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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爸爸准备给程天翼理发,理发工具摆在炕上一件一件地清理。程天翼拿着理发剪子玩,看到那两片锯齿状的铁片横向摩擦,就可以把进入锯齿内的头发剪断,感觉很神奇,他对着爸爸感叹着:“这太奇妙啦!太好玩啦!”爸爸给他理发时,他听着刀片在头顶上嘎达嘎达地响着,想象着两片刀片摩擦着剪断头发,他突然问爸爸:
“爸:如果我的头发是一片麦地,那做一个像理发剪刀一样的机器去收割麦子,是不是就不用农民一刀一刀的收割啦?那该多轻松啊!”
他感觉爸爸的剪刀在头上突然停了,然后听到爸爸自言自语地感叹着:
“这脑袋也太聪明了!”
晚饭过后,爸爸的一个同事来家里串门,他们坐在小板凳上在院儿里闲聊,板凳很矮,坐下后都把裤腿拉到了膝盖以上,那人的小腿肚子的位置露出了一片伤疤。爸爸就问他:
“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那人说:
“玩鸟枪走火,铁砂子都打进去了。”
爸爸又问:
“取出来了吗?”
那人回答:
“只取出来几颗,太多了,又太集中,没办法取了。”
一旁的程天翼插嘴问:
“为什么取不出来?”
那人笑着说:
“取每一个铁砂都需要把肌肉切开个口子,那么多铁砂如果都取出来,那腿上的肌肉不就切成肉馅了吗!”
程天翼不假思索的随口说:
“那医生可真笨!用个大磁铁,从伤口处把沙子吸出来不就行了吗!”
爸爸和那同事都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巴相互看着……
那人对爸爸说:
“这孩子真聪明!”
爸爸说:
“他是有点奇怪,总能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来。”
爸爸发觉这个孩子的思维有点与众不同,发现他的一些想法跨度很大,不管是事与事之间,还是物与物之间,看似互不相干,仔细想想却发现,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思想自由奔放,不受条件限制,敏捷中又有点不受控制……
小人书是程天翼的最爱,虽然不认字,可书里的画面可以使他浮想联翩,偶尔赶上爸爸高兴,还能读几页给他听。他崇拜书里的英雄,最喜欢《三国演义》里的赵子龙,那威武的白盔白甲映衬着他冷俊的面孔,胯下白马,手中长枪,单骑救主,血战长坂坡,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无不让他魂牵梦绕!幻想着能像赵子龙一样,驰骋沙场,或者能有一杆和他一样的长枪。程天翼用一根玉米杆做长枪,战马就是那低矮的土墙。他骑在墙上,颠着屁股挥舞着玉米杆叫喊着:“赵子龙来也!!!”结果,不是墙头被骑倒,就是裤裆被磨烂,要么就是把玉米杆耍断了……家里的院墙和邻居家的院墙都被他骑倒了,找不到一处平的地方,为此没少挨爸爸骂……
一墙之隔的邻居家是个老头,姓丁,都叫他老丁头儿。相隔于两家之间的土墙已经被程天翼弄得残破不堪。老丁头儿很生气,批评程天翼不听话,还隔着墙向妈妈告状,爸爸对老丁头儿抱歉的说:
“我找人帮忙把院墙砌起来吧!”
老丁儿头爽快地说:
“不用!不用!这墙也该修了,我找人彻底弄一下。”
没过几天,新墙垒起来了,新墙很高,比程天翼的身高高出好多,墙的泥土里伸出密密麻麻坚硬的麦秸干儿,墙头上还插满了碎玻璃碴子。程天翼望着那阴森的高墙,感到无从下手,正在那里思考着如何骑上去时,老丁头儿突然从墙的对面伸过脑袋来,他瞪着眼睛盯着程天翼……程天翼的视角是从下往上看,因为角度关系,他只能看到老丁头儿的脑袋,看不到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感觉像是墙头上放着一个脑袋,这滑稽的角度让程天翼忍不住想笑……这时,那脑袋张嘴说话了,他恶狠狠的说:
“看见这玻璃碴子没!再敢骑墙头!扎烂你的小鸡子!”
程天翼看着那插满锋利碎玻璃片的墙头,想着自己将要骑上去……他笑不出来了,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老丁头儿家有颗海棠树,那海棠果还没成熟,就成了孩子们攻击的目标……没熟的海棠果酸酸的,一点都不好吃。可有的时候不是程天翼干的也要算在他头上,他是这方圆百米的孩子头儿,所有的“坏事儿”基本都被他承包了……
一天中午,老丁头儿和几个老头儿在路边的树荫下聊天,程天翼也凑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发现老丁头儿的腿上有一个圆圆的软软的伤疤,那疤上的皮肤软的像薄薄的塑料膜。奇怪的是,腿的另一面也有个一模一样的伤疤。程天翼好奇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丁头儿淡淡的回答:
“是抢打的。”
一听说抢,程天翼来了精神,他接着问:
“怎么是两个疤,是挨了两抢吗?”
老丁头儿笑着说:
“不是,子弹是从这面打进去又从这面穿出来的。”
程天翼更好奇了,急忙问:
“你当过解放军?”
老丁头儿骄傲的回答:
“那!当然。”
程天翼没想到这个讨厌的老头儿还当过解放军,又接着问:
“那你打过仗吗?”
“那!当然。”
老丁头儿依然保持着骄傲的神态。
“给我讲讲你打仗的故事呗!”
程天翼想知道的更多更详细,可老丁头儿好像不想多说了;他突然静了下来,那骄傲的神态消失了,低着头若有所思……
旁边的两个老头儿嘲笑他:
“你还当过兵?!你就吹牛吧!你要是当兵也一定是个逃兵!哈哈哈哈!!!”
两个老头儿一起哄笑着,另一个老头儿附和着说:
“是当的国民党兵吧!!!”
他们又开始哈哈哈的大笑。
老丁头儿儿沉默了一会儿,说:
“那是黑山阻击战,部队发起冲锋,我端着抢一直向前冲……”
程天翼瞬间就听傻了,他没想到老丁头的故事来的这么突然,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进入高潮!他更没想到这个讨厌的老头儿居然真的打过仗!还负过伤!
老丁头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身边的战友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
他又停了一会儿,然后抬起一只手臂,慢慢的横向摆动,眼睛像是望着远方又像是在冥想,他那干瘪的下嘴唇颤抖了几下,说:
“整个战场根本就看不到土地的颜色,完全被一层层的尸体覆盖了!尸体又被炮弹炸成了碎块儿!那血呀!像小河一样往低处流……”
他那浑浊的眼里好像有星光在闪动,声音哽咽着,再一次的停顿……
“战斗结束后,是战友看到我腿上在流血,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当我看到自己负伤流血时,一下子就晕倒了……那时候缺医少药,为了防止感染,治疗贯穿伤就用棉花搓成绳儿,再泡上酒精,穿过伤口来回拉动……”
程天翼被他说得浑身颤抖了一下,龇着牙,咧着下嘴唇问:
“疼吗?”
老丁头儿好像从那血淋淋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又恢复了常态,他摇着脑袋感叹道:
“唉呀妈呀!连点儿麻药都没有!医院里的嚎叫声就像个杀猪厂似的!你根本就听不出那一声是自己叫的!”
程天翼忍不住想笑。旁边那两个老头儿不说话了,表情尴尬地站起身,拿着小板凳一摇一晃地走了……
老丁头儿还有个兄弟,是个战斗英雄,还是当官的,解放后担任了北方某大城市的市领导。有一天,老丁头家突然来了好多公安,在他们家周围站岗,听说是他那当大官的兄弟来看他啦,他兄弟来了以后看到有公安站岗非常生气,把那些当地的公安都赶跑了……
左邻右舍有好几位退伍军人,多数是抗美援朝下来的,基本都有伤……程天翼有两个好朋友,他俩是双胞胎兄弟,家在道东。他们的爸爸是抗美援朝的大英雄,军衔是大尉。他在朝鲜战场上受了重伤,身体里还留有好多弹片。听大人们讲,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个奇迹啦;大人们还说,大尉的军衔比县长还大。
程天翼经常和他们在一起,虽然一起玩的很开心,却很少去他们家,因为他们太吵闹,怕影响他爸爸休息。程天翼也见过他爸爸,不过他总是在炕上躺着。他们的妈妈瘦瘦弱弱的,很少言笑,她肩负着家里全部的重担,既要抚养未成年的他们,又要照顾重伤的父亲,每次看到她都是在不停的忙里忙外。他们还有个哥哥也在部队,是在他爸爸的老部队。哥哥参军的那年,还没去部队报到,就先配发了军装和领章帽徽,这在新兵里是没有过的先例,这样的待遇也只有英雄的儿子才能享受。大哥哥高高瘦瘦的,穿着军装,那耀眼的领章帽徽闪闪发亮,实在是太帅了!程天翼和一群孩子围着他激动地大呼小叫,本来是哥哥,却喊成了解放军叔叔,害得大哥哥好一顿的更正。等到大哥哥出发的那天,他却把领章帽徽都摘了下来,说是爸爸不让搞特殊……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哥哥因公殉职,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哭了……程天翼不知道什么叫因公殉职,那天,他们家来了好多解放军,还有一些地方干部。程天翼看到解放军都在流泪,他们的妈妈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几次晕倒,可她却坚决不肯躺下,两个女兵搀扶着她才勉强使她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她支撑着瘫软的身体还要去给大家烧水……看到她这样,那些解放军哭得更厉害了……他爸爸拄着手杖,在房间里艰难地挪动着脚步,那撑着手杖的手一直在颤抖……牙齿也咬得紧紧的,面色通红,那面色红的像燃烧的火焰,再也没见过谁的脸色能红到那个程度。他爸爸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而且还阻止了妈妈的哭声,那强压在内心的悲痛使他的表情难以形容……他坚定地招呼着大家都坐下……程天翼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爸爸站起来,那高大魁梧的身材超过常人,像一座顶天立地的大山。程天翼感到恐惧,远远地躲着,怯生生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晕头晕脑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爸爸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他们俩不让程天翼再去他家玩,还说爸爸会突然醒来大喊大叫,还砸东西……
不知道他爸爸参加的是哪一场战斗,在朝鲜战场上有很多著名的战役,每一场战斗都打得非常惨烈,当时的志愿军装备很差,和美军的装备比可谓天壤之别;所以,志愿军拼的就是不怕死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军魂,是战无不胜的!残酷的战争无法摧毁战士的坚强意志,却摧毁了战士的神经和肉体;经历过生死存亡的战场,面对着战友的血肉横飞,意志战胜了生命的极限,却让神经和肉体无法复原……战争的阴影会使人产生幻觉,紧绷的神经时刻都没有放下过,仿佛还在战场上搏杀……电影《芙蓉镇》里有这样一个镜头,醉酒后的老书记站在雪夜里产生了幻觉,脑海里依然是炮火连天的战场,仿佛还在血肉横飞的阵地上,仿佛还端着机关抢疯狂的扫射……扫射……
每每想起这一段童年的经历,都让他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