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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丙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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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丙离国

    黑暗渐渐退去,空虚一点点填满,方飞感觉意识注入了身体,整个人通透明亮、轻盈自在,鼻间萦绕迷人的花香,耳边鸟语婉转,仿佛催他醒来。

    一切又像是回到了学宫。方飞惊讶地睁开双眼,满眼都是明亮的紫色。那是成片的紫微树,银灰色的枝干上长满了亮紫色的叶子,蔚然茂盛,密密层层,就像是一簇簇火焰在天空中尽情的燃烧。

    方飞揉了揉眼睛,心里不胜迷糊,他直觉自己不该呆在这儿,应该躺在别的什么地方,荒凉、冷寂,巨大的人影在星光下移动……

    “天狱!”方飞想起来了,他断了一条腿,可怜巴巴地躺在床上。文彦青让他的断腿长出了一个肉球,也许劈开肉球还能蹦出一个哪吒……

    他挺身坐起,困惑地看着周围的森林,摸了摸身上,温软真实,都是鲜活的血肉,拧一拧大腿,疼痛直冲脑门——他还活着,也没有做梦。

    周围大树参天,可是空寂无人,头顶传来几声悦耳的鸟叫。方飞抬头望去,没有发现鸟儿的影子,他轻轻跳了几下,双腿有力,轻快自如。

    “双腿?”方飞低头一看,狂喜不禁,他的左腿好端端长在那儿,身上的囚衣也不知去向。他又换回了夹克长裤加上球鞋,这是他最爱的装束,干净利落,身手灵活,奔跑起来尤其畅快。

    他使劲跺了跺脚,不疼不痒,俨然不曾断过,忽听飒的一声,树冠里钻出一只羽毛绚烂的大鸟,顶着高耸的毛冠,拖着一条孔雀样的大尾巴。

    “咕!”大鸟发出清越的鸣叫,展开晚霞似的翅膀,翩翩向北飞去,透过树梢漏下的天光,鸟背上影影绰绰,似乎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一个孩子?”方飞又惊又喜,冲上去大叫,“嗐,停一下,这儿是什么地方,喂,等等我,别走呀……”

    叫声在林中回荡,大鸟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向前。方飞终于见到活物,不肯轻易放弃,他边叫边跑,不时抬头观望,大鸟飞得不疾不徐,斑斓的羽毛在森林缝隙间忽隐忽现。方飞舍命狂追,双腿轮换如飞,两旁奇花异草一掠而过,流光溢彩,千姿百态,可他一个名字也叫不出来。

    越向前跑,树木越见稀少,迎面吹来一阵寒风,花草无精打采,树上斑斑点点凝结薄霜。方飞心下奇怪,不自禁放慢脚步,前方寒气更浓,天上稀稀拉拉地飘落雪霰,冰雪堆满树梢,抹去了森林本色,目之所及,琼妆玉裹,一望无垠。

    方飞举头望天,雪霰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大鸟不知去向。天空灰扑扑、空荡荡,冻僵的云层悬在那儿一动不动。

    男孩停下脚步,正感无所适从,忽见冰雪丛林里镶嵌着一个灰蓝色的东西,凝目看去,那是一个灰蓝色的尖顶,上面精雕细刻,正是文明的手笔。

    这东西突如其来,说不出的怪诞。方飞虽然惊疑,可也更加好奇,他穿过树林走了时许,一片残垣断壁闯入眼里,灰蓝雕花的石头比比皆是,散落在松软的雪地上,半遮半掩,潦倒凄凉。

    这是一座废弃的城镇,曾为森林包围,而今又被冰雪湮没。

    走进废墟,房屋破败,缺砖少瓦,屋里冷冷清清,更无一个人影。但在废墟中央挺立一座石像,高约两米,雕刻入微,尽管裹着冰雪,仍能看出是一个身穿长袍的年迈老者。

    方飞走上前去,拈起一根枯枝,扫去雕像上的积雪,突然他浑身一震,后退半步,瞪眼望着雕像,手里的枯枝掉落在地。

    天皓白!这一座雕像跟天皓白一模一样。

    他目定口呆,心底里升起一股战栗,无数回忆从脑海里奔腾而过,强烈的苦涩在嘴里慢慢化开。他恨不得掉头逃走,可是一双眼睛却无法从雕像上挪开,懊悔和愧疚在心里汹涌澎湃,方飞恨不得撕开胸膛,把血淋淋的心子也掏挖出来。

    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他没有屈从于天宗我,天皓白就不会死,审判不会发生,吕品、简真和天素也不会沦落到天狱……

    方飞眼眶酸热,想要放声痛哭,可是如鲠在喉,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他沮丧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那一尊雕像。

    咕嘟、咕嘟,身边传来奇怪的声响,听上去就像沸腾的开水。方飞不觉张开双眼,发现四周积雪翻滚,融化成纯净的清水,可是没有向下渗透,而是极力向上翻涌,亮晶晶、圆溜溜,变成一个硕大的水球,天光映照球身,变得光怪陆离。

    方飞深感不妙,向后倒退,水球膨胀不休,很快跟他一般高矮,突然扭动两下,长出双手双腿,还有头颅腰身,一眨眼的工夫,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水人”。

    “水人”摇晃脑袋,长出清晰五官,眼睛骨碌转动,立刻锁定方飞。它歪着头瞅着男孩,右手徐徐向下,长出一把寒光射人的冰剑。

    杀气直涌过来,方飞心头一颤。水人的五官突然蹙起,变得狞恶异常,提起手中冰剑,向他用力斩落。

    方飞匆忙躲闪,冰剑从他肩头掠过,夹克裂开,向外翻卷,冰冷加上紧张,几乎让他的肩膀失去知觉。男孩翻身向后,从地上抓起枯枝,用力扫向对方,水人挥剑相迎,嚓,冰剑锋刃所过,枯枝断成两截。

    方飞踉跄后退,背脊撞上雕像,心子怦怦狂跳。水人纵身跳来,举剑直刺,它的动作仪态跟天素颇为神似,但比女孩速度更慢,这让方飞得以旋身躲闪,冰剑刺中雕像,剑尖咔嚓折断。水人稍不停顿,拧身又刺,途中断剑延伸,到了方飞胸前,早已长出锋锐的剑尖。

    方飞使出“水精诀”,身子极尽扭曲,比起水人还要柔韧,剑尖掠过胸前,夹克多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寒风凶猛灌入,冷汗顷刻间凝结成冰。

    不及庆幸,水人剑尖一抖,忽又刺他的面门。男孩急向后仰,冰剑差之毫厘掠过鼻尖,他双脚一撑,滑退数米,翻身跳起,贴着扫来的冰剑滚动,到了水人身边,挺身跳起,抡起拳头,对准它的面门直捅过去。

    噗,水花四溅,水人丢了脑袋,跌跌撞撞地向后倒退,方飞抡起右掌用力劈砍,噗,水人小臂瓦解,冰剑掉落在地,剑尖朝下,插在雪地上微微摇颤。

    方飞占了先机,不待对方长出脑袋,奋身上去一顿乱拳,拳头所过,水人东倒西歪,变成混沌水花,淅淅沥沥地到处飞洒。随着拳打脚踢,水人的身躯越来越小,一蓬蓬,一片片,点点滴滴洒落在地,只留下一团潮湿,黏在方飞手上萦绕不去。

    一口气击溃对手,方飞也觉意外。抽刀断水水更流,流水柔软无形,即便遭到打击,也能立刻恢复,水人土崩瓦解,有些不合常理。

    他站在原地,一边思索一边喘息,还没缓过气来,咕嘟声忽又响起。他回头看去,倒吸一口凉气,雪地里冒出两个水球,膨胀如飞,瞬间变成两个水人,各自伸出双手,长出两把冰剑,头上的“嘴巴”微微张开,大口大口地喷吐白汽。

    “谁?”方飞忍不住大叫,“谁在捣鬼?”

    回顾雪谷一战,雪兽有狐白衣操纵,水人越变越多,方飞疑心后面也有主使。可他连叫两声,废墟静荡荡无人回应,水人歪着脑袋,仿佛聆听指示,忽然同时一跳,踩着冰雪向他冲来。

    方飞掉头就跑,一个水人已让他吃足苦头,两个水人准要把他捅成筛子,谁料刚一回头,发现废墟入口也冒出一个水人,双手持剑,严阵以待。

    方飞无法可想,硬着头皮冲了上去。水人围追堵截、颇有章法,双方忽东忽西地兜了几个圈子,男孩就被团团围住,三个“人”,六把剑,寒气森森,尽向他的要害招呼。

    男孩生死一线,反倒冷静下来,进入“神读”,使出“五行诀”,熊经鸟伸,一口元气贯穿躯干、直达四肢,刚柔并济,收放自如,仿佛弹簧皮筋,恣意扭转翻滚,避开四面八方的冰剑,就像一团捉摸不住的旋风。

    剑刃贴身掠过,冰凉刺骨,方飞利用“神读”,精准地控制每一块肌肤,冰剑刺到的一刻,肌肉凹陷,肢体拧转,顺着对方的剑势卸开锋刃,他忽快忽慢,忽而站立,忽而下蹲,忽而翻身鱼跃,忽而就地乱滚,衣裤四分五裂,可是一滴鲜血也没有流出。

    屡屡脱出困境,方飞也很吃惊,他的动作随心所欲,如有神助,但从学习“炼气术”以来,从未到达过这种境界。如果不是凶险当前,他一定要停下来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身体。

    他得心应手,渐渐缓过气来,看清冰剑来路,身子略微右转,伸出右手食指,“锐金”之力贯注指尖,点住剑刃向左前方顺势平推,正巧另一把冰剑横削过来,两把剑撞在一起,咔嚓,同时迸裂,变成漫天碎屑。

    冰人失去兵器,不由齐齐一愣,方飞趁势下蹲,使出“木精诀”,左脚老树盘根,扫中敌人右腿。哗啦,水珠到处溅落,仿佛下了一阵急雨,水人一条腿不翼而飞,歪着身子扑向地面,维系人形的力量也离它而去,倒地的一刻水花溅起,活生生变成一摊清水。

    反击得手,方飞信心暴增,双手按地,飞起右脚,绕过刺来的冰剑,踹入水人的小腹,脚尖用力一搅,搅出一个大大的漩涡。

    漩涡不断扩张,挤压水人的身躯,一阵狂雨乱飞,流水哗啦啦洒落一地。

    接连击溃两个水人,方飞势头用尽,翻身落地,还没站稳,第三个水人拧身接近,手里冰剑一晃,直刺他的后颈。

    这一剑无声无息,仿佛毒蛇潜行,等到方飞察觉,已经失去先机。他向前一蹿,避开脖子,想用肩背承受来剑。忽听咻的一声,空中闪过一点红影,劲急无比,正中水人后心。

    轰隆一声爆响,刺眼的火光把水人扯得粉碎,水滴细小温热,跟随奔腾的气浪洒在方飞身上。他死里逃生,抖索索回头观望,水人不知去向,落下来一只彩羽斑斓的大鸟,翅膀掀起狂风,吹得冰雪飞舞。

    方飞眯眼细瞧,大鸟一人来高,羽毛金红为主,七彩翎毛点缀其间,爪子粗壮有力,鸟喙酷似鹰隼,浅绿色的眼睛里长了两个暗金色的瞳子,相互重叠交错,焕发出奇异的神采。

    大鸟的背上跨坐一个小人,右手握着弹弓,左手挽着金绳,用复杂的绳结系在大鸟的胸脯上。小人轻轻一跳,落在地上,身高不足一米,尖耳朵,小嘴巴,两眼碧绿,皮肤苍白,绿头发长可委地,身上穿着精巧的铠甲,不是金属锻造,而是七种颜色的细藤精心编织。

    “嗐!”方飞禁不住大声招呼,小人却不理睬,睁圆绿莹莹的眼珠,忽左忽右地到处观望。

    方飞正觉纳闷,咕嘟、咕嘟,身后传来熟悉声响。他背脊发凉,匆忙回头,但见雪地纷纷裂开,亮晶晶的水球像是雨后的蘑菇,咕嘟嘟地冒了出来,数十上百,膨胀如飞,扭动间变成人形,手里寒冰凝结,变成刀枪剑斧,脸上五官狞恶,透出一股子杀气。

    “怎么还不来?”小人咕哝一句。

    “什么还不来?”方飞问道。

    “跟你无关。”小人白他一眼,声音婉转动听,如泉响,又似风吟。

    水人扭动身躯,向两人包抄上来,大鸟烦躁不安,接连拍打翅膀。

    “真麻烦!”小人抱怨一声,把手伸进腰间细草编织的囊袋,掏出一个火红色的小果子,搭上弹弓,极速射出,果子如同一点火星,钻进一个水人的胸膛,只听爆响如雷,水人变成一蓬白亮亮的水花,溅落在地,热气腾腾,水汽氤氲袅绕,变成男子模样,张嘴瞪眼,发出无声的哀号。

    “魑魅?”方飞惊了一下,水汽忽又飘散,“男子”随之消失。小人哼了一声,又掏出一个红果子,方飞但觉眼熟,稍一琢磨,脱口叫道:“雷李!”

    “雷李”是一种木妖,结出的果实酷似李子,可是火气蓄满,一碰就炸。方飞在曲傲风的温室里吃过苦头,对这果子印象深刻。

    “你也认识雷李?”小人惊讶地扫了男孩一眼,随手拉扯弹弓,“雷李”去如流火,轰隆,又有一个水人凭空消失。

    小人左右开弓,出手又快又准,射出的雷李前后相续,几乎连成一线。方飞一愣神的工夫,四周的水人倒下一片,地上水汽翻涌,就像浓白的牛乳。

    咕嘟、咕嘟,更多的水人冒了出来,亮晶晶,光闪闪,小人弹无虚发,敌人不减反增,包围圈飞快地缩小,方飞和小人挤在一起,寒冰利刃近在眼前。

    忽听一声尖啸,来自废墟外面。小人面露喜色,叫一声“来了”,身边的大鸟蹿到空中,冲着远处发出长叫。

    俨然呼应鸟叫,废墟外传来嘚嘚急响,仿佛有人纵马驰骋。方飞扭头望去,入口处冲进来一个奇怪生物,小于马,大于鹿,头顶独角,毛片雪白,蹄爪光亮如银,金叶叠成的鞍鞯上坐着一个金甲小人。它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精白的玉斧,刃面上刻有苍青色龙文,挥舞起来喷射数米青光,扫中水人,无不瓦解。

    小人尽情砍杀,座下的独角马也没闲着,银蹄乱飞,独角猛顶,突破水人阻拦,一阵风向方飞冲来。男孩心惊胆颤,正要躲闪,忽听咻的一声,一点火光掠过他的头顶,命中一个水人,爆出惊天巨响。

    “雷李?”方飞举头看天,发现两只大鸟比翼齐飞,新来的大鸟背上另有一个小人,手持亮白弹弓,长相俊秀灵动,但与前面小人不同,它的胸甲凸起,分明就是一个女性。

    大鸟上下翻飞,骑士横冲直撞,不过片刻,水人扫荡一空,偌大的废墟满地泥泞,到处都是蒸涌的水汽。

    咕咕几声,两只大鸟先后落下,独角马也冲到近前,骑士翻身跳下,三个小人聚在一起。

    “这傻大个儿是谁?”女性小人用弹弓指着方飞,水汪汪的绿眼睛充满疑惑。

    方飞体格瘦弱,身高中等偏上,遇上这帮小人却成了“傻大个儿”。他有些哭笑不得,脑海里闪过简真的身影,如果那位老兄也在,岂不成了响当当的巨人。

    “不认识,”骑鸟的男性小人说,“他在树林里咋咋呼呼,跟着我又跑又跳,结果一头闯进‘水鬼镇’来了,要不是看他可怜,我才懒得救他。”

    方飞越听越气,瞪着小人心想:“好哇,我叫喊的声音你都听见了。”

    “别理他,”持斧的小人矮矮胖胖,可是脾气火爆,说话又快又急,“我们还是快点儿进入冰龙窟吧!”

    “不行!”女性小人白他一眼,“还没找到五行师。”

    “对,”男性骑鸟小人粗声大气,“没有五行师,等于去送死。”

    “阿含,我还没问你,”女性小人瞪着它说,“过了老半天,你找到五行师了吗?”

    “我只说试试,又没说一定找到。”男性小人支支吾吾。

    “没用的家伙,”女性小人瞅了瞅方飞,“我还当他是五行师呢!”

    小人齐刷刷把目光对准男孩,“傻大个儿”局促起来,虚心下气地问:“敢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连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持斧的胖小人大吼,“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不知道,”方飞反手挠头,“我一醒来就躺在树林里。”

    “你是道者吧?”女性小人认真地打量男孩,“我在书里见过你们。”

    “书里?”方飞越发惊疑,瞪着三个小人,“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神眼’阿珑的子孙。”女性小人傲然回答。

    “噢,”方飞一拍后脑,“你们是山都!”

    山都是“木巨灵”青主创造的生灵,故而也叫“木之子”。他们个子矮小,天性平和,远古时代一直在森林里过活,很少参与其他种族的斗争。可就是这些与世无争的山都,无意间主宰了紫微的命运,他们收养了一个遗弃在森林里的人类婴儿,并把他叫做支离邪。

    支离邪悟道之后,山都放弃了隐居的生活,走出森林随他征战四方。山都的领袖“神眼”阿珑忠心耿耿,跟随支离邪立下不朽的功勋,他的雕像被安放在道祖的身边,永远地接受道者的膜拜。

    但从那以后,山都就从紫微消失了。有人说因为生育艰难,山都走向灭绝,有人说他们躲进灵枢山的密林,周围环绕着牢不可破的结界。这个古老的种族成了一个传说,道者对他们的了解全都来自书本。没有人见过活着的山都,久而久之,世人忘记了山都的样子,只知道他们矮小敏捷,有一双明辨秋毫的眼睛,书上所画的山都肖像,也跟方飞见到的大不相同。

    “你们怎么在这儿?”知道对方的身份,并未减少男孩的疑问,“这又是什么地方?”

    “我们住在这儿,”阿含不耐烦地说,“这儿是‘丙离国’。”

    “什么国?”方飞没听明白。

    “丙离国,”阿含跺一下脚,“丙丁的丙,离开的离。”

    “好吧!”方飞说道,“那些‘水人’又怎么回事,还有这一尊雕像……”回头看向高耸的石像。

    “你说他?”阿含随口接道,“那是天皓白”

    “什么?”方飞跳了起来,“天皓白?”

    “对呀!”阿含诧异地望着他,“他是我们的国王。”

    “丙离国的国王?”方飞使劲瞪着雕像,就像望着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什么时候当了国王?”

    “他刚刚死掉了,”女山都又说,“我们必须复活他。”

    “复活?”这个词儿在方飞心里激起轩然大波,“你们要复活天皓白?”

    “对!”阿含神情悲壮,“不能复活他,丙离国将要灭亡。”

    “什么意思?”

    “看见这些冰雪了吧?”女山都问道。

    “啊?”

    “冰雪所过,寸草不生,这是一种诅咒,正在吞噬森林,只有天皓白才能解除诅咒,可他被坏人杀死了。”

    “谁杀的?”方飞眨眼问道。

    “不知道,”女山都摇头,“反正是很邪恶的力量。”

    “那是天宗我。”方飞忍不住说。

    “天宗我是谁?”山都们面面相对。

    方飞心里乱七八糟,各种念头彼此冲突。这个地方古古怪怪,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可是“复活天皓白”拥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忍不住说道:“先不管他,说说怎么样才能复活天,噢,你们的国王?”

    “他的元神被分成三份,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分别由不同的怪物看守,只有夺回元神,才能复活国王。”

    “我们没有五行师,”胖山都大声哀叫,“那些地方进不去。”

    “敢问,”方飞定了定神,“什么是‘五行师’?”女山都想了想,说道:“你知道‘化身术’吧?”

    “知道一点儿!”

    “五行师就是控制金、木、水、火、土五种化身的大师,”女山都表情严肃,“为了夺回元神,我们需要这种力量。”

    方飞怦然心动,犹豫再三,小声说道:“我会控制一点儿‘水化身’。”

    “控制就是控制,什么叫一点儿?”阿含厉声说道。

    方飞感觉众小人殷切地望着自己,不觉耳根发烧,支吾说道:“比如说……我会‘水遁术’。”

    “噢噢,了不得,”胖山都嚷嚷,“那得控制多少‘水化身’啊?”

    “你没撒谎?”女山都盯着男孩。

    “没有!”

    “你得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方飞不胜心虚。

    “站在这儿,”女山都指着泥泞里一块积雪,“让那片雪化成水。”方飞呆了呆,摇头说:“我做不到。”

    “不试怎么知道?”女山都勉励他说,“如果你真会‘水遁术’,一定能够做到这个。”

    “是吗?”方飞会“水遁术”不假,可一大半得益于天宗我的教诲。当时湖水包围身体,自然容易操纵,如今隔空遥控,他毫无把握。

    方飞一时想到放弃,可是看了看身后的雕像,“复活天皓白”的执念又涌了上来。老道师因他而死,如果可以将其复活,方飞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盯着积雪,伸出右手,天青色的元气从他指尖流出,没有符笔凝聚力量,很快就在空中飘散。方飞使出全部精神,想要感知积雪中的元胎,可是看来看去,神识无法触碰积雪,更别说深入其中,把握住虚无缥缈的元胎本体。

    “你会五行诀吧?”阿含冷不丁问道。

    “会啊,”方飞悻悻地把手放下,“那是‘炼气术’,跟控制化身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阿含认真地说,“国王说过,‘五行诀’练到深奥的地方,可以让元气跟五行融合……”

    “不是融合,是共振,”女山都纠正同伴,“比如说‘水精诀’练到某个程度,能让元气跟水发生共振,如果再进一步,产生元气的元神就能跟水里的元胎发生共振,从而感应到水元胎,达到驾驭水化身的地步。”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胖山都嚷嚷,“看他那个呆样,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共振?”方飞忽然想到“元气共振”,天皓白曾用这个法子寻找天宗我,结果几乎陷入幻境。既然元气能够共振,那么元气和水之间产生共振也不足为奇。

    方飞吸一口气,就地使出“水精诀”。这一套动作他练过千百次,熟极而流,从头到尾很快练完,挺身站立,体内空透明亮,仿佛玻璃容器,不但元神清澈见底,脑子也是异乎寻常的清晰。他盯着积雪,心头微微一动,雪花忽也随之颤抖,发出沙沙沙的细微声响。

    “咦!”山都瞪大双眼,纷纷盯着积雪。

    方飞心脏收缩,神识凝成一线,天湖中的感觉不请自来,神识随即分散,化为千丝万缕,从元神里面抽离出来,跨越虚空,注入积雪。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面镜子,光亮皎洁,清清楚楚地映照出雪花里的元胎,光亮的小球聚聚散散,变化万千,每一个小球都跟他的元神隐隐相连。

    方飞吐一口气,徐徐扬起右手,尽管远隔十米,仍觉冰冰凉凉,仿佛积雪就在手心。他的五指轻轻一挑,积雪向上一拱,沙地跳了起来,雪花漫天飞舞,似有无形的力量把它们抛向空中。

    “融!”方飞话音刚落,雪花应声消融,变成点点水珠,纷纷悬在半空,齐齐整整,排列成阵。

    “天啦,”胖山都惊呼,“他做到啦!”

    “我就知道,”阿含厚着脸皮胡吹,“没错,他就是我找回来的五行师。”

    “得了吧,”女山都撇嘴,“瞎猫遇上死耗子。”

    “死耗子”老兄贯注神识,把手一招,水珠齐刷刷飞到面前,聚在一起变成水球,跟随他的意念忽涨忽缩,来回扭动,俨然小小精灵、充满奇妙的活力。

    方飞望着水球,不觉想起了“鼻涕虫”,小妖怪死活难料,不知流落何方,想着心生伤感,把手一挥,水球纷纭迸溅,变成六角雪花,纷纷扬扬的漫天都是。

    “好!”胖山都拍手喝彩,女山都也走上前来,伸出手笑着说:“我叫阿琼。”方飞怔了怔,握住对方小手:“我叫方飞。”

    阿琼指着胖山都:“他是阿莽,那个阿含,你认识过了,”又指两只大鸟,“它俩是重明鸟,一只眼睛有两颗瞳子,我的是雌鸟,阿含那只是雄的……”正说着,雄鸟挺胸长鸣,神气活现地拍打翅膀。

    “重明鸟很骄傲,”阿琼笑笑,又指独角怪马,“它是獬豸,秉性刚烈正直,头上的独角可以开山裂石、辟邪除妖。”

    獬豸低下头颅,独角朝向方飞,银子样的前蹄敲打地面,声如击鼓,响亮悦耳。阿琼对方飞说道:“它在向你致敬。”

    “啊?”方飞匆忙鞠躬回礼。

    “它喜欢你,”阿琼看了看獬豸,回头盯着方飞,“五行师,欢迎你加入我们。”

    “可是,”方飞踌躇犯难,“我只会‘水化身’。”

    “没关系,”阿琼微微一笑,“水是万物之始。”

    “快走吧!”阿莽急煎煎跳上獬豸,“诅咒可不等人。”

    “慢着!”阿琼大声招呼,“阿莽,你带着五行师。”

    “叫我方飞好了。”方飞只会一行,对“五行师”的尊号受之有愧,忽见阿莽拍了拍獬豸,大叫:“快来,快来,坐我后面。”

    方飞只好跨坐上去,还没坐稳,阿莽一抖缰绳,獬豸撒蹄狂奔。男孩搂住山都,才免掉落马之苦。阿含、阿琼跳上鸟背,一左一右飞越獬豸,齐头比翼,当先带路。

    獬豸承载两人,速度不减,飞也似跑过一条长街,两边的房舍冰雪堆积、了无生气,方飞忍不住问道:“镇里的人上哪儿去了?”

    “你不是见过吗?”阿莽说道。

    “我见过?”方飞一愣,“在哪儿?”

    “那些水鬼。”

    “什么?”方飞失声惊叫,“你是说……城里的人都变成了……”

    “怪物,”阿莽说道,“诅咒到达的地方,居民都变成了怪物。”

    “可你们没事。”

    “你不也没事吗?”阿莽轻描淡写,“没事的人才能拯救国家。”

    “如果复活了天皓白……”

    “诅咒就会解除,居民也会恢复原样。”

    “我们杀死的怪物也能活过来吗?”

    “开什么玩笑?”阿莽回头瞪着男孩,“怪物都是杀不死的。”

    “可是那些水人……”

    “它们把水当做衣服,衣服坏了,回头再换一件。”

    “噢,”方飞虚怯怯左右张望,“它们躲在哪儿?”

    “多半猜到我们的来意,跑到冰龙窟去了。”

    “冰龙窟?”

    “囚禁国王元神的地方,”阿莽声音变小,“看守是一条寒冰巨龙。”

    重明鸟尖声长鸣,双双向下俯冲,阿莽抖动缰绳,向着大鸟的落点跑了过去。倏忽房舍消失,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冰湖,光滑的冰面上有一个洞口,横直十米,弯曲曲通向湖底,大约湖水凝结之前,有什么东西钻向湖底,沿途释放寒气,身后的湖水不及闭合,就被牢牢锁住,变成了一条蜿蜒深长的冰窟。

    重明鸟落在湖边,仿佛两团跳动的火焰,獬豸缓步向前,四人再次汇合。

    “我们可以飞进去。”阿琼观察地形,“你俩得徒步。”

    “倒霉!”阿莽抱怨着跳下獬豸,拍拍它说,“跟紧一些。”

    方飞也跳回地面,四周静荡荡一片寂静,正感疑惑,忽见其他三人直奔洞口,忙也追赶上去,双脚踩踏冰湖,发出嚓嚓声响。

    跑了一阵,不见敌人,方飞心中不安,伸出右手,放出神识,冰面嚓嚓连声,如同树木生长,涌出一把冰剑,剑柄朝上,生长如飞,很快落入方飞手心。他一把握住,拔出剑来,小试身手,颇为满意,忽听冰窟里一声爆响,火光冲出洞口,脚下的冰层也随之抖动。方飞撒腿冲进洞口,发现山都已经陷入苦战。洞壁上下冒出许多水泡,就像长出了无数水晶果实,摇摇颤颤,变成“水鬼”滑落下来,手里长出武器,滑过冰面,扑向众人。

    冰窟里的敌人比起先前多了数倍,方飞刚一入洞,便觉四面八方都是寒冰利刃,蓝汪汪交织成网,无论冲向哪儿,都有冰刃拦路。

    方飞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嗓子里挤出嘶哑的吼叫,双手紧握冰剑,没头没脑地胡砍乱劈。剑锋扫过,对面的水鬼身首异处,转身一抡,又把一只水鬼拦腰砍断,冷不防一只水鬼悄然逼近,手里冰枪抖动,冲他后背疾刺。方飞觉出风声,旋身出剑,冰剑劈中冰枪,嚓的一声双双折断。

    方飞忽遭变故,微微发懵,水鬼无血无泪,枪杆稍一歪斜,仍是挺身刺来。方飞下意识躲闪,枪杆擦过肩膀,火辣辣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反手抓住枪杆,枪杆融化,变成水珠淋漓挥洒,紧跟着五件兵器同时袭到,两把冰剑,两杆冰枪,还有一把开山冰斧,带着风声砍向他的后颈。

    方飞纵有三头六臂,仓促间也应付不了这么多武器,慌乱中红光爆闪,轰响雷动,热乎乎的水滴溅满全身,身后传来兽类咻咻的鼻息。方飞回头看去,“雷李”炸飞了三只水鬼,另外两只水鬼被獬豸撞得不见踪影,灵兽的独角白光喷薄,仿佛头顶一轮明月。

    “笨蛋!”阿莽抡起玉斧大砍大杀,“你是五行师,不能干战士的活儿。”

    “那干什么?”方飞环顾周围,水鬼又多了一倍,许多家伙从洞窟顶端生长出来,雨点似的扑向重明鸟。阿含、阿琼互为支援,“雷李”四面扫射,因为敌人密集,一颗“雷李”能把数只水鬼变成漫天白雨,尽管如此,两人仅能自保,地上的水鬼密密匝匝,向着方非和阿莽碾压过来。

    “你得祛除水鬼,”阿莽和獬豸把方飞夹在中间,一人一兽杀得气喘吁吁,“把它们转化过来。”

    “祛除?转化?”方飞还是茫然。

    “可恶,”阿莽急得跺脚,“我该怎么说来着……”

    “跟‘水鬼’争夺水的控制权……”阿琼在天上高叫。

    “对!”阿含接嘴,“五行师的任务就是控制所有的水。”

    “控制水?”方飞有所领悟,可是望着无所不在的水鬼,又觉信心动摇,他伸出右手,对准一只水鬼,还没转动念头,阿莽一斧头下去,把水鬼劈成两半,方飞无奈另找目标,对准一只提刀的水鬼,抽出元神之丝,把他跟水鬼联结起来。

    那家伙陡然一震,方飞的脑海一片亮堂,不但清晰地感应到水里的元胎,更加捕捉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两眼呆滞,无所适从。方飞无暇多想,精神锋锐如刀,切入水元胎和男子之间,活生生把二者分割开来。男子呜咽一声,身影袅袅散去,“鬼”走了,“水”还在,剩下的水元胎落入方飞的掌控之中。男孩心意所指,水人挥舞大刀,回身乱砍乱斫,水鬼措手不及,顷刻倒下一片。

    “漂亮!”阿琼高处看见,激动得大声欢呼。

    “还过得去,”阿含冷言冷语,“看来他还没那么笨。”

    “这才是五行师……”阿莽称赞的话还没出口,水鬼蜂起反击,把转化的水人杀得一滴不剩,可是方飞一通百通,闪念之间,又有两只水鬼转化成人,阵前倒戈,杀得不亦乐乎。水鬼损兵折将,好容易击溃叛逆,突然后方哗变,又有四个水人掩杀过来。

    四个、六个、十个……方飞转化的水人越来越多,在水鬼堆里中心开花,水鬼顾此失彼,背腹受敌,男孩信心陡增,双手狂舞,如同操纵傀儡,一口气控制住上百只水人,势如一支大军来去纵横,所过狂雨横飞、水流遍地。

    “别恋战!”阿琼高喊,“五行师,往里面冲。”

    方飞心领神会,集合水人军团向前冲突,阿琼、阿含“雷李”齐发,炸得火光冲天,阿莽跟随獬豸,斧影转动如轮,独角进退如风,前方的水鬼就像割刈的麦子,成片成堆地倒伏下去。

    水鬼去了又来,死而复生,洞壁上的水球重重叠叠,简直就是密集恐惧症的噩梦。可是方飞意念铺张,如浪如网,许多水球来不及变成水鬼,就被他抢先转化过去,骨碌碌滚落下来,长出冰刃、自相残杀,时候一久,水鬼的生长落后于转化,抵挡不住水人,阵势出现缺口,方飞等人一股脑儿冲突进去,迅速深入冰窟。

    冲杀二里有余,水鬼渐渐稀落,水人占尽上风。方飞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正想歇一口气,忽听洞窟深处传来一声吟啸,势如惊雷滚滚,激起无限回响,整座冰窟随之动摇。方飞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冷不防一股强风从前方洞口刮出,夹杂无数冰花雪片,吹得他张不开双眼。

    “当心,”阿琼的声音在风雪中十分微弱,“这是冰龙息……”

    方飞仓皇后退,下意识召集水人,可是念头闪过,始终不见回应,他心觉古怪,眯眼一扫,发现所有的水人当场凝固,变成一尊尊寒冰雕塑,龇牙咧嘴,手舞足蹈,姿态各式各样,偏又动弹不了。

    水鬼无论远近,尽被强风吹散,变成片片雪花,随风狂舞,忽聚忽散,一眨眼的工夫,变成无数雪兽——雪狼、雪虎、雪狮、雪豹,落在地上,张牙舞爪。

    “停!”方飞双手向前,集中意念,想要转化雪兽,可是已经晚了,神识刚刚侵入一只雪虎,别的雪兽已经扑到身上,张开黑洞洞的大嘴狠狠咬落。

    方飞摔倒在地,身上传来撕裂般的痛苦,伴随直透骨髓的冰冷,“雷李”的爆炸在他耳边震响,跟着眼前一黑,男孩失去了知觉……

    空虚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被意识填满。方飞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堆碎片儿,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每一根骨骼都不听使唤,就连神志也支离破碎,一如黑夜里散漫的星光,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它们聚集起来。

    睁开眼睛,黑暗幽沉,风雪、怪兽、山都统统消失,周围是一个狭小窒闷的房间,横直不过三米,除了身下床铺,再无任何家具。对面墙上有个小孔,些微光亮照射进来,留下一个四方形的亮斑,左边墙壁上嵌着两个白木符牌,依次用红字写着“盥洗符”和祛除污物的“清理符”。

    “这是牢房?”方飞恍然醒悟,他又回到了天狱,而今就在那些四方形的“积木”里面。所谓的“丙离国”,不过是一场真假难分的迷梦。

    方飞望着墙壁微微出神,梦境里草木鸟兽、喜怒哀乐,乃至于每一片雪花都那么真切,摸一摸身上,竟有不少瘀伤。他使劲揉弄脸颊,挣扎着爬起身来,走到墙边,把手按在“盥洗符”上,水珠化为细雨,稀稀疏疏地洒在身上,天狱空气干燥,符咒搜集的水分也很稀少,仅能润湿身体,很难洗得畅快,不过冰凉的水滴让他彻底清醒,感官慢慢舒张,感受到真实世界的枯寂和荒凉。

    梦境还在脑海里盘旋,尽管知道一切都是虚幻,方飞还是忍不住揪心。失去了“五行师”,山都必将陷入险境,那些小人儿如何应付冰雪猛兽?随着大梦醒来,复活“天皓白”的宏愿也变成了一个荒唐的泡影。

    他伸出右手,借着微光凝视手掌,曲折交错的掌纹一如变幻莫测的人生。水珠淅淅沥沥地落在手上,方飞忍不住贯注精神,依照梦中所学,尝试御使水珠,一刹那,他的神识轻易钻进水滴,捕捉到其中的元胎,方飞先是诧异,跟着狂喜,念头一闪而过,手心的水珠如同梦幻般飘浮起来,点点滴滴,晶莹闪亮,宛然无数星辰,布满黑暗牢房。

    “聚!”方飞轻叫一声,水珠应声凝聚,结成一颗晶莹光亮的水球,落到方飞指尖,随他心意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变化无方,煞是好看。

    “怎么回事?”兴奋劲儿过去,男孩忽又迷惑起来,如果这是现实,他又为何做到了梦里才有的事,或许他并未醒来,只是落入了另一个梦境。

    “咦!”他想到一件事,匆忙低头看去,双腿一条不落地长在身上,齐齐整整,分毫无损。

    “果然是梦?”方飞跌坐在床上,床铺是息壤变化,不软不硬,小有弹性,他撩开裤腿,仔细察看左腿,发现肌肤细嫩光滑,宛如新生的婴儿,以先前的断口为界,上下肤色决不相同,重生的部分更为白皙。

    上一次看见左腿,上面还有一个可惊可畏的肉球,而今长出了货真价实的腿脚。方飞摩挲新腿,心神恍惚,转眼观望四周,但觉一切都很古怪,他起身轮番跺脚,比起右脚,左脚颇为乏力,想是新生的缘故,腿上的肌肉不够结实。

    “这是真的吗?”他回身坐下,仍是不敢确定,断腿重生这种事,真的就像做梦一样。

    呆了一会儿,外面嘈杂起来,响起数声放纵的唿哨,可是很快消失,变成窃窃私语,沙沙沙钻进方飞的耳朵。他心生好奇,起身走向方形小孔,正要向外窥望,眼前忽地一黑,身前墙壁裂开,出现一道窄门,夸父毛茸茸的小腿杵在外面,盘甲的声音当空炸响:“出来吧,小不点儿们,聚餐的时候到了。”

    巨人说完走开,方飞愣怔一下,慢慢走出牢门,阳光无遮无拦地洒落下来,他一时睁不开双眼,手搭凉棚,抬眼观望,日头苍苍凉凉,挂在星穹深处。更多的光亮来自紫微,绚烂星球反射阳光,融合惨白的月光,一股脑儿倾泻在天狱星上面。可怪的是,尽管三星齐照,四周依旧灰暗,息壤能够吞噬阳光,光线很难逃脱它的捕捉。

    囚犯三三两两地从牢房里走了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邋遢破旧,面容憔悴苍白,他们终于见到天光,眼里流露出快活的神采。

    十一个夸父分散各处,仿佛十一座高塔,精白色的瞳子炯炯放光,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守卫们也站在高处,手持毛笔居高临下,监视人流穿过街道,分从四面八方拥向盘古神殿。

    方飞蹒跚向前,新腿不但乏力,脚掌摩擦地面也隐隐作痛,冷不防一个年轻男囚从他身边掠过,狠狠撞上他的肩膀。方飞脚下失衡,险些摔倒在地,四周爆发出哄笑,“狗瘸子”、“死裸虫”的咒骂不绝于耳。方飞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觉强烈的敌意在空气中涌动,附近的犯人纷纷向这边靠拢。

    想到阴练华的话,方飞下意识握紧拳头,他留意空气里的水分,心子怦怦乱跳,这儿不是梦境,他从未在现实中使用“水化身”攻击真人,如果不能奏效,或许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别闹了,”洪亮的声音滚过上空,盘震的巨影笼罩下来,“如果我是你们,最好保持安静。”

    敌意消失了,犯人垂下眼皮,沉默地走开。盘震的威慑相当奏效,在这个鬼地方,夸父就是活生生的神。

    “谢谢!”方飞逃过一劫,冲着巨人点头致意。盘震默不做声,牵着天狗戌亢,拖着沉重的步子穿过星罗棋布的牢房。

    “没关系,”冲撞方飞的男子在他身后低语,“夸父不会永远跟着你。”

    方飞回头看去,那人二十多岁,又高又瘦,脸色焦黄,眼珠凸出,手脚格外细长,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的狼蛛。他凶狠地瞪了方飞一眼,把手揣进兜里,甩开长腿一溜烟走远了。

    方飞呼出一口气,回过头来,拍面见到了蝎尾狼。一段时间不见,望气士有些灰头土脸,贼溜溜的眼珠把方飞从头打量一番,边瞧边说:“那是蜘蛛猴。”

    “你说什么?”

    “撞你的小子,”蝎尾狼笑道,“他是血河帮的骨干,闻人寒的小跟班。”

    “血河帮?闻人寒?”方飞莫名其妙。

    “我来给你上一课,”望气士相当热心,勾住小度者的脖子,“天狱里的囚犯并非一盘散沙,而是东拉西扯地分为三拨:青冥会、玄黄党、血河帮。青冥会都是女犯,她们人数较少,不抱团无以生存;男囚犯分为两派,玄黄党和血河帮,前者没有命案,比如说我,坑蒙拐骗,弄点儿小钱;血河帮可就不同了,都是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亡命徒,手上不沾人血,根本无法加入。这些家伙大多判了终生监禁,树大根深,心狠手辣,天狱里就数他们势力最大,被他们盯上,等于判了死刑。”

    方飞暗暗心惊,忙问:“他们盯上我了?”

    “那还用说,”蝎尾狼呲牙一笑,“你运气不错。”

    “干吗盯上我?”方飞直觉一股冷气在小腹里乱蹿。

    “不知道,”蝎尾狼冷笑,“也许因为你是‘叛道者’。”

    “他们不也杀了人吗?”

    “对于血河帮来说,杀人是一种荣耀,叛道入魔倒是耻辱,”蝎尾狼眨巴眼睛,“再说你的名气太大了,干掉九星之子能让他们吹嘘一辈子。“

    “混蛋!”方飞的脑子一阵闷痛,看着周围不怀好意的人脸,生出一股子想要呕吐的冲动。

    “没办法,这都是命,”蝎尾狼挺起胸脯,“我是不会看错的,你一脸死气,注定要死在这个地方。”说完这些,望气士神气活现地走开了。

    方飞将信将疑,蝎尾狼的算命或许有误,蜘蛛猴的敌意却丝毫不假,他跟这些杀人凶犯从无瓜葛,但因“叛道”的罪名成了靶子。方飞恐惧之外,又觉忿忿不平。

    经过空旷的广场,方飞一瘸一拐走进神殿,向日空旷的大厅塞满长桌长凳,颜色灰白冷峻,都是息壤所变。几个守卫站在门边分发食物,所用的杯盘碗盏也是息壤,这东西可软可硬,可粗可细,变成的餐具坚硬如钢、轻薄如纸,单论光滑细腻,胜过金属陶瓷。

    比起餐具,食物更加寒碜,一碗白惨惨的稀粥,若干不知名的肉块,煮得半生不熟,还有几片不黄不绿的叶子,掺杂在烤焦了的面饼里面。

    方飞满腹心事,领了食物找到一个空位,刚要坐下,一个壮汉闪身抢到,耸肩把他挤到一边。方飞东倒西歪,险些打翻了手里的饭菜,他孤单单呆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茫然看向四周,不知何去何从。

    “嗐!”有人大声招呼,“方飞,这边。”

    他扭头看去,吕品坐在左边角落,指着身旁空位。方飞心口一热,匆忙赶了过去,发现简真也在,大个儿盯着光溜溜的餐具,脸上挂着空洞的表情。

    “你怎么了?”方飞坐下来肘了肘简真。

    “我吃完了,”简真咕咕哝哝,“还把每个碗都舔了一遍。”

    “不能添饭吗?”方飞同情地问。

    “如果可以,我会坐在这儿吗?”大个儿有气没力地说,“这也叫聚餐?明明是舔碗。别说六年,用不着三个月我就得饿死……”

    “你判了六年?”方飞终于想起这件事,“吕品,你几年?”

    “九年!”懒鬼得意洋洋,“我可是主犯,他只是个从犯。”

    “我怎么这样倒霉,遇上你们两个大衰鬼!”简真眼泪汪汪、怨天尤人,使劲骂了一通,肚子更加空虚,忍不住又捧起粥碗,想象早已消失的稀粥,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方飞心中有愧,默默埋头喝粥,忽觉有人轻踢左腿,抬头一看却是吕品。

    “嗐,”懒鬼笑着说,“你的腿长出来了?”

    “呃,这是真的吗?感觉像在做梦。”

    “我倒想做梦,”简真气恨恨地凑上来,“一觉醒来就躺在学宫。”

    “你一觉醒来,肯定躺在猪圈,”吕品一巴掌把大个儿的胖脸扇到一边,转向方飞说,“只要元神完好,断掉的手脚都能长回来,真正糟糕的是元神受损。喏,记得北野王吗?他的腿一定是被‘神剑符’砍断的,那道符不光砍掉手脚,还能斩断元神,如果元神残缺,断掉的部位也会永远跟他告别。”

    “我希望有人用‘神剑符’割掉你的舌头。”大个儿恶毒地诅咒。

    方飞摸了摸新腿,终于确定身在现实,一颗心悠悠落下,低头咬一口烤肉,但觉软绵绵毫无嚼头,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肉?”

    “根据我的研究,”吕品挑起一块烤肉,“这应该是‘垢蛆’。”

    “呃……”方飞的肉块堵在嗓子眼上,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胡扯,”简真气冲斗牛,“垢蛆根本不会死,碎尸万段都不会死,吃垢蛆,呸,它会先吃掉你的舌头。”

    方飞听得一呆一愣,但觉大个儿言之有理,勉强按捺恶心,拿起面饼塞进嘴巴,没想到这个难看的玩意儿十分美味,外酥里软,糯中带甜,一股奇香在嘴里弥漫,上冲头脑,下润心脾,方飞忍不住狼吞虎咽地连吃两口,忽觉有人注视,掉头一看,简真两道目光热辣辣盯着面饼,喉头一上一下,一个劲儿地吞咽口水。

    方飞心生怜悯,掰开面饼,分给他一半。大个儿接过往嘴里一丢,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让面饼消失,而后揉了揉肚皮,直勾勾地盯着剩下一半。

    “这是什么饼?”方飞说道,“以前从没吃过。”

    “玉禾饼,”懒鬼把一块饼丢进嘴巴,“这玩意儿还不赖。”

    “玉禾是什么?”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这个你不吃吧?”大个儿一边说话,一边抓起方飞的烤肉,用力塞进嘴巴,完事以后还大声吹嘘,“我这个人呢,最大的长处就是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两下。

    “没错,”吕品顺顺当当地接道,“屎也能吃两下。”

    “你才吃屎,”简真狠拍桌子,“你本身就是一坨狐狸屎。”

    “吕品,”方飞闷闷地抬起头,“你说人能不能活在两个世界?”

    “什么意思?”吕品放开大个儿的头发,不解地望着方飞。

    “比如这一个我在天狱星,另一个我呆在另一个世界,那儿有花有树,有风有雪,如果这里的我死了,那儿的我也会死。相反,那儿的我如果复活,这儿的我也会重生……”

    “什么这儿那儿?”大个儿嚷嚷,“你脑子被驴踢了吗?”

    “这个想法很有创意,”懒鬼摸了摸下巴,“要想了解这些东西,需要涉及时间和空间的道术,那玩意儿太高深了,我也是一窍不通。这方面天皓白挺有研究,如果他活着,你可以跟他请教一下。”

    方飞听得发呆,难道说天皓白死前创造了另一个时空,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复活的机会?他想了又想,激动起来,又问:“蚣明车出事的时候,你在雪谷跟狐白衣斗法,用得也是化身吧?”

    “那是‘水化身’里的雪舞,假期我舅舅教的。”吕品说道,“‘水化身’分为三种,‘水凝’、“雪舞”,“冰刃”,里面但数‘雪舞’最难缠。”

    “为什么?”方飞问。

    “雪介于冰和水之间,随时能向两者转化,比起‘冰’,雪的变化更多更快,比起‘水’,雪的攻击力更加强悍,如果再加上风,风雪交加,更难防范。”

    “怎样才能对抗雪舞?”

    “问这个干吗?”懒鬼瞅着方飞,“你今天有点儿奇怪。”

    “我正在练习‘水化身’。”方飞羞于说出梦中遭遇,毕竟虚无缥缈,说来太过荒唐。

    “没有固定方法,”吕品用勺子搅动稀粥,“不能压倒对方,只能用‘雪舞’对付‘雪舞’,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懒鬼把目光从碗里挪开,意味深长地盯着方飞,“化身不止用来攻击,还能用来防御,任何时候,先保护自己,再攻击敌人……”

    “防御?”方飞陷入沉思。

    “嗯哼!”简真打了个响声,“天素来了。”

    方飞吓得一抖,哧溜钻到桌子下面,藏好身形,再看神殿大门。果见天素站在门前,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她看上去更加单薄,眼圈儿微微发暗,肌肤白得透明,就像玻璃上的冰花,轻轻呵口热气,就能把她整个儿融化。

    “她在找什么?”吕品问道。

    “还用说吗?”大个儿踢了方飞一脚,“找他呗!”

    “她看上去挺着急。”

    “急着干掉他,”简真又踢方飞,“反正不关我的事,你们最好自己解决。”

    天素看了一会儿,大失所望,端过食物向右边角落走去。

    “她走了,”大个儿为方飞直播天素的动向,后者缩在桌子下面不敢露头,“嘿,奇怪,那边都是女的,一个男人都没有。”

    “那是青冥会。”方飞忍不住说道。

    “青冥会?”吕品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方飞把天狱的势力分布说了一遍:“天素是女生,肯定加入青冥会。”

    “方飞你杀过人,多半参加血河帮,我呢,准是玄黄党……”懒鬼还没说完,就被大个儿打断,“我才是玄黄党,你就是血河帮的料,因为你陷害了一个无辜的好人,断送了他的大好前程。”

    “好人?”懒鬼左右张望,“谁呀?”

    “我!”简真指着自家鼻子。

    “你算哪门子好人,你顶多是个蠢人。我又没叫你帮忙,你傻头傻脑,自个儿要去招惹巫史……”

    “你……”大个儿气得两眼发红,“你没有良心。”

    “要良心干吗?”吕品心安理得地咬着玉禾饼,“良心又不能当饼吃。”左边传来一阵骚动,简真翘首观望,精神大振:“哟,打起来了。”

    “谁啊?”方飞闷声问道。

    “天素……跟一个女的。”

    方飞一股脑儿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伸长脖子一看,天素站在桌子旁边,手里的餐盘打翻在地。一个又高又胖、满脸横肉的女犯人左手叉腰,粗壮的右手捏住了她的脖子,其他的女犯坐在一边冷眼旁观,平静自若的样子就像观看《新闻联播》。男囚犯却很兴奋,一个个站起来探头探脑,发出流里流气的怪叫,尽管无比躁动,却没一个上前,男女两方之间,俨然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方飞差点儿冲了上去,可又马上打消了念头。他看见了天素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锐决绝,无论面对什么,永远不会退缩。

    “小不点儿,”女犯人的嗓门儿比许多男人还要粗壮,“再说一遍,这儿没有你的位置,给我滚远一点儿。”

    “哇喔喔……”男犯大肆起哄,“贾娅,干得漂亮……贾娅,你来捏捏我怎么样……贾娅,我就喜欢你这个大胖妞儿的骚劲……”

    胖女犯听见叫声,洋洋自得,她卖弄风骚,冲着人群大抛眼风,又用歹毒目光狠刺那个叫她“大胖妞儿”的糟老头子。两种表情在她胖脸上无缝切换,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你叫贾娅是吧?”天素声音很轻,可是非常清晰。

    “是又怎么样?”胖女犯凶巴巴回答。

    “你打翻了我的碗。”天素说道。

    “你说什么?”贾娅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打翻了我的碗。”天素扬了扬眉毛。

    “那又怎么样?”胖女犯盯着天素,心底里蹿起一股邪火,五指微微发力,恨不得一把捏断女孩的脖子。

    “赔我!”天素简短回答。

    “你说……”贾娅的咆哮刚刚出口,腋下、肘部微微刺痛,整条胳膊失去知觉,她一愣之间,天素已经脱出掌握。

    胖女犯惊怒交迸,闪电伸出左手,抓向女孩头发。天素把头一低,轻轻让过她的爪子,双手拧住她的手腕。贾娅刚要挣脱,肩窝微微一麻,手臂登时麻痹。所有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她还没回过神来,天素顺势借力,扯住她的胳膊,钻进她的怀里,腰身急剧拧转,如同拧成螺旋的钢丝,纤瘦的身子迸发出千钧磅礴的力量。

    贾娅脑子一空,人已经飞到天上,超过两百斤的身躯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砰的一声闷响,狠狠砸中地面。

    神殿一下子鸦雀无声,仿佛有人关闭了电视,无论男犯女犯,全都目定口呆。

    “毫无悬念,”懒鬼啧啧称赞,“如果要押宝,一百次我都买冰山女。”

    “招惹天素还不如自杀。”大个儿高冷地抱着膀子。

    落地的一刻,贾娅出现了短暂的晕眩,紧跟着羞愧和狂怒直冲头顶。她小腹用力,皮球似的弹了起来,两只三角眼剜向天素,面孔挤成一团,露出两排半黄不黑的牙齿。

    “好……”有人喝一声彩,发现无人响应。

    贾娅恨到了极点,入狱之前,她就是恶名昭彰的人口贩子,专门贩卖女童,为了拿到“货物”,不惜谋杀孩子的父母。她的手上血债累累,犯下的命案数以十计,落网以后本应处死,无奈证据不足,加上贿赂法官,结果从轻发落,判处监禁终身。

    来到天狱以后,贾娅仗着凶狠无赖,到处惹是生非,就连许多男犯也让她三分。“大胖妞儿”占惯了便宜,越发作威作福,谁料一不留神,竟让一个小女孩摔了个大跟斗。她颜面扫地,激起凶残天性,双手一抖,两根冰刺蹿了出来,细长尖锐,闪烁寒光。贾娅一声暴喝,疾步冲向天素。

    天素后退半米,忽又向左飞奔,脚步轻盈了得,简直动若脱兔。贾娅转身追赶,冷不防脚底一滑,瞥眼看去,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薄冰。她万没想到天素逃跑中还能使坏,马步下沉,匆忙来了个急刹,不料膝窝一麻,气力一泻千里,胖大的身躯收势不住,嗖地一下腾空飞出。

    贾娅长相粗笨,可是身手灵活,半空中一拧腰身,想要翻个跟斗,哪儿知道天素反身冲来,哧溜一下钻到她的身下,双手在她腰上一托,用劲既巧又急,胖女犯身子发轻,女孩抓住她的后腰衣裳借势就转,双脚高速交换,快比**旋风。

    贾娅身不由主,头晕眼花,嘴里呼呼喝喝,手里冰刺狂舞,奈何敌人躲藏的地方是她无法够到的死角,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碰到天素一根汗毛。

    刹那间,天素转了六圈,势能蓄满,叫一声“去”,贾娅应声飞了出去,撞上两张桌子,砸翻三排长凳,杯盘碗盏滚落一地。女犯仓皇躲开,惊恐地望着贾娅满脸是血,葫芦似的在地上乱滚。

    “我杀了你!”贾娅皮粗肉厚,受了重击,仍未昏厥,挺身想要跳起,忽觉手腕一紧,多了两根青金色的藤蔓,深深扎根息壤,如同两副手铐,挣不脱,扯不断。她无法可想,尖声怪叫,双腿乱蹬,但听嗖嗖嗖青藤长出,又把她的双脚缠住,跟着缠腰,缠胸,最后勒住脖子,把她牢牢困在地上,除了扭来扭去,再也无力起身,眼看着天素漫步走来,一手按腰,冷冷审视自己。

    “小贱货……”胖女犯张口就骂,不料天素一脚踢中她的耳根。贾娅脑子里钟鼓齐鸣,眼前一团模糊。冰山女一不做、二不休,双脚此起彼落,疾风暴雨般往“大胖妞儿”身上招呼,踹得她血肉模糊,尖声的谩骂变成无助的**。

    “真狠,”吕品心虚地瞅着方飞,“我说,上次你怎么逃脱追杀的?”

    “我也不知道。”方飞小声支吾,脑门隐隐作痛,仿佛天素踩踏的正是自己。

    “她绝对手下留情,”大个儿想法乐观,“毕竟大家都是‘危字组’的……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儿?哼,我知道你们的想法,都别把我当成傻瓜……”

    “出了什么事?”裴千牛的大嗓门轰响如雷,天关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队看守,还有两个夸父亦步亦趋。

    天素退到一边,抄着手不动声色。贾娅躺在地上半死不活,气息有进无出,眯着肿胀的双眼,顽固地不肯昏迷。

    裴千牛大踏步走上来,看了看胖女犯,皱眉盯着天素:“你干的?”天素默然点头,裴千牛哼了一声,嘴角下沉:“胆子不小,我说过不许打架。”

    女孩还没开口,忽听一个沉着动人的声音说:“星官大人,这不是打架,她俩闹着玩儿呢!”

    天素应声望去,远处角落里站起一个女犯,年纪不小,个子高挑,暗青色的短发不过齐耳,丹凤眼十分漂亮,上挑的眼角给人精明厉害的感觉。

    “闹着玩儿?”裴千牛瞪着高挑女犯,“萧堇,你骗谁?”

    “星官大人息怒,”女犯微微一笑,“我实话实说,喏,贾娅,你说呢?”

    贾娅盯着女犯两眼出火,女犯笑脸不变,瞳孔微微收缩。贾娅张了张嘴,抖索索转向天关星,口齿不清地承认:“对、我们闹着玩儿……”因为太过憋屈,话没说完,两颗泪珠先滚了出去。

    “闹着玩儿你哭什么?”裴千牛冷笑说道。

    “我眼睛不舒服,”贾娅瓮声瓮气,“反正就是、就是闹着玩儿。”

    天狱长瞪她片刻,咕哝一声“见鬼”,回头下令:“带她去看狱医。”一个女看守上前,写出“搬运符”,把贾娅的大身子运送出去。

    “萧堇,”裴千牛沉着脸直视高挑女犯,“今天的事我不深究,可你别以为能糊弄我,管好你的牛鬼蛇神,出了麻烦我唯你是问。”

    “那可担不起,”萧堇笑容可掬,“我一个囚犯,哪儿能惹什么麻烦?”

    “矫情!”裴千牛走到盘古头像下面,冲着人群大声说道,“我要提醒一句,天狱里斗殴是非法的,任何造成他人死伤的行径都要严惩,打入地牢是最轻微的惩罚。”

    人群微微躁动,方飞感觉到一丝恐慌,但听裴千牛又说:“吃完以后,有两刻钟的放风时间,好好珍惜,不要胡闹,谁也逃不过夸父的眼睛和天狗的鼻子,无处不在的息壤能把你们就地埋了。明天的劳作时间是辰时,所有人在广场集合。”天关星的眼睛把人群梳理一遍,最后将方飞挑了出来,回头对副狱长巫唐耳语两句,带着随从匆匆离开,夸父留了下来,沉默地看着人群。

    “苍龙方飞,”巫唐走过来问道,“吃完了吗?”

    “还没有。”不知什么缘故,方飞看见巫唐总觉心虚,副狱长看他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

    “快一点儿,”巫唐不耐烦地说,“吃完了跟我去狱长室,星官大人要见你。”

    方飞挨了一记闷棍,两个伙伴同情地看着他。小度者僵硬地坐下,用勺子挑着稀粥一点点送进嘴巴,他故意拖延时间,而且越久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