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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愆恰到好处地对郑小秋投以赞赏的目光,然后把话接下去。
“就是局势在变化着。溪绩是个小地方,但是在以前的话,那里有着最让人信赖的镖局。而他们在每趟走镖前,都会选择在我们的聚一堂摆次宴席。大概是为了讨个安全归来,再聚一堂的心理安慰。这些传统的护镖人,一直坚信着,用生命为安全护送做担保的方式,是可让他们获得该有的尊重。是有些天真,但还是承认,正因他们的存在,让这个王朝,在从盗贼公行到远至迩安的一个过渡时间里安稳地度过。而局势报答他们的是,是他们和他们这个行业的人被抛弃在外。由武功高强的官差担任运送员成了种趋势,官府性质的驿站更是林立而出。这近乎堵死了他们的出路。于是,渐渐地,改成别的行业的他们,从过去昂扬的样子变成了现今悠闲的样子。如此一来,聚一堂没了稳定的客源,自然是营业额提不上去。”
祖母暗自思忖着,随后叹口气,继续自顾说“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走的也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路子。”
郑小秋和顾愆并不说话。祖母看了看顾愆,又瞧了瞧小秋,这才明白他们俩是在等着她说下去。
“这个山那个海,指的是这三个地方所住、来往的人,以及生活方式,还有所具备的交通状态。丹临的东兴居,既成它的地理位置,却又败于此。昔日的丹临并不靠近通往余杭的渡口,有的只是一些小船来充当去往外地的交通工具。以前尚且可用戏曲留住客人,而现下却不行。从余杭来到丹临的卖艺人实在是太多了。余杭呢,因以前是经济重心,各路商贾常常去那停留几天,以便和当地人谈生意。这谈生意离不开要请客。能宴请余杭人又要迎合余杭人喜好的地方,莫过于我们的同顺馆。而现在的经济重心、政治中心是在京城。于是从外地去往余杭的商贾便较从前少了些。况且余杭现在多了个是外地人首选的玉满堂。”
“但现在我们不是注意到要留意到局势的变化了么?我们把这三家的招牌调换掉,不正迎合了当下的“山”和“海”。如此一来,酒楼来多少人我们心中恰好有个不那么令人沮丧的数。未能掌握的不就只剩一个。”
郑小秋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会熠熠发亮,顾愆不禁觉得,她对酒楼的发展比他预期的还要用心。
顾愆沉思了一会儿,“他们来的各自目的,怎么才能有个大致地把握?这一点你有什么想法?”
郑小秋略为迟疑,然后说她只想到调换招牌这里,她也还不太清楚。
郑小秋开始捣鼓炭盆里的地瓜,祖母则在一旁提醒她小心烫手。分给他一个之后,两人就在他面前吃了起来。
顾愆心想她大抵是有纠结的,于是决定眼下最好是先让她吃这地瓜。大家都独自静一静,再来继续讨论。
见郑小秋吃完了,顾愆说道:“直接说吧,我会听着。”
郑小秋迎着他的目光,发现他的眼神透露着笑意。
郑小秋大吃一惊。
“直接说什么?”她问道,尽可能地朝顾愆摆出一脸,我不清楚你在讲什么的样子。
顾愆扑哧笑了。
“你当我是笨蛋呀,郑小秋?如果你说没想过的话,我把脑袋给你。你能在我和祖母面前讲得这么流畅,想来平时是下了些功夫的。”
郑小秋恢复镇定后,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不定我只能想到这里啊。”
“也有可能,但我不这么觉得。我猜六成你自己已经有个大致想法。”
顾愆的语气轻松自在,郑小秋也就顺势说下去。“我的你听了会失望吧。你本来期待听到一个过得去的提议。酒楼也的确应该做出调整,拖得越久越不好改善。”
他边转着茶杯边看着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让她无法判断他是否抱着认真的态度。不过这样倒是让她没了那么多的顾虑。
“那我就讲一讲。客人与酒楼要合作,这是利益关联问题。来酒楼消费的客人还是需要赚钱或者是为了结交什么人等等,我们则可让他们自己任参与酒楼的各种活动。这些活动有斗酒、斗诗、献舞……他们在活动中大可去展现自己,至于他们是为了钱还是其他的我们管不着。获胜的亦或是在其余宾客中呼声高的一方就可得到奖励。没多久人传人的,很快就有很多人知道我们酒楼的活动。既让客人实行自己目的多了份主动,又让酒楼赚了钱和得到了推广。我觉得这个设想未来的发展无可限量,等过了几年,我们的酒楼就会成为赚得最多也最具特色的那个。你不觉得听起来振奋人心吗?”
“的确很热血。”他回着。
“这样的想法对酒楼经营来说难得一见,吃喝玩乐集中在一起,是有些新奇。”祖母那轻笑了两声。
“你说得没错,”他说,“我们酒楼会推出更大的市场,带有目的的客人会得到比以前更多实现的机会。而且,不管什么身份的人,大家都有机会赚到钱。”
“没什么不好吧?”郑小秋支吾着说。
“就像你说的,没什么不好,可若这个客人只是碰巧对吃饭感兴趣呢,这时来个样貌不堪入目来献喉,可歌声却难听要死。你叫这位客人怎么办呢?”顾愆笑着问道。
郑小秋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顾愆,别傻了,这样还敢去献喉的,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拼不过的自然是一声不吭,拼得过的大可出面制止。”
“可这不就把酒楼弄成权贵自家后花园了么?我们这还怎么算是开门做生意!”祖母语气里是明晃晃的不认可。末了,补充着“若是这样做的话,酒楼真的很难做好啊。”她叹了口气。
郑小秋不发一语,因为似乎也无法回应顾愆祖母他们什么。
由于成长环境的缘故,郑小秋接受了有钱有权说话才会有底气的价值观。她不会想到吃饭时要安静享受的事,因为她的生活向来都不曾有过舒舒服服地享受一把的机会。她即使不是落魄至极,也没有特别疯狂地追求过这些。但她仍然能凭直觉认为钱和权很重要,钱、权象征着权势和社会地位。这些之下本就带着不公平,不公平又随处可见。
三个人再度一言不发。祖母终究先开了口,
“小秋,现在的你跟来京城之前的你,完全判若两人。”
“这很正常啊,毕竟您也知道,随着时间的逝去,准会发生了好多事。”
“比如什么?”
“呃,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我有意弄晕了顾晏,坐了位置和郡主吃了饭。然后我和顾晏闹了别扭,最后又和好。”
“跟我说说,小秋。”祖母望着她,眼中尽是疼惜。
“还是别说了吧,毕竟没给什么好提的。”郑小秋天生感性,泪水又充满了她的双眼。
“你不开心吗,小秋?”
“没有啊,”她微笑着答道,“唯一让我不开心的事,就是自己害你不开心。”郑小秋纤细的手柔柔地握着祖母的手,令她备感亲昵,不得不控制着,以防自己哭出来。
“顾晏承认他私心里,是想着,也可以说是希望吧,就希望着我一直是个侍婢。我想把它忘记,却总是很难真正地把它放下来。”她语带感慨,微停半晌又说,“这很难用言语表达,每次想说出口就会觉得自己很卑贱。不免得扪心自问:‘我是什么大人物啊,干嘛不敢说出口呢?又没有人会在乎,我是觉得自己是卑贱的还是高贵的。或许因为我是既自以为是又虚荣的讨厌鬼吧。抱着自己捏造出的满腔孤傲,顾影自怜,会不会比较好?’我
始终认为着自己与杜嬷嬷他们不一样。我是有自尊,有朋友,有自爱之心的人。曾经的我想着:哪怕在那些人眼里,我并没有多少可夸耀的东西,我依然是可以骄傲地和他们呛着来。可是我错了,我很在乎,我很想做出点成绩,好让他们知道,郑小秋和他们只顾盯点眼前那点钱来活着的人,是不一样的。渐渐地,我不知道我执着于做好酒楼,赚到钱到底是为了顾晏,还是在为自己争口气。但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钱和权本就是个美好的东西,人们为此着迷天经地义,人生本来就该为此努力。我愿意为此努力,这是我与自己出身的战争,哪怕最后我是输掉的那一个,我也无悔。我才不愿意祖母或者其他人,因可怜我,而把我在追求的东西直接给我。这样的我与等着人赏赐的下人有什么区别呢?我是干着服侍人的活,可我不愿意我的人生没了追求。但对自己的追求,我不够纯粹,我不敢让顾晏知道,郑小秋是在乎这些的。而在乎这些,却是因为那些嘴臭的人。所以,我敢觍着脸来和郡主套近乎,却不敢让顾晏在一旁看到我这么做。如果他看到的话,那我们俩刻意,为这本就不算平等的友谊而摆出的无所谓的脸,就会被撕破,露出我出身的卑贱,他出身的高贵。我弄晕了他,我在逃避着。可是,在一切差不多结束时候,顾晏告诉我,他内心是一直纠着我的身份,他希望我一直是这样。直接了当,毫无余地可言。我不禁会想问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追求究竟有没有意义,还是只能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
听郑小秋说话,很难不受触动,她的声音婉转悠扬,有些欲言又止,仿佛勉强自己说出了宁愿放在心里的话,既难受又真挚,祖母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如果我认命,会不会好一点?”郑小秋说这话时,心跟着一沉。
顾愆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回答。“应该会吧。再怎么努力去跨越,依然无法做到。而且周遭人都在反对着你,导致你内心也难受,到头来只会觉得更烦。那我问你有什么增加客源的想法时,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没有呢?”
“是你要问,你要知道怎样才把酒楼做好,我总得给你给些想法。”
“郑小秋,我们就别自欺欺人了。你当时的状态根本就不只是给我提供个想法,你是在想说服我和祖母同意、接受你的观点。”
“所以你不想调换那三家的招牌了吗?”郑小秋勉强挤出微笑。
“少胡说了,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并且你没有放弃。”顾愆说出来时,一时也弄不清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他自己。
“也许要一辈子,说不定要两辈子。”
“没关系,也可能不会那么久。要是真大半辈子耗了进去,还没做成的话,你打算重新开始做些什么呢?”他专注地凝望着她,仿佛想一窥她内心深处。
她浅浅笑着,好隐藏此刻紊乱的情绪。“嗯,我想去各个地方看皮影戏。我小的时候,看过几次皮影戏。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看的时候,心里再怎么搁不下的情绪也会变得安静下来。说起来也蛮好笑的,好像在观看的时候,我就能自由自在地和自己相处。也许说不准,可以让我找到另一个追求的方向。”
“万一你找不到呢?”
她呵呵笑出声。“那我就会务实起来,承认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回到碧泉,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略一停顿,又继续说着,像是同自己聊。“等我有些积蓄,就开个小点的店铺。当然是要赚钱,但也必需有皮影戏,令我愉快。客人不想看皮影戏,他们肯定不想看皮影戏。我可能站在柜台前面,和他们辩着嘴,虽然我知道皮影戏演来演去的只有那几部。真叫人讨厌。皮影戏还能表演什么呢?那不是四大名著,也不是民间故事。那是每个人。全都是每个人自己的故事,吃的也是自己带来的。皮影戏和人便是所需要的一切,加上一定程度的整洁和秩序。啧,不可以长时间这么办,得规定个固定时间来办,要不然我就没钱赚了。”
顾愆表情若有所思,而等他终于开了口,说的话却令郑小秋相当吃惊。
“你现在就可以做,不必等以后。”
“你在说什么啊?”她有些迷惑。
“对不起,我那天确是存了私心,想着能趁机把你赶走。你在酒楼碰到的绊子,也是我指使人搞的鬼。你没有错,是我对你太偏执。而你是对条件逐个攻破太偏执。你现在发觉了么,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在想着,怎么掌控客人来的目的。你一直是在让酒楼顺合客人,可不是在掌控他们。避谈京城的泰丰楼,而只谈那三个地方,是因为你觉得泰丰楼的专攻方向没有错误,也是因为觉得,他们是有自己来选择的权利,我们酒楼能做的只是做好各自招牌。泰丰楼本就是,打造娱乐交际的,为什么不现在,就把你以后开店要搞的皮影戏融入其中,而选择以后呢?如果你愿意做的话,我可以帮你。起码能让那些老管事一起来帮你。我这样说,可不是在找机会补偿你,而是你的想法是绝妙的。”话落时,他嘴角仍带着微笑,其中掺杂着鼓励还有期待。
这番话给郑小秋的冲击太大。她的内心知道这很诱惑人,只是理智上无法说服自己。她那套在泰丰楼,并不能直接套用。她不能马上答应,这样很不负责任。
她思忖了一会,眼中浮现出淡淡笑意。“我很想这么做,可是这并不合理。京城中的人有着,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真演了“自己的故事”,稍不留神就得罪人。泰丰楼原本的经营方式就很好,在权贵口中也已经有了口碑。也可以说那些权贵倾向于在泰丰楼谈事,是看中其分区布局较为明显。在一楼的大堂的茶区、酒区、点心瓜果区、打尖区,来的都是一些身份小的或者是不舍得花钱的,更甚者是来体验氛围的。这些人大都不怎么挑事找茬,就算找茬我们都还应付得了。泰丰楼招牌是有着娱乐二字,但歌舞表演、抚琴吹笛是雅间才有的娱乐项目。那为什么我们不把民众化的皮影戏,放在大堂表演?我们还可贴出告示:提供故事者有两文钱拿,故事选上者可以在大堂任两区免费消费。我们再把选上的故事稍微改改,避开与政治等敏感的因素,最后拿去弄成皮影戏供人观赏。若是反响好的故事,还可把它排成剧,编入雅间要点的曲目中去。”
她说着说着,也越来越激动。说完之后,她热切地看着祖母和顾愆,“你们觉得这样子,酒楼可以做好吗?”
“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想的改善方案了,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开始去做。”顾愆说着。
“小秋,我只希望你快乐,做不做得好倒是其次。而且就算搞砸,某种程度上其实值得开心,我希望你离开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冷嘲热讽的环境,这不只对你好,对我也好。我不能怪旁人管不住嘴,我既没能管好这个家,又不能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小秋,不要束手束脚,我一点也不在乎酒楼好与坏,虽是说得夸张了些。但那确实不是我生命的全部。”祖母一只手搁在郑小秋肩膀上说着。
他们的眼中浮现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