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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到达前线。
远处的天空泛着昏暗的黄色,空气中带着令人闷塞的气息,像是在酝酿一场巨大的沙尘。陆锦画静静站着眺望远方,目及处尽是萧条之色,就连连绵起伏的山也被黄沙裹卷,平淡素寡,不见分毫曾经颜色。
忆起家乡的繁华,她忽而怅然一叹。
十年前的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远赴北域。
更不会想到会亲临战事。
“小陆,你来一下。”章寿文捞起帐帘叫她。
陆锦画怔了一瞬,转身过去。
自那天章寿文同她开诚布公之后,倒真如他承诺那般,不但替她保密,更细细传授她更多运用如玉泥的小技巧。她颇为受用,感激的同时,又时刻对他保持两分警惕。
原本以为这次进去也同样要教她些易容的法子,怎知章寿文身体一让,拾柒的脸从后面露了出来。
一看到秦翊身边的熟悉面孔她就紧张。
拾柒面色平静,打量了陆锦画两眼,伸手前引:“坐。”
陆锦画咽了口唾沫,惴惴不安地过去,有些不敢坐。
“坐。”拾柒略微加重声音。
章寿文暗自给她比了个手势,自己先出去了。
眼看避也避不开,陆锦画只能坐下。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身上动也不动。
拾柒直接开口:“听说你叫陆木兰?”
陆锦画:“是。”
“多大了?”
“……二十一。”她迟疑一瞬。要是说得太大,她看起来不像,只会更招人怀疑。
拾柒冷笑道:“问你年纪你还犹豫?”言外之意便是怀疑她。
陆锦画当然知道他来的目的,她越慌张,越能被他瞧出破绽。轻掐指尖强迫自己镇定,她“唉”了一声,做出无奈的模样:“您误会了。小的马上要过生辰,所以才想了想,到底说自己二十一呢,还是二十二。”
拾柒紧紧盯着她的神情变化。
“籍贯?家中父母何人?师从何人?”
陆锦画心头一跳。
籍贯她尚可周旋过去,可家中父母她就无法回答了。说真的,那无异于暴露自己身份,胡诌一个,难免有败露的时候。至于说父母双亡,只怕更会让他认为自己是在撒谎。
而师从何人就更不能提……
沉默的片刻,她忽而想起拾柒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心生一计,望看他淡淡着笑反问:“这些不是登记的时候都问过了么?您现在问,是在怀疑小的?”
拾柒不知是计,顺她话而答:“是。”
陆锦画唇角微挑:“您怀疑小的,于情于理,同时小的也怀疑您呢!”不待拾柒开口。继续道:“登记时候的信息写得一清二楚,您若是看过,大可顺上面所言去查证落实。若是没看过,那现在去看也不迟。”反正行军在外,她相信自己填的那些真真假假,早就被那天的两个小兵弄丢了。
果然,拾柒脸色灰暗。
她心情陡然好转,乘胜追击:“说句不好听的,大哥,您到底是谁小的都不知道,昨夜才发生那样的事,小的怎敢同您言说太多?万一……是吧?小的吃的是这碗饭,自然要更谨慎一些,可不敢引火烧身。”
拾柒眉头紧皱,死死瞪着陆锦画,一双眼睛里迸发出蛇欲进攻前发出的精光般,寒凉彻骨。
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小男人嘴巴这般厉害,眼下这里是军营,又不是翎羽堡,军法在上,这人还是军医。若非有这些顾忌,他定然把这小男人直接扣下。
思索片刻,他放弃同陆锦画继续交谈。
看他目露挫败,不悦起身,陆锦画忍不住心中得意连连,眸里含着笑意,大大方方看他。
目送他走到门边,冷不防他突然一个转身。
她赶紧敛笑。
“您还有何吩咐?”
拾柒自动忽略她眸中隐藏不住的嘲笑,问道:“可有什么治头疼的方子?”
话锋陡转,陆锦画始料未及,当下认真起来,对他招招手:“治头疼的方子有不少,但每个人情况各异,你先让我诊诊脉吧。”
“不是我,”拾柒言简意赅,“开一副副作用最小的治头疼的方子给我就成,其余不用你管。”
陆锦画秀眉微蹙,狐疑地起身去拿纸笔。
能让拾柒这般讳莫如深的人应该是秦翊,但秦翊有头疼的毛病么?她怎么不知情……
写下七味药材,她忽然灵机一动,在末尾又添入了“生姜”二字。
捏住药笺一角挥了挥,晾干墨渍,她拿去了他面前。刻意加重语气叮嘱:“生姜必不可少,切记不能随药煎服,要让病患直接嚼了用药汤咽下。”
拾柒:“……”
他跟在秦翊身边多年,自然知道秦翊不吃姜的习惯。
“可有不用生姜的方子?”
此话一出,陆锦画顿时确定头疼的人就是秦翊。
手指不自觉颤了颤,她垂了双眸。低声道:“这是最好的方子。”静默一瞬,她直径拿起自己的医箱。
拾柒看出她的打算,心头一跳,制止道:“不必如此麻烦。”
陆锦画语气坚决:“头疼之症可大可小,严重起来是会死人的,还请您引路。”
拾柒:“……”
头疼能死人他不知,但头疼发作是如何难受他一清二楚。
可方才讨药是他临时起意,主子明确嘱咐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这陆木兰找过去算怎么回事?锅是谁背?反正肯定不会让这小军医背。
他头大如斗。
陆锦画见他犹豫不决,并不想带自己过去,只能重重叹气,煞有介事道:“之前我经手的病人有个便是头疼,原以为是小事,来我这吃了两副药好了。哪知后来突然发作,他咬牙硬扛,没过十来天吧,就成了傻子。”
“傻子?”拾柒怔住。
陆锦画点头:“是啊,好端端一个人,成了傻子。”言辞恳切得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听到这里,拾柒已然不能再淡定,果断松口:“收好东西,跟我来。”目光落在她那硕大的医箱上,嘱咐:“只带贴身要用的,不要引人注目。”
“行。”
急急忙忙朝秦翊营帐行去。门口两个守卫看到拾柒,皆是行礼,错过目光落到陆锦画身上,又面露不解。
毕竟这些天进出营帐的只有军中将帅。
拾柒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是陆军医,大人找他问一问前几天夜里发生的事。”
守卫抱拳:“是。”侧身让开。
进入帐子,她一眼看到站在书案旁研究行军地图的秦翊。
一时间双眼发涩,竟忍不住想哭。
秦翊发觉身后脚步声与往日不同,略微侧目。看到拾柒身边站着那个军医,当即脸色沉下,一把扯了地图放去书案上。
“胡闹!这是他能来的地方?”厉声斥责。
拾柒自然知道带陆锦画过来多有不妥,但性命攸关,他也顾不上旁的。不待秦翊说第二句话,陆锦画已经自己开口解释:“是小的拼命请求,与他无关。”
“呵,”秦翊一声冷笑,“你可知以你这身份,随意进出会有何后果?”看向拾柒:“拾柒,你告诉他!”
“……杖责一百。”
陆锦画双腮微缩,努力稳住心神,做出平静姿态:“可小的并不曾随意进出。”
“你还狡辩?”秦翊踏阶而下,站到她身前。
从见面之初他就不待见这人,如今更加厌烦。
牙尖嘴利的,素不讨喜。
陆锦画嗅到他身上的淡淡檀香,有些难以自持。望着他的眼眸倏然转红,不自觉就酝酿出湿意。
秦翊暗自吃惊,他不是没见过男人流泪,但他就说了这么两句,面前这人能哭,未免也太夸张了!
但是……
这小男人脸上的神情似曾相识。乐文
回想之前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以及他那些怪异别扭的行径,秦翊忽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猜想让他不寒而栗。
“拾柒,你先出去。”他沉声吩咐。
拾柒兀自松了口气,步履生风地离开。
剩下他们两人,彼此静静望着。
秦翊很想直接叫那个名字,却又怕万一自己错认,便是给他人落了口实。
而陆锦画此刻所思与他所想相差无几,她也担忧自己一开口,会换来一句:“我派人送你回去。”
回去……
她才不要回去,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她要做她该做的事。
嗯,该做的事……
指尖触碰到放在腰间的银针布卷,她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心中暗喜,不急不慢地摸出它,一点一点展开,边展边道:“还请您坐下,小的要为您施针。”
秦翊伸出手腕:“不诊脉?”
呃……
是应该先诊脉的。
虽然被他撕破自己的镇定,陆锦画还是守住自己的阵脚,轻轻解释:“之前那位爷已经同小的说了些许您的情况,故此可以直接施针。”话锋急转:“不过既然您愿意让小的诊脉,那这是最好的,有助于小的确定病症。”
说罢害怕他反悔,赶紧并指按上他的脉搏。
秦翊不动声色地盯看她那纤细的手指。
片刻后,他错开目光,几分生气。
既然知道她是何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瞬间都透了出来。陆锦画倒不知他发现了自己,只道他还对自己提防得紧,所以脸色复杂也情有可原,忽略那些与病症无关的琐碎,她认真道:“虽然眼下已临前线,战事迫在眉睫,但您有时间还是需要多休息。您这头疼之症多是由劳累引起,切勿多思忧思。小的等下给您施针,症状会有所缓解。”
秦翊略微挑眉:“我这病只需要施针?”
“是。”陆锦画颔首,“若是煎药,您这病岂不就人尽皆知了?方才那位爷不愿带小的来,不就是不想让小的知道您身体不适么?”
“倒是聪明。”秦翊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笑意。
“所以啊……”她从布卷上抽出一根银针,“小的也知道您身体不适了,以后若是疼得厉害,便差人寻我过来便是。您放心,我除了这卷针。什么都不带,也不会同其他人说的。”
“好。”他顺势而回。
应完之后他就后悔了。
他不该答应她的,眼下战事紧张,死伤难免,他完全无法保证她的安危。
陆锦画却心情轻快,想着他既然答应了,以后她身份被他识破,也有了话柄同他周旋。
十来根银针扎下。她拉过凳子,坐去他的身后。
静静看他。
……
施针完毕,她熟练收起布卷,放回腰间。
不得不说头脑确实清醒了许多,一时间也感觉不到之前那般钝钝疼痛。
眼看她低垂着眉眼收拾,他几分心焦,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庞。只是手伸到一半,陆锦画收拾好东西,抬眸朝他看来。发现他的动作,一脸茫然地“嗯”了一声。
他只能拍去她的肩膀。
“行了,你去吧。”放在她肩上的五根手指却不曾离开。
陆锦画微有尴尬,这叫她去,又不放她去是什么意思?她体会不到。
最终他还是收了手。
陆锦画抓住机会,赶紧道:“小的这就回去了。”
“要不要住过来。”他脱口而出。
私心作祟,他不愿让她和那群男人同吃同住,也不愿让她再处于危险之中。他的身边虽说也不算安全,但这世上,只有他能豁出性命去保护她。
陆锦画被他的提议吓到,以为他是在试探自己,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小的命贱,不敢打扰。”勉强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立马溜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一番“完美”应付,不几日就破了功。
两军渐渐集结,交界处小摩擦不断,大的动静倒还不曾传来,彼此都在试探。这样的情况之下,秦翊这边加强操练,以便随时出战。陆锦画听说了这个消息,当即心里开始盘算。
她已经有三天没有洗澡了。
自从三天前。军医营的小头头说他们不会功夫的几个军医分开洗澡不安全,要洗一起洗,她就一直再忍。
夏天炎热,再加北域黄沙众多,时常曝晒,身子容易黏腻,三天不洗澡已经是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好不容易打听到半里之外的草甸里有干净的湖,她算好军队的操练时间,赶紧裹了干净衣服和皂角往草甸里去。
澄澈的湖水掩在足足有半人高的草中,陆锦画找了两圈才发现长草里的秘密。四下打量,确定没有其他人在附近,赶紧解开衣服散去发带,将自己泡去水中。
有草木的地方空气比其他干净许多,她一边深深呼吸,一边心情大好地仔细揉洗自己的长发,看满眸青翠可人的绿色。连同着碧蓝的天空一起倒映在如镜般透亮的水中。
彼时,恰好有人同秦翊耳语操练的某方军队少了两个小兵,营帐里,还有附近找了都没有发现踪迹。
秦翊示意不要到处声张,自己则抽了把短剑带上,直径朝草甸而去。
这片草甸不但有湖,更有大小野兽。最初发现它便是两个馋嘴的小兵跑进来抓兔子烤,说来不算大事,但军中纪律森严,尤其是现在正在训练时间,若真又有馋嘴小兵进来打猎,那他必不会心慈手软。
熟悉这片地方,他步向草甸深处的湖。
湖是这四周唯一的水源,飞禽走兽最爱在此聚集,虽然午时太阳晃眼,禽兽不太可能会在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出来,但他还是决定先看一眼。
一眼就看到搭在石头上的衣服。
倒是没认出这衣服是谁的,只道是那小兵在湖中洗澡,他当下敛目,压了声音斥责:“上来!”
陆锦画吓得心脏骤停,下意识回头。
“……”
“……”
场面一度十分精彩。
也十分尴尬。
她眼角微微抽搐,一把捂住胸口,清楚地看到秦翊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现在是黑得不能看。
“上来。”还是那两个字,不过语气缓和了许多。
陆锦画收紧捂住胸口的手,咽了口唾沫,小小声道:“你……能不能先转过去?”
秦翊斜睨她。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末了还是侧过身去。
身后哗啦一声,不用想也知她从水里走了出来。如藕般白净纤细的胳膊撞入眼帘,像贼似的快速勾过衣服,钻去草中石后。
没过多久,她穿好了。
心乱如麻。
她知道自己隐藏再好,也是会被秦翊发现的,这世上如今只有他最了解她。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被发现会是这样的情况下……
毫无准备,还觉得羞人。
抬眸发现秦翊隐在发间的耳尖竟然通红一片,似在害羞,她眨眨眼睛,忽然意识到或许他也没有那么生气。
既然如此……
等得有些不耐烦,秦翊准备转身。
刚转过去,陆锦画就像只才出生不久,学飞的雀儿似的,结结实实撞入他的怀中。他一下站立不稳,身形趔趄,陆锦画却有意加重力道,把他往地上扑。
仰躺在草甸之中,他看到满眼的蓝天。
下一刻,却是俯来她熟悉的眉眼。
急促而燥热的吻令周遭温度快速攀升,夹杂着的思念和压抑在骨子里的欲仿若点燃田野枯穗的星火,只需一点,便能换来铺天盖地的烈烈灿烂,足以让人抛却一切,忘情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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