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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不知道,这天下,也有他做不了的事情。他不能像文公子那样,将她照顾周全,替她考虑得细心入微。甚至于他自诩的聪明,对方也不缺。她的身边,已经有一个完美的人类,哪里还需要他这个偷渡于人世的魔鬼。就连人类最简单的温暖,他都无法给予她,因为,他是一个血液不会流动、全身冰凉、自身都惧寒的魔。
“可我根本不需要他。”十五向前跨一步,哪知,地面突然裂开,竟长出一丛荆棘。
十五茫然地看着莲绛,发现对方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
“别过来。”他微笑安慰,眉眼一如当初那般漂亮,“我说了只是去忘川河边几天,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要去?”她不解,他为何要选择此时离开。
“因为,我受伤了啊。”他轻笑道,“我是一个魔鬼,在人世间,伤口很难自愈。这一次两城之战,伤得比以往重了些,需要回忘川疗养,所以才偷偷离开。本不想告诉你的。”
十五眼中涌出一丝慌乱,“受伤了?到底多严重?那你什么时候伤势能好?什么时候回来?”
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可身前的荆棘却拦住她,不让她靠近。
他碧眸中微微一黯,“很快,三个月便好了。”
“真的?”
“你觉得,我何时骗过你?”他扬唇,眉眼舒展开,流淌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三个月……”十五低声重复,“三个月,我们说好的,回灵鹫宫看蔷薇。”
“嗯。”他点点头,“回去吧。”语声毕,地上滚涌的瘴气突然升起,形成一道黑色的墙,挡在十五身前。
同时,头顶的漩涡快速旋转,天摇地动的瞬间,十五一个踉跄,撑着龙骨拐杖才没有被刮走。
等周围恢复平静时,茫茫广阔中,除去淡淡的瘴气和坑洼的地面,莲绛已经消失不见。
苍穹依然晦暗,压境的乌云并没有消散,瞬间,又是漫天飞雪。
飞雪漫天,如白霜裹身,她完全不觉得寒冷,只觉得心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五才转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往回走。
脚下是她方才为追莲绛留下的沟壑,深足有一尺,而正中间,那一束鲜艳的蔷薇点缀上了点点白雪。
十五走过去,小心地擦去蔷薇上的雪,将其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沿着那沟壑一步步地往回走。
方才风云突变,自是惊动了城中百姓,但因为天黑,城门早已关闭,众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文公子撑着伞静静地立在城楼上,望着西方。头顶乌云未散,大雪飞落,不消一会儿,手中伞变得十分沉重,如那刻悬着的心一般。
方才那奇异的景象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苍穹震动,大地撕裂,那传说中的忘川之路,竟真的存在。
虽然只是一眼,但是,他依然看到了那翻滚的瘴气和让人望而却步的荆棘之海。
传言荆棘是地狱恶灵白骨所生,人类只要靠近,就会被刺得千疮百孔,瘴气入体蚀骨,烟消云散。
这一刻,文公子终于明白了,初见时,莲绛身上所散发出的让人心神畏惧的凛冽邪肆气息,还有,为何明明强定心神看清了他面容,可转身却又模糊不清,好似被人生生抹去了记忆,脑子里唯有他衣衫上那象征着罪恶的诡异的地涌金番莲。
罪恶和惩罚。
忘川地狱的主宰者——魔。
虽不知道大洲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可这结局,却让旁人心中唏嘘。
三界皆有序,人鬼神皆不可越界。
那个迎着风雪追去的女子,可明白“人鬼殊途”的含义?
文公子睁开眼,焦虑地盯着天边。
伞又沉了一分。那个追去的女子,还没有回来。
文公子指尖泛白,顿觉得胸口越发沉重,呼吸也困难起来。
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朝自己奔来,侍从近身,将厚厚的披风裹在文公子身上。
“公子,你刚刚怎么跑了出来?老太爷千叮万嘱,公子不准用武……”
没等侍从说完,文公子眼眸闪过几许光亮,厉声对下方大喊:“开城门!”语声毕,他已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如孤鸿般起落,消失在前方茫茫大雪中。
“公子。”侍从大惊,忙追了下去。
可公子跑得太快,不过转瞬,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侍从不敢怠慢,继续往前走,终于在前方看到了自家公子。
侍从看到有一个满身是雪、完全看不清面容的人,正一步一瘸地往这边走来。
侍从正要开口,看到公子跨步上前,将手中的伞举在那人头顶,同时,侍从注意到,公子的左手暗自有淡绿色的光芒出现。
侍从脑子一片空白,那是公子体内的沐春风。
公子从小就有寒疾,后面幸得高人传授他沐春风,否则,公子支撑不到现在。
正当侍从要阻止时,却看到那雪人突然抬手,挡住了公子,随后,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文公子,怎么在此处?”
文公子收回伞,震惊而尴尬地看着眼前眸色冷静的女子。
方才近身之前,他明明看到她脸上有难掩的悲伤,而这一刻,她神色无常,目光如平日那般无波无澜。
文公子将左手藏在身后,道:“方才天气有变。”
“嗯。”十五点点头,“九州大乱,天有异象,实属正常,文公子不必放在心上。风雪太大,公子站在外面易受风寒。”
远处的侍从忙上前将文公子扶住,又朝十五行了礼。
十五点点头,错身往前走。
恰此时,城门开启,阿真带着护卫骑兵追了出来,看到十五,激动地跳下马,冲过来就抱着十五大腿,“大人,您去哪里了?”
“卫睿可在城中?”
“啊?”阿真擦了擦鼻子,“卫小姐?卫小姐受大人的命令,坐守平景城。”
卫睿是卫家小姐的名字。
“飞书让她速度赶来两城。”
吩咐完,十五跨步翻身上了马,疾驰回城内。
阿真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一回首,看到文公子立在不远处,大吃一惊,“公子怎么在这里?”
文公子含笑应了一声,看着十五离开的背影,上前对阿真道:“卫大人方才似又受了重伤。”
“什么?”阿真大叫,看向十五的方向,“难怪刚刚我感觉哪里奇怪,好像龙骨拐杖……”阿真忙捂住嘴巴。
如果自己没有看错,方才龙骨拐杖好像裂开了一条缝隙。
这大人,又和谁打架了?
阿真悻悻看了文公子一眼,忙回身往城内跑。
“公子。”侍从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写信来,问我们何时起程。”
“不走了。”
“嗯?”侍从瞪大了眼睛。
“你没看到,可能又要开战了吗?”
侍从眼皮一跳。他真没有看出来。
只听到卫大人说让卫家小姐前往两城,让她来就是要开战?可卫家小姐从来不会领战啊?
忘川南边,有一处瘴气缭绕的地宫。
地宫四周长满荆棘,墙上则爬满了像蛇一样的黑色蔓藤,地上到处是散落的人骨,荒凉阴邪。
地宫拱形门后,里面的景象却全然不同,满园翠绿的青色苦蒿,还有用人头盖骨堆积,造型别致的假山,假山也用苦蒿装饰,看上去竟然有江南小院的风情。
手执魂灯的使者走到院中,看着那绿油油的苦蒿,不由惊了脸色。
这是人间之物,如何生长在忘川地域之间?
几人面面相觑。
又一道石门打开,他们顺着路走进去,发现不少蔓藤从石缝里钻出来,像蛇一样追随着他们的脚步,似随时都要缠绕到身上。
沿着石阶不知道走多久,展露在眼前的是一个黑色的大殿。
大殿由八根柱子支撑,柱子皆由头盖骨堆砌,好似无数双幽灵直勾勾地看着。
殿内光线晦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中间那尊古老的青铜鼎。鼎内清水泛着蓝色的光泽,红色睡莲妖娆怒开,恍然看去,就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一阵风从身后的长廊吹来,进入大殿,风声穿过人头盖骨,发出低沉的嗡响,而后,又是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大殿陡然明亮,墙上燃起无数个火把。
长廊尽头的使者下意识地侧首护住双眼,后来才发现,青铜鼎的后方垂着一串串用手指骨头拼接而成的帘子,阴风卷地而来,方才那脆生生的声音竟是手指骨发出的。
帘子后面一个身穿绣金色地涌金番莲的人,托腮斜靠在树根雕成的长椅上,双目半合,睫毛静伏,姿态慵懒。
那人长发散落在地,黑色的衣衫斜斜地披在身上,露出那天鹅般漂亮的长颈,颈子上面,挂着一枚镶玉的精致长命锁。
锁上的玉碧绿通翠,流光溢彩,像一只诡异的碧眼。
两个使者看到那长命锁,暗自后退一步。
长椅上的人发出一声冷笑。
他这一笑,后墙上的蔓藤好像活了一样,蔓延密布在他四周,瞬间,开出一朵朵金色的小花,竟与他长袍上的一模一样。那情景,衬着周围的手指帘子和骷髅头柱子,说不出的阴邪诡异。
领头使者镇定心神,低声道:“殿下,你既入魔道,那就应遵守三界守则,不得擅入人间。这千年来,你私自打开虚空两次,已是逆天所为。如今,竟又擅自离开忘川进入人界,还操控干预人类生死,甚至打伤执魂使者。”
三界皆有道,既入魔道,就要永不见光,不入上界,不入人界。而此人,却两次打开虚空,甚至插手人类之间的战争。
“叱!”
榻上的美人儿掀起眼眸,碧光潋滟,语声却慵懒阴森,“逆天所为?难道你们不觉得,本宫的存在,就是逆天吗?”
“……”
领头使者不由大惊。
“嘻……”看到使者面色苍白,莲绛妖邪一笑,起身坐在位置上,“逆天而存,自然要逆天而行。”
“殿下,请看清您目前所处的局势。”使者提醒道。
莲绛环顾四周,然后抬手掀开帘子,款步走向殿中。他一动,地上的地涌金番莲也跟着动,像蛇一样跟随在他后面,一路花开。
走到那尊青铜鼎前,见鼎中莲花妖娆妩媚,他不由伸出手,欲将其摘下。
哪知,手腕微微一沉,他低头,发现自己皓白双腕上,各自多出一条巨大的铁链,再低头,发现脚踝上也套上了一样的链子。
铁链深入地下,好似直接从里面长出来一样。
看到自己身上的链子,莲绛并无惊讶之色,只是抬头看向使者,“你们这是打算将本宫囚在这地宫了?”
“这是殿下您违背魔道所受到的惩罚。”
“哦?”莲绛不以为然地挑起漂亮的眉眼,“那,你们打算将本宫关在此处多久?”
使者道:“到殿下想明白了为止。”
哗啦!身上的链子顿时被莲绛摔得哗啦啦作响,他瞳中迸射出阴鸷的光,“如果本宫不肯呢?”
“殿下。”使者沉声道,“您若再篡改人类生死,逆天而行,必遭魔解。还请殿下三思,莫要再插手人界之事,引得天下大乱。”使者说完,朝莲绛深深鞠躬,执灯离开。
魔解?
三界,人类会死亡,上神天神会消亡,魔鬼,则会魔解。
这世间,并没有真正的永生。
莲绛看着水中红莲,将其推开,顿时,鼎中水纹大动,里面倒映出漫天雪白的镜像。
啪!最后,莲绛一掌落在鼎上。
竟然在忘川结界处设置了屏障,他甚至无法打开水镜,看到九州的情景如何。
他垂下睫毛,目光凄凉,“九州应该很好吧。”已经有一个人取代了他的位置,替她出谋划策,还能照顾她的起居。
“她不需要我。”他整个人都趴在青铜鼎上,目光呆滞,幽怨地看着水中的红莲,然后一咬牙,将花瓣扯下来,丢在水中,神神叨叨,“她需要我,不需要,需要,不需要,需要……不需要!怎么少了一瓣?”最后一片花瓣被扯下来,莲绛将里面的莲蕊狠狠砸在地上,又上前一脚踩过去,“什么破花!”
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他碧色的眸子阴恻恻地落在脚下盛开的金番莲上,霎时间,金番莲似感到了煞气,潜入了石缝中,连蔓藤都缩回去,消失不见。
“贪生怕死!”莲绛咬牙怒骂,然后挽起袖子,大步往外走。
每走一步,手脚链就沉重许多,待他好不容易走到那种满苦蒿的院子时,链子竟然变得比碗还粗,而他的手腕上,甚至能看到磨破的伤痕。
“殿下,你若再出地宫范围,噬魔链会伤你魔体。”入口处,执着魂灯的使者劝道。
莲绛靠在骷髅假山上,斜眼看着那使者,“你叫什么名字?”
使者一愣,低声道:“乙。”
“乙?刚刚那个叽叽歪歪的叫甲?”
“是。”
“噗。”莲绛不由得讥笑,“谁给你们取的这么没有创意的名字?”
乙低下头,不敢接话。
“啊,前几次,你们八个人来追我,怎么今儿就你们两个?哦,那个叽叽歪歪甲,去哪了,其他人呢?”
乙为难道:“去人界接殿下时,殿下发怒,将其余同伴打伤了。”
那女子欲拦住莲绛,头下命令将女子拦住,却不料莲绛竟然出手将他们击伤。而他因为反应太慢没有跟上,所以才避开那几乎致命的一击。
莲绛挠了挠眉心,沉了会儿,继续问:“那你是负责看守本宫的使者了?”
“是。”
“既如此,便是受本宫所用,这名字太难听了,本宫重新给你取一个。”他挠头想了想,最后一拍手,“那就叫小乙吧。”
小乙提着魂灯的手抖了抖,“谢魔尊殿下。”
“不客气。”莲绛摆了摆手,“如今你便是本宫手下。这样吧,你去给本宫找一束花来。”
乙使者手里的魂灯险些掉在地上。
“怎么?要本宫亲自去?”
“我这就去。”乙使者深吸了一口气。
甲说了,只要莲绛肯待在地宫,不再去三界闯祸,那就万事大吉。
为了不让莲绛魔性大发,甲才撒谎说莲绛只要想通三界遵循问题便可,可那噬魔链子被下了禁忌,需要整整一千年才能开启。
这意味着,莲绛要被关押一千年,而他也要在此守候一千年。
魔尊似乎是很好说话的人,希望他们可以和谐相处。
乙使者暗自宽慰自己。
乙使者提着魂灯立在结界处,看着那坐在石阶上的男子,心中暗自叫苦,甚至懊悔当日自己没有受伤。
三天相处下来,他才发现,受伤的同门,应该是最幸福的了。
“不需要……需要……不需要……需要!”
三界诞生的第一位魔尊,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坐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手捧着一束花,不停地扯着花瓣,嘴里反复念叨的也是这几个字。
其表情更是千变万化,时而悲伤,时而兴奋,时而懊恼,时而忧虑。
开心时,会托腮傻笑;愤怒时,会跳起来,狠狠地踩碎脚下无辜的花瓣。
都说妖魔嗜血无情,杀戮人间,可眼前的男子,除去只有妖魔才具有的妩媚容颜,周身看不到半点嗜血杀戮的气息。
此魔诞生时,作为三界的引魂者,他接到命令与同伴们护住此魔,阻止其祸害人间,以免三界大乱,但是千年来,他并未涉足人间进行任何杀戮,而是一直守在忘川河边,直到五百年前强行打开虚空。
这一次,再次因为虚空他消失了,寻到他时,他竟站在了人类充满权力争斗的战场上,手染鲜血,甚至以魔杀人,不知道更改了多少人的命运。
“哈哈哈……她果然需要我。”
愉悦的笑声乍起,将乙使者的思绪瞬间拉回来,却见莲绛站了起来,转身面向自己。
那碧色双眸流露出这几日反复出现的“温和”目光。
乙使者手一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身前结界破碎,地上那些花瓣瞬间幻化烟尘。
地狱只有灵魂燃烧成的彼岸花,为此,他不得不在莲绛温和目光的注视下,前往人界寻得其他花种,再以灵力护住,让其进入忘川不会幻化成烟尘。
这样的后果是,他的灵力消耗得飞快,人也极其疲倦。
花瓣变成烟尘,飞上天空,莲绛露出失望的神色。
“小乙,没有了……”
“魔尊……此时正值人界冬季,难以再寻到花草。”
“本宫知道有一处种满了四季花种。”
“哪里?”
“灵鹫宫后山。”
“灵鹫宫后山?”小乙微微一愣。
莲绛拽着身上沉重的链子缓缓走了过来,“看样子小乙是不知道了。不如,你同本宫一起去吧。”
链子与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乙使者只觉得脑袋一阵嗡鸣,提着魂灯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随着链子摩擦声越来越大,莲绛身影陡然逼近,乙使者浑身发软,开始支持不住地往下倒,昏眩的视线中,瞥见那碧色双瞳掠过一丝阴冷,手中魂灯已被逼近之人拿走。
瞬间,乙使者心中突然涌起某种不安,但是身体的疲倦如潮水袭来,他如何都挣脱不开。
正当乙使者不知所措时,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魔尊大人,即使您夺走我们九个人的魂灯,也只能解开地宫上方的结界,依然无法打开你身上的噬魔链。”
乙使者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同伴甲使者提着魂灯立在不远处。
他恍然惊醒,原来莲绛一直以来都是在让他放松警惕,以便趁他灵力虚弱时,夺走他的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