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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懋出身元后嫡子,五岁入主东宫,其后经历母丧,皇帝新封继后,又多了两位嫡出弟弟,外加一溜庶出弟弟,多少年都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
也就是皇帝病重,太子监国,一朝权柄在手,终于敢长出一半口气——剩下的半口气尚且吊着,还得提防来自各皇子乃至皇叔们的敌意。
储君之位,向来不好坐。
萧懋与继后所出的弟弟们,乃至宫中妃嫔们所出的皇子们之间都有着天然的隔阂,反而跟卫灏从小亲近。
两人之间打小处出来的情份,再加上卫灏少年时代的遭遇,也难免被其余诸皇子嘲笑,哪怕当着端慧公主的面保持着恭敬,但背底里不知道嘲笑了多少回。
一介流犯的儿子,也配跟他们这些皇子凤孙同处一室,共居一席?
彼时,唯有十六岁的东宫安慰他:“你父亲向来无意仕途,定然是被有心人作局陷害了。阿灏你别急,等咱们找到机会,替你父亲翻案!”
东宫相信卫山川,却也一筹莫展。
这一等,便是十年。
十年时间,足够当初的小小少年长大成人,一步步踏进朝局旋涡,终等到东宫掌权,才有机会为父申冤。
“我不会给她机会的。”卫灏从打算退婚之日起,就已经做好了全力与母亲端慧公主对抗的准备:“我们母子之间,迟早要有一场冲突,让母亲认清楚她自己的位置。她不能摆布了父亲,再来摆布我。我们父子不是她手中的傀儡。”
萧懋失笑:“你们娘俩都冷战了这些日子,我在宫里都晓得了,姑母近来都请了好几回御医,还不叫冲突?我倒是拭目以待。”
感情近来这母子俩的争吵都是小打小闹啊。
卫灏对母亲端慧公主的强悍深为了解,听到她接二连三接御医也不见他态度松动:“母亲身子向来康健,身边人也一向侍候得当,应该没什么大碍。”真要有了要命的病症,桑女官早都派人来传信了。
萧懋见他铁了心要与端慧公主作对,毫无和解的迹象,倒是有点兴致了:“你几时跟姑母正式谈话,及早给我传个消息,免得到时候你收不了场,我也好去劝和。”
卫灏很想给东宫一个鄙视的眼神,碍于一贯的宫庭礼仪而忍住了:“殿下那是去劝和吗?你是去凑热闹的吧?!”
萧懋:“兼而有之。”
他凑卫灏的热闹,卫灏也要凑他的热闹。
“今晚的除夕夜宴取消了,你既要进宫去侍疾,不如多带我一个,到时候也能帮帮你。”
继后入宫封妃,后来随着接二连三的生子,晋升为贵妃。熬死了元后,她跟着封后,连东宫见到也得称一声“母后”,更遑论礼法伦常压着,东宫每每入紫宸殿侍疾,少不了要受她的气。
卫灏身为端慧公主的儿子,继后心里再瞧不上,面上还得摆出几分客气之意。
两人结伴同行,素来寡言的他在继后面前也会替太子抵挡一二。
萧懋求之不得:“收拾收拾进宫吧。”
皇帝病了约莫有半年,继后起先还在紫宸殿里扮贤后,没日没夜的侍疾。只是天长日久,她也演得有点力不从心,渐渐变成了每日早晚过来略坐一坐,过问一番皇帝的饮食睡眠,汤药冷暖。
正逢除夕守岁,继后带着自己生的三个儿子早早来紫宸殿守着,见太子萧懋带着卫灏前来,表情便微有些不自然:“太子竟也有空过来?”
“儿臣见过母后。”萧懋与卫灏上前与继后见礼,环顾左右,便极之自然的宣布:“往年父皇康健,总要大宴群臣。今晚不好让群臣入宫,孤来陪陪父皇。想来诸位皇弟们与孤的想法是一样的,只咱们兄弟几个,总嫌冷清。卫卿,你去各宫传信,但凡皇弟皇妹们愿意来此宸殿陪伴父皇,让他们都过来。父皇纵然睡着,知道子女们都在身边,也倍感安心。”
继后才要阻止:“太子,陛下正病着,需要静养,怎可唤一堆人过来打搅了陛下休息?”
萧懋不软不硬顶了一句:“母后所虑甚是。若是往日孤也不必自作主张让弟弟妹妹们都来陪伴父皇,只是今夕不同,除旧岁迎新年,说不定感受到子女们都守在身边,父皇的病也能好转呢。”他扭头注视着一侧守着的太医院正程荣:“程大人,你来说说,孤此举可妥当?”
皇帝病了这半年,太子与继后没少在紫宸殿斗法,程荣数次无辜被卷入,每次总要绞尽脑汁的应对,他擦着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作答:“按理说……父子连心,陛下是能够感应到皇子公主们的孝心的。说不定心情好了,也能早点醒过来。”
近来皇帝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短,谁都知道只是时间问题。
事关皇帝的病情,继后也不好再阻止其余皇子公主前来。
卫灏带着宫中禁卫军一路传东宫旨意,不到半个时辰,便是连住得最偏僻的十六皇子都到了。殿内皇子公主们原来都做好了在自己殿内守岁的打算,谁知忽接东宫旨意,此刻齐聚紫宸殿面面相觑,又不敢大声喧哗,唯有悄悄以唇语来交流。
不止如此。
卫灏传完东宫旨意,竟还顺道拐去南书房,把两位轮值的老大人也请了过来,美其名曰:“皇后娘娘怕吵到陛下,只带着中宫所出的三位皇子在陛下殿内守岁。太子殿下怜惜弟妹不能向陛下表孝心,便让下官去把诸位皇子公主们全请了过来。下官思来想去,紫宸殿下母子也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还得请两位老大人去压压阵,免得……”
继后与东宫久已不睦,此乃朝中人尽皆知之事。
继后以往还可以向皇帝吹枕头风,中间数次意图让皇帝废太子转而扶植自己的儿子上位,奈何太子从小谨小慎微,全无过错,而皇帝对这位兢兢业业的太子也算满意,更不大愿意顶着朝臣的反对重新废立太子。
皇帝重病,太子监国,继后心中生怨,连带着朝中弹劾东宫属官的折子也多了起来。
继母子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
两位老大人愁得头顶都要秃了,暗中骂卫灏奸滑,竟拉他两人去填炮灰,却又不得不去。
他们两位家族之中子弟往后还要在朝中行走,要是此时推脱,不替东宫撑腰,将来东宫继位,再被卫灏这奸滑小子告一状,到时候保不齐影响仕途。
卫灏请了两尊大佛进紫宸殿,顶着继后不善的目光,愉快的向东宫告辞,出宫便直奔五柳巷——马车里早就装好了置办的年货。
萧懋:“……”
原来这小子只是拿我当挡箭牌?!
端慧公主府,桑珍小声催促宫人,再去大门外迎一迎卫灏,回公主寝殿还要小心劝导:“公子年轻气盛,又是位极有主见的儿郎,与殿下意见相左,不懂殿下的一片苦心也是情有可原。等他成亲生子,自己做了父亲,便能理解殿下的慈母之心了。孩子长大成人,总是需要时间的,殿下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端慧公主与儿子大吵一架之后,多日未见他上门,起先还盼着儿子上门认错服软,等不来之后便派人大张旗鼓入宫请御医,每日卧床,但总盼不来卫灏上门。
她心中一团火越烧越旺,好几次在桑珍面前发脾气:“也不知我作了什么孽,竟生了这样一个白眼狼,连亲娘的死活都不顾了!”她发起狠来话说得要多绝情有多绝情:“盼着他有志气,往后再不登公主府的大门,我才要夸他呢!”
桑珍苦口婆心劝了好几次,但总拗不过她的脾气,还背着端慧公主悄摸往卫灏私宅去过两趟,回来再劝:“殿下别胡思乱想了,如今陛下正病着,东宫一向与咱们公子交好,交给公子的事情也不少。咱们公子身上担子也不轻,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奴婢听下面人说,公子有时候连家都回不来。想是年底了事情忙,没时间过来,等到除夕夜是必然要回府与殿下守岁的。到时候母子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摊开了揉碎了好好讲呢?”
有了她这番话打底,一直与儿子置气的端慧公主总算是有了点盼头。
她盼星星盼月亮,每日数着时辰过,只等着儿子除夕回来守岁,好与他再详细分说卢家这门婚事的好处,好让他打消退婚的念头。
谁知左等右等,到了除夕太阳落山,还是没等到人。
其实这也怨不得端慧公主空等。
实是卢登的问题。
卫灏早已吩咐,今年不回公主府守岁,让他备一份礼送过去。
卢登深知自己去送礼,定然少不了被端慧公主迁怒,于是左拖右拖,一直拖到掌灯时分,实在拖不下去了,才硬着头皮去送礼。
桑珍派出去迎的宫人远远见到卫府马车,高兴的一叠声叫:“快往里传,公子回府了!”她自己则迎了上去。
那宫人身边还跟着俩小婢女,十二三岁的年纪,聪明伶俐跑起来飞快,等到宫人见到驾车的卢登,欣喜的迎上去恭迎公子下车,后者哭丧着脸解释:“主子陪太子殿下进宫侍疾,说没办法陪公主殿下守岁了,派我来送年礼。”
宫人愣怔片刻,忽反应过来身边俩年小的婢子恐怕已经回府报喜去了,立刻惨叫一声,连卢登也顾不上,忙忙提着裙子往回冲。
——来不及了!
她折回去的时候,俩婢女已经向桑珍报过喜信儿了:“姑姑,公子的马车已经到府门口了,马上就入府了,姽婳姐姐派我们俩来报信儿,桑姑姑请放心!”
桑珍满面笑意进了公主寝殿,语声轻快道:“奴婢说什么来着,亲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公子只是一时忙得抽不开身而已,哪里是有意与殿下置气。这不是赶着回府陪殿下守岁?殿下快起来收拾收拾,难得公子回来,见到殿下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定然会担心的。”
端慧公主嘴角微翘,话里话外却没有半分软和劲儿:“竖子!他还知道回来?快快关了府门,打将出去!我就算是死了,也用不着他来哭!”
桑珍扶她起身:“殿下说的这叫什么话?哪有当娘的这样说儿子的,公子可是殿下亲生的,就算是您要打将出去,公子也不会走!”
其实端慧公主哪里是想把卫灏打将出去,不过是母子冷战多日,她攒了一肚子火,好容易等到儿子回府,便意味着儿子向她低头,她自然要把火撒出去。
“他要走就走好了,难道我还怕他不登门?”她慢悠悠起身,一颗心稳稳落回肚里,想着到底还是亲生的儿子,哪里能拗得过她?
当老子的跟她不是一条心,当儿子的可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难道还拿捏不了他了?!
她这头起身梳妆打扮,虽还板着一张脸,可眼里的喜意却藏不住,还有心情坐在梳妆台前挑首饰,在一对累丝镂空飞云金凤簪跟凤凰衔珠凤钗里犹豫不定:“阿桑,你说选哪个?”
桑珍打量她的气色,笑吟吟替她决断:“衔珠凤钗吧。”正要替她插戴起来,外面姽婳已经一脸仓惶追了进来,离着端慧公主几步开外却不敢进来,只拿焦急的眼神去瞧桑珍。
“怎么啦?”桑珍回头瞧见姽婳,还觉得诧异:“公子回来,你这是高兴得傻了?”她不过一句玩笑话,却惊觉姽婳面色剧变,惊觉不好,才要找个托词出问,谁知端慧公主已经转过身问:“怎么回事?”
姽婳原本的打算是先找桑珍拖延时间,再想办法慢慢告诉端慧公主,可此刻卢登驾着的马车恐怕已经进府,瞒是瞒不住的,只能低着头不敢看端慧公主的脸色,闭着眼睛咬牙道:“公子……公子他陪着太子殿下进宫侍疾去了,派了卢登来送年礼,说是……说是不能陪公主殿下守岁了……”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身子微微颤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殿下安静到近乎窒息。
桑珍暗叹一声,也不敢去瞧端慧公主的脸色,方才还春意融融的气氛转瞬即逝,此刻如坠冰窖。
良久,只听得一声冷笑:“好!他这是不准备认我这个母亲了?!”
端慧公主手中凤凰衔珠的钗子重重砸在地上,钗头坠着的明亮璀璨的珍珠弃凤凰而去,滚落在地上,轻轻蹦了几下,滚向了暗影重重的角落。
殿中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还送什么年礼啊?”梳妆台上零零散散的首饰被一把推扫下来,各种手上的戒子坠耳的明铛香腻的口脂小瓷盒还有腕上金钏玉镯等等砸了一地,端慧公主尤不解气,立喝三声:“卫府派来的人都给我打出去,本宫不稀罕他的年礼!”
桑珍不敢再劝,领着公主府的侍卫们把卢登连人带东西给轰了出去,隔着窗户就她喊得最凶:“回去告诉你家公子,咱们公主府里什么金的玉的宝贝没有,用得着你家公子来献殷勤?!他要是真有认错赔罪的心思,就让他亲自过来,气坏了公主殿下,他担待得起吗?”
卢登心中暗暗叫苦。
母子俩斗法,底下人受罪。
桑珍与端慧公主同年,视卫灏身边的亲卫们都如自家亲近的子侄一般,何曾疾言厉色过。
此时连轰带骂,不过是为着作戏给端慧公主看,好让她消了肚里一腔怒气。
待将卢登赶出去之后,远离了端慧公主,这才责备道:“公子是怎么回事?殿下盼了他这些日子,就盼着母子俩和好。公主嘴是说再多气话,心里还不是为着公子好,他就不能来陪公主守岁,消消公主肚里的火?”
卢登比她还苦恼,连连作揖陪笑:“桑姑姑,这事真不怨我们。主子向来主意大,我们身边侍候的都是听令行事,多劝两句便要惹恼主子。公主跟主子之间的事情,我们做侍卫的哪个敢插嘴?”
桑珍又急又气:“公子真是太固执了!太子进宫侍疾,他跟着掺和什么?再说自己家里还有一堆事儿呢,他怎么就没想着回来陪陪公主?”
卢登既然已经被轰出来了,还躲过了端慧公主的迁怒,没有挨板子,只想赶紧跑,免得等下公主回过味来,再逮着他撒气。此刻小声央告:“桑姑姑,您老最疼我们了,公子的事情我们当真做不了主。要不……隔两日等公子闲下来了,您老过去那边劝劝公子?您老说话,公子总能听进去几分的吧?”
他其实知道,桑珍对端慧公主忠心耿耿,哪怕表面上再好说话,肯定与公主站在同一立场。但自家主子心志坚定,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退婚,不会拿自己的婚姻去做政治利益交换,便是卢明月比天仙还美,恐怕也难令他改变主意。
两人各为其主,面上情份还是不能淡了,故而满口的桑姑姑,叫得好不亲热,还一味讨饶,哄得桑珍心软,放他去了。
哪知桑珍前脚放走了卢登,后脚进去服侍端慧公主,却见她满面怒意问道:“人呢?”
桑珍奇道:“谁?”
端慧公主余怒未消:“卢登!让他滚进来!”
桑珍叫苦不迭,这个猴儿,恐怕是猜到了自己进来要被迁怒挨板子,这才找借口跑了,留下个烂摊子让她收拾。
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来劝:“卢登方才听得殿下大怒,还再三解释,说是东宫要进宫侍疾,派人唤咱们公子陪太子殿下进宫。您也知道,宫里的事情有多麻烦,皇后跟她那几位皇子都不是善茬,咱们公子从小就跟太子殿下玩得好,这会太子殿下倚重公子是好事儿,公子也不好推脱,这才派了卢登前来送礼,还再三央告,让殿下千万别生气,他那边实是走不开!殿下千万别胡思乱想,免得伤了母子之间的感情……”絮絮叨叨替卫灏开脱,绝口不再提卢家的婚约,心里却暗暗着急,只怕没她想得这么简单。
卢登居然敢算计她,跑得比贼都快,内中定然别有隐情。
桑珍暗暗心焦,打定了主意抽空去卫灏私宅探听消息,免得端慧公主被稀里糊涂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