扯住,冷着脸说:“咱俩一组。”
“我要看书,”方飞心不在焉,“你找吕品好了。”
“他可是妖怪。”大个儿嘀咕,“狐青衣说过,最好不要使用妖气。”
“不是还有天素吗?”方飞忙着记诵符咒。
“她拒绝我了,”简真无不沮丧地说,“她不想变成男生。”
“好吧!”方飞无奈收起课本,“谁先来?”
“我。”大个儿跃跃欲试,“把你的元气给我。”说着右手握笔,左手摊开,方飞稍一犹豫,左手伸出,覆盖他的手心,凝神注入元气。
简真写符念咒,毛笔一挥,浑身青光卷过,上半身啪地缩小,变成方飞的模样,下半身依旧故我,粗腰肥臀,外加一对象腿,看上去就像一大块双层奶油蛋糕。
周围的学生嗤嗤发笑,简真鼓腮瞪眼,咬牙运气,下半身艰难地向里收缩,缩到一半,忽又向外暴涨,这么忽缩忽涨,再缩再涨,反复三次,噗,大个儿泄了气,上半身充气似的膨胀起来,眨眼之间恢复原状。
方飞早已笑得肠子打结,大个儿恼羞成怒,跺着脚叫道:“笑什么?有本事你变我试试。”
方飞收起笑容,咕哝说:“试就试。”一边瞟向四周,教室里的景象千奇百怪——有人变了脑袋没变身子,有人身子变了脑袋还在;有人变了一半,两腿一长一短,走路一瘸一拐,面孔半胖半瘦,仿佛挨过一顿暴揍;只有贝家姐妹最为轻松,变来变去没什么两样,嘴里还在哼哼唱唱:“你变成我,我变成你,你还是我,我还是你……”
方飞越看越惊,不觉心头打鼓,相形之下,简真的变身术还算好的。
“变呀,变呀,”简真见他露怯,更加来劲,方飞无可奈何,吸入他的元气,写出变身符,艰难地进行“鲲鹏转换”。这种转换以‘五行循环’为基础,模仿鲲与鹏之间的转化,利用外来的元气催化体内的风元胎,从而影响元神,造成肉体的改变。
“风无形六合幻影……”方飞写出符咒,笔尖亮起一点乌光,他掉转笔尖,点向胸口,霎时浑身一紧,乌茫茫的光芒从头顶卷向脚尖,所过燥热发痒,发面似的膨胀起来,过了一会儿,热痒消退,膨胀停止。方飞抬眼一瞧,对面的大个儿用力抿紧嘴巴,两腮越鼓越大,噗的一声,爆发出一阵狂笑,双手捂着肚皮,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方飞忙写出一道“镜光符”,亮晶晶的银光照出相貌:胖脸小眼,肩宽腰粗……就跟简真一模一样,可是目光向下,方飞突然愣住了,细长的双腿赫然在目,腰部以下毫无变化,简真上小下大,他是上大下小,形同两根筷子顶了一口大锅。
男孩脑子一乱,骤然失去平衡,踉跄向前摔倒,他试图挣扎爬起,谁知一双细腿无法着地。四周哄笑起来,方飞又羞又急,双腿乱踢,一个劲儿原地转圈,仿佛一个**,惹来更大的笑声。
“白痴,”天素的声音冷冷传来,“变回原形不就得了。”
方飞被她一句点醒,匆忙变回原形,爬起来一看,天素抱手站在旁边,轻蔑地说:“换了我是你,会把‘鲲鹏转换’练一万遍。”
回想刚才的窘况,方飞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正觉懊恼,忽听远处传来嘤嘤哭声,扭头一瞧,百里秀雅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伤心伤意。
“她哭什么?”方飞忍不住问。
“没人陪她变身,”吕品在他身后说道,“谁也不想变成她那个鬼样子。”
“得了吧,”简真一面挖着鼻孔,一面狠捅懒鬼的痛处,“也没人陪你变身,谁都不想变成一只臭狐狸。”
“我才不在乎,”吕品伸了个懒腰,“第一,我想变就变,根本不用练习;第二,这样一点儿都不累,还能看你的好戏。”
“我有什么好戏?”大个儿红着脸问。
“变成半人半猪,”吕品顿了顿,“或是半猪半人。”
“你……”简真指着他连翻白眼,“你这只臭狐狸。”
“聒噪。”天素丢下一句,忽然甩开长腿,走到百里秀雅面前,用力踢她一下,“起来。”
百里秀雅应声跳起,刚要发怒,见是天素,又把头一缩,忽见女孩摊开左手,冷冷说道:“把你的元气给我。”
“干吗?”百里秀雅莫名其妙,可是冰山女的目光逼视过来,她打一个突,嗫嚅着伸出左手,向天素的手里注入元气。天素口唇微动,毛笔一挥,霎时白光卷过,活脱脱变成“百里秀雅”,又丑又黑,一丝不差。
百里秀雅望着对面,心里不胜恍惚,忽听天素说道:“该你的。”二话不说,向她手心注入元气。
百里秀雅这才恍然大悟——天素纡尊降贵,跟她配对变身——这简直就是天下奇闻,众所周知,她可是冰山女的死敌。
丑女定一定神,吸纳元气,专注变身,笔尖所过,青光流转,百里秀雅从头到脚分成了两半,左边是她自己,右边变成天素,一张脸半美半丑,与其说滑稽,不如说是恐怖,教室里响起压抑的惊呼。
百里秀雅摸一摸脸,登时明白过来,望着天素呆若木鸡。后者不动声色,淡然说道:“没关系,再来一次。”
“是……”百里秀雅受宠若惊,变回原形,怯生生扫一眼四周,期期艾艾地说,“你、你就不怕变丑?”
“我什么都不怕!”天素回答。
“可你……”百里秀雅仍觉难以置信?“你干吗帮我?”
“这是课堂作业,”天素生硬地说,“两人一对,变成对方,我没有对手,你有吗?”
“我……”丑女鼻酸眼热,忽有一股想哭的冲动,“我也没有。”
巫袅袅一边看着,气得小脸发白,丢开配对的陆舫尖叫:“天素,她是我的人,你不要收买人心。”
“噢?”天素盯着百里秀雅,“我收买你了吗?”百里秀雅心虚地瞅一眼巫袅袅,又看了看天素,咬着嘴唇低头说:“没有……”
“丑八怪,叛徒,”巫袅袅气得发狂,她被天素毁了宝轮,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整个人快要爆炸,回头厉声高叫,“公西倩、陆舫,跟我教训这个叛徒……哎哟……”她的脸上挨了一拳,后退两步,定眼望去,天素站在面前,悠然把手收回。
“你敢打我?”巫袅袅暴跳如雷,抽出毛笔指向天素,“我杀了你。”
“别理她。”天素的声音从远处响起,“继续变身。”
面前的天素压根儿没有张嘴,巫袅袅一个愣怔,掉头望去,天素好端端站在百里秀雅面前。两人的左手握在一起,再看面前的女孩,巫袅袅心头一跳,脱口而出:“分身?”
“对。”远处的天素说完,近前的“天素”猛扑上来。巫袅袅措手不及,被她双手抱住,拧腰旋身,奋力一甩,飞出五米,砰地摔在吕品脚前,七荤八素,两眼昏黑。
“该死。”公西倩和陆舫拎着毛笔,双双冲向天素,不料后背大力涌来,脚下被人绊住,几乎同时向前摔倒,来不及翻身,右手剧痛传来,被人拧向身后,手里符笔被夺,背心多了一只膝盖,压得两个女孩动弹不得,趴在地上泪眼模糊。她们拼命扭头观望,各自看见对方背上压着一个“天素”,不由心头咯噔一沉,耳边传来其他人的惊呼:“天啦,三分身。”
教室里出现了四个“天素”。一个“天素”摔翻了巫袅袅,两个“天素”制住了公西倩和陆舫,剩下一个天素,若无其事地跟百里秀雅配对变身。
巫袅袅挣扎爬起,望着四个“死敌”,一时拿不定主意,报复力有未逮,退缩又不甘心,嫉妒加上狂怒,搅得她五内翻腾。
“那可是三分身,”吕品在她身后说道,“换了我是你,就不会自找没趣。”
这一番话火上浇油,巫袅袅彻底爆发,一腔愤怒统统发泄到懒鬼身上:“你给我闭嘴,狐狸生的死杂种,你老妈不要脸勾引道者,活该送在炼妖台烧死,告诉你吧,逮捕你妈的人就是我爸爸……”
闹哄哄的教室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震惊地望着这边。笑容从吕品的脸上慢慢褪去,冰冷的杀气从他的眼里流淌出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巫袅袅话没说完,吕品一声低吼,猛扑上来,途中体格暴涨,凌空变成一只红狐,一人来高、两人多长,身后蹿出九条尾巴,势如九条通天的火柱。
巫袅袅也不是省油的灯,当然不会被一只狐狸吓倒。她身子一晃,“闪电符”到了笔尖,刚要扬笔,突然发现身子硬梆梆无法动弹,一闪念的工夫,狂暴的力量把她压倒在地,红狐的獠牙映入眼帘,巫袅袅发出凄惨的尖叫。
“我咬掉你的头。”红狐两眼血红,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咆哮。
懒洋洋的吕品一变为如此凶猛,学生们全都呆若木鸡,眼看着红狐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咬向巫袅袅的脖子。
砰,一团青光贴地蹿出,撞在红狐身上,红狐飞出老远,翻滚跳起,呲牙咆哮,九条尾巴冲天直立,如同孔雀开屏,结成一个巨大的扇面。
巫袅袅身旁多了一头九尾青狐,比起红狐庞大一倍,深紫色的眼眸沉静如水,发出声音却是响如惊雷:“你疯了吗?白虎吕品。”身后狐尾摇晃,带起一股青色旋风,呼地冲了过去,裹住红狐疯狂旋转。红狐由大变小、显露人形,倏忽旋风消失,吕品转了两圈一跤坐倒,头上大汗淋漓,口中连喘粗气。
青狐旋风一转,变回狐青衣,弯腰屈膝,查看一下巫袅袅的伤势,起身说道:“公西倩、陆舫,送她去温室,她的胳膊断了。”
天素分身消失,两个女孩重获自由,匆忙拈起毛笔,写出“搬运符”把不断**的巫袅袅送出教室。
“危字组。”狐青衣严厉地扫过天素、吕品,“攻击同学,记大过两次,扣六百分。”
“哇喔!”宫奇一声叫完,很快发现欢呼的人只他一个,不觉东张西望,挥舞的手讪讪放下。
“我们都听到了,”司守拙声音沙哑,“吕品说他要咬掉巫袅袅的头,这不是同学之间的斗殴,而是妖怪对道者的谋杀,我要向斗廷申诉,他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
人群一阵躁动,学生瞅着吕品交头接耳,表情显示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狐青衣招了招手,平静地说:“司守拙,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
“我哪儿错了?”司守拙嚷嚷,狐青衣盯着他说:“吕品不是妖怪。”
“怎么不是?”司守拙大声反驳,“你们都是狐神后裔……”
“我们也是支离邪的后代,”狐青衣扬起脸来,透出一股傲气,“道祖给了我们一个权利。十八岁以前,狐神后裔可以选择是人是妖,一旦选定,不可逆转,如果不选,十八岁以后自行成为妖怪。”
司守拙愣了一下,盯着吕品皱眉说:“他选了道者?”
“他什么都没选,”狐青衣冷冷说道,“他不是妖怪,也不是道者。”
“这也太不公平了。”司守拙又惊又气,狐青衣不再理他,向着众人大声宣布:“剩下的时间,继续配对变身,我将根据变身的程度给你们评分。”
吕品始终一言不发,低着头满腹心事,好容易熬到下课,听见鼓声就匆匆出门。
方飞追赶上去,默然跟在他身边,两人肩并肩走出墨屋,身边的学生全都远远绕开。吕品环顾周围,幽幽地说:“大家都当我是怪物。”方飞接口说道:“当怪物也没什么不好。”吕品想了想,叹气说道:“你说得对!”
“你想好了吗?”方飞忍不住问道,“当妖怪还是当道者?”
“舅舅希望我当妖怪,这一代狐神后裔就剩下我了,”吕品看了看天,闷声说道,“可我不太想当妖怪。”
“为什么?”方飞惊讶说道,“妖怪变化胜过道者,寿命也比道者长很多。”
“我才不在乎,”吕品撇了撇嘴,“我不想跟你们不一样,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方飞摇头说道:“那可不容易,很多人就爱没事找事。”
“反正十八岁还早,”懒鬼哼了一声,使出拖延大法,“到时候再想也不迟。”
咻咻两声锐响,飞来两道青光,停在两人面前,光芒褪去,露出龙形折纸。
“纸剑传书?”方飞展开折纸,上面写着:
苍龙方飞:
很欣慰你选修了龙语课,今晚酉时一刻在水殿集合,社橘的通行口令是
“乘云播雨”。
苍龙天皓白
“我的也一样。”吕品抖着便笺抱怨,“刚报名就上课,天皓白也太烦人了吧?”
匆匆吃过晚饭,两人赶往天湖。方飞敲了敲老橘树,叫声“乘云播雨”,树妖抖擞枝桠,湖水哗然分开。两人通过水道进入水殿,但见天素、皇秦早已在座,各自低头看书,见了两人爱搭不理。
酉时一刻,天皓白准点到达,他登上讲坛,扬了扬笔,四人面前多了一本大书,封面弯弯曲曲写了两个大字,活是一团胡乱纠缠的蚯蚓,不但扭来扭去,还在封面上来回爬动。
“这是龙语课本,”天皓白说道,“大家……”
忽听方飞惨叫一声,右手皮破血流,不敢置信地望着封面:“它、它咬我,这个字咬我……”
“下次小心一点儿。”天皓白毫不在意,“翻书的时候最好别用手。”
方飞扭头一看,其他三人都在使用“清风翻页符”,避免接触书本上的文字。他强忍疼痛,一边写符疗伤,一边低声问懒鬼:“你知道字会咬人吗?”
“当然,”懒鬼瞟他一眼,“这可是常识。”
“干吗不告诉我?”方飞怒气冲顶。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吕品笑着回答。
“龙文是最古老的文字,也是紫微所有文字的始祖,它来自于神龙之间的交流沟通。神龙扭曲祂们的身体来表情达意,不同的扭曲方式构成了不同的文字,”天皓白在讲坛上侃侃而谈,“道者的文字深受龙文的影响,最早的符咒曾用龙文书写,即便到了现在,仍然有人使用龙文来书写符咒……”
“天道者吗?”天素出言打断,天皓白扫她一眼:“龙文书写的符咒,成功几率更高,威力更为强大。书写复杂深奥的符咒,天道者往往会选择龙文。”他摸了摸胡须,神色变得有点儿严肃,“所以,想要成为天道者,龙语是必修课。”
方飞心头一动,偷眼看去,皇秦、天素都是两眼放光,吕品却歪倒在椅子上,那样子让人担心他随时都会睡着。
“每一个龙文都是活物,书写龙文等于创造生命。”天皓白举起毛笔,轻快在空中写下几个弯曲繁复的怪字,每一个字都疯狂地扭曲摇摆、上蹿下跳,甚至飞来飞去,作势冲向众人,方飞吓得缩头缩脑,盯着那些“龙文”,油然想起“皓庐”里的字画,那里的字画斗殴厮杀,片刻也不安宁,究其原因,正是红尘里的天才把元神写入了字画,赋予了它们真正的生命。
“书写龙文的方法并不复杂。”天皓白一边写字一边说道,“把元神的力量注入笔端,再用龙文的固定形式书写出来,这种固定形式我们称之为正体,除此之外,每一个龙文还有许多变体,噢,这些正体和变体都能在课本里找到,不过千万当心,别让这些字儿再咬着你们……”
“白痴才会被咬到。”天素轻蔑地扫了方飞一眼,小度者耳根发烫,仰头挺身,远离书本,写出“清风翻页符”,轻轻翻开封面,书里写满龙文,扭来扭去,变化不停。方飞一字不识,云里雾里地看过一页,书上的文字已经变了大半,方飞只觉头晕,匆忙把书合上。
“这本书怎么看?”方飞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不知道。”望着满纸乱跑的字儿,吕品也是一筹莫展。
“忘了说。”天皓白发现学生们的疑问,“要看这本书,先得用一道符,”老道师挥笔念诵,“伏光景忽忽如律。”
“伏光景忽忽如律!”台下四人齐声念咒写符,书上混乱的文字如同听到号令的士兵,一阵乱爬乱动,迅速列队归位,老老实实躺在那儿,显现出每一个龙文固有的形式——正体。
“‘龙文束缚符’有效期只有五秒。”天皓白接着说道,“五秒以后,文字恢复自由,要想继续阅读,必须不断书写符咒。”他微微苦笑,“虽说有些麻烦,可这就是龙文,龙是不受拘束的生灵。”
接下来,他开始逐字教授龙文的书写和读法,第一个字从“龙”开始,封面上咬了方飞的正是“龙”字,另一个字则是“语”字。
龙文的书写七弯八拐、九曲十盘,仿佛一个个小小的迷宫,简直让人昏头转向。方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理清笔画的头绪,他写出的“龙”字呆头呆脑,死气沉沉,看上去没有一丝灵性。
“龙文的书写是第一步,把元神写入笔画,能够完成‘火符纸书’,相信你们不难办到。”天皓白游走在桌椅之间,挨个儿审视四人写出的“龙”字,“这样的字儿跟你们元神相连,好比一个小小的分身,它拥有生命,可是还没觉醒,如同冬眠的蛰龙,需要龙语把它们唤醒。”
天皓白随手写出一个“龙”字,吐出闷雷似的声音:“龙!”
水殿为之震动,“龙”字抖瑟一下,笔画舒展开来,很快扭曲摇摆,开始欢快的舞动。
“世人对龙语有些误解。”天皓白挥笔一点,“龙”字变成一团模糊的青烟,“大家总认为龙语一定响如雷霆、声震天地……”
“难道不是吗?”天素忍不住说道。
“古代人把龙语称之为神音,它的精髓在于元神的振动,而不是声音的大小。我们用元神发声,引起龙文的共振,从而给它注入生命。这是一个微妙的过程,只要能够振动元神,发不发出声音并不重要,龙语的高明程度跟声音的大小成反比,声音越小,说得越好……”
天皓白讲述的当儿,四个学生开始使用龙语激活“龙”字,天素率先成功,皇秦紧随其后,吕品干巴巴吼了几声,居然也把字儿唤醒。只有方飞,龙语念诵无误,龙文无动于衷,呆柯柯趴在那儿,自顾自睡它的大觉。
方飞恼羞成怒,运足元气一声低喝:“龙!”声波所过,字儿荡起涟漪,笔画微微扭动,终于活了过来。他正觉高兴,字儿突地一跳,直奔他的面门,方飞急向后仰,避开双眼,但没躲过鼻子。天皓白听见惨叫,毛笔挥出,“龙”字烟消云散,方飞的鼻子却已血流如注。
“龙文不是写完了事,”天皓白严厉地警告,“更重要的是控制,好比控制符纸上的‘引火符’,你必须控制每一个字,当然了,控制龙文比‘火符纸书’要困难一点儿。”
困难的程度远不止“一点儿”,方飞很快被第二个“虎”字咬了手背,第三个“鸟”字更加夸张,真如鸟儿一样飞了起来,不料“虎”字纵身跳起,把“鸟”字一口吞下,两个字儿纠缠一起,如虎添翼,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追着方飞穷追猛打。小度者围绕桌椅狼狈躲闪,忍不住求救:“天道师,天道师……”
天皓白托着烟杆优哉游哉:“念出它的名字,用元神控制它。”
“这个字……该怎么念?”方飞看着乱糟糟的怪字,感觉脑袋大了一倍。
“猛虎添翼是什么东西?”老道师反问。
“呃,穷奇。”
“‘穷奇’的龙语怎么念?”
“不知道。”
“知道‘叠声法’吗?课本第三十四到三十七页。”天皓白从容不迫地说,“‘虎’字和‘鸟’字的读音叠加起来,就是龙语‘穷奇’的读音。”
方飞手忙脚乱拿过课本,不小心又被书上的龙文咬了两口,痛得嗷嗷直叫,课本失手掉落。他索性趴在地上,写符翻到三十四页,工整流利的楷书让他好像见到亲人,他一边飞快看书,一边钻到桌字下面,怪字在上面飞来飞去,隔着一层桌板,发出让人心悸的啃咬声。
龙语以简单为美,“叠声法”把多个字的音韵叠加起来,压缩到一个字里叫出,浓缩字眼越多,龙语威力越强,“叠声法”用到极致,能把数百字的符咒压缩到一字吐出。
方飞囫囵吞枣,勉强弄明白“叠声法”,他吸一口气,钻出桌子,盯着怪字,用龙语锐叫一声:“穷奇。”
怪字应声一抖,回头向他冲来,方飞忙不迭又喝一声:“穷奇!”两声叠成一声,两字并为一字,他直觉一股热流从舌尖涌出,突破某种阻碍,连上了对面的怪字。
“停!”方飞念头闪过,怪字一个急刹,缓悠悠地停在他面前。
方飞不由松一口气,冷不防一股刺痛从左臀传来,掉头看去,屁股上多了个“龙”字,白亮亮的像条尾巴,他愤怒地看向皇秦,太子爷一脸冷漠。
“我的,我的,”吕品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认领,“我写的。”
“快把它弄开,”方飞疼得冷汗长流,“噢,轻一点儿,噢,我的屁股……”
龙语课成了彻头彻尾的闹剧,不但方飞伤痕累累,其他三个人也好不了多少。龙文字数越多、控制越难,一不留神就会受伤,管好了自家的字儿,也难保其他人没有漏网之字跑出来咬人。
好容易挨到下课,四个人累得半死,强如天素也大口喘气。天皓白起身宣布:“天素写成十一个字,皇秦十个字,吕品七个字,方飞四个字,喏,课堂测验方飞倒数第一,按惯例,由你打扫水殿。”
“打扫?”方飞疑惑地张望,“打扫什么?”
“你们写的字去哪儿了?”天皓白笑眯眯问完,大家才想起所写的龙文不知所踪,各自四处搜寻,可是一无所见。
“龙文觉醒以后,先是攻击,再是潜逃。它们藏在桌椅下面,如果不想明天伤着人,今晚得把它们找出来抹掉。”天皓白意味深长地盯着方飞,“一个字儿都不能少。”
“真险,”吕品感激地握住方飞的手,“幸好你比我写得少。”
“滚开,”方飞气恼地甩开他的爪子,“天道师,怎么才能找出龙文?”
“会写‘生灵探测符’吗?”
“会。”蚣明车失事时,方飞在雪谷里写过。
“这道符可以找出龙文,”天皓白又问,“会写‘幻墨消融符’吗?”
“幻墨消融符?”方飞挠头苦想
“你在苍灵地峡写过。”天皓白慢吞吞说道。
“噢!”方飞想了起来,“云符天书的时候。”
“恕我直言,”天皓白拎着讲义从他身旁走过,“苍龙方飞,你心不在焉啊!”
“有吗?”方飞不知所措。
“你有心事?”老道师目光如炬。
“没什么。”这些天,方飞不时想起龙夫人和黑狗,往往陷入莫可名状的迷思。这是他的隐秘,不愿与人分享。
天皓白瞧他一会儿,摇头说:“这样子可不行。”迈开大步,走出水殿。
方飞目送他离开,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蛟龙水怪还在湖水里徜徉,自由自在地投下巨大的阴影。
“啊哈,”老夔龙的笑声响个不停,“没用的小子,接下来有你忙的。”
龙文狡猾诡秘,如同鼠蜥蚊蝇,凭借桌椅隐藏身形。方飞劳心费力,得到蛟龙提醒,才把它们从犄角旮旯里一个个揪了出来。龙文凶猛反击,无奈方飞笔速更快,最终字体模糊,变成一团团烟雾。
扫除所有龙文,花了大半个时辰,方飞用“生灵探测符”探测一遍,笔尖再无感应,这才走出水殿。
他筋疲力尽,浑浑噩噩地走过水道,来到天湖岸边。但听哗然水响,蛟龙忽隐忽现,在湖里游戏翻腾,岸边的树精摇晃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富于奇妙的节奏,听来竟有几分忧伤。
方飞看得出神,禁不住取出烟杆,点燃吸了一口,想象蛟龙模样,元气注入烟雾。烟雾扭来扭去,生出半截蛟龙尾巴,一阵晚风吹来,忽又随之散去。
方飞吹来吹去,不过吹出一鳞半爪,蛟龙的烟灵始终没能出现。他深感泄气,索性闭上眼睛,随随便便吞吐烟气,琅嬛草清心安神,他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脑海澄空如水,映照出一个奇怪的影像——
那是一辆单车,他坐在上面奋力蹬踩,燕眉站在后座,挺拔得像是一棵迎风抖擞的春树。两人沿着无间小道,穿越繁闹都市,驶过空旷田野,晚风习习吹来,吹干了脸上的汗渍……
忽听蛟龙长吟,方飞张眼望去,离他不远的湖面上停着一辆“单车”,袅袅绕绕,聚聚散散。
“烟灵!”方飞惊讶地盯着“单车”,唯恐它也如“越野车”一样消失。
单车没有消失!车上飘飘忽忽,还有两个人影,一站一坐,一男一女。方飞直觉一股力量把他和“单车”连接起来,忍不住使用意念驱使对方,这一次非常顺利,车轮随他心意滚动,乘着明月清风,在光滑的湖面来回奔驰。
蛟龙纷纷从湖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审视这个古怪的造物。它们寿命悠长,见多识广,可对红尘里的东西十分陌生。瞧了一会儿,一条名叫“左施牙”的蛟龙——左边牙齿稍长——张开嘴巴吐出一口浓白的云气,斯须变幻,凝结成一条飞翔的翻车鱼,欢快地跟在单车后面;另一条蛟龙“尹右弱”——右边龙须稍短——忽也张开巨口,吐出缭绕白气,变成一条凌空游弋的狼鲸,忽前忽后,活泼泼地围绕单车旋转。
其他的蛟龙也都来了兴趣,争先恐后地吐出云气,变幻出各种山精海怪,一窝蜂地围绕单车;浩大的阵势惊动了夔龙,老妖王冒出头来,饶有兴趣地观看一番,张开阔大的牛嘴,吐出一团白气,扭动几下,变成了一条美丽的人鱼,体态修长,容颜俊秀,展开柔软的双臂,飞到单车上方,甩动漂亮的鱼尾,浑身沐浴月光,尾巴上的鳞甲闪闪烁烁,宛如天上的繁星,发出璀璨的光芒……
“这是云灵,烟灵的前身,”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支离邪创造烟灵,从云灵里受到了启发。”
“皇秦?”方飞从梦幻般的景象中醒来,回头惊讶地望着金发男孩,“你还没走?”
他一分心,“单车”烟消云散,水怪失去追逐目标,个个意兴阑珊,收起云灵、潜入湖里。
“我在等你,”皇秦平静地望着他,“我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人。”
“只有你和我?”方飞不解地皱眉,“你想干什么?”
“决斗,”皇秦幽幽说,“像龙潭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