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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和娘亲十分相像的姨娘。
苏永年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和娘亲住在城隍庙的那个冬夜。
那是嘉靖三十三年的十二月,大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
那时候苏永年的家在庐州,父母从西陵私奔到这安了家。
可是那年庐州府周近几县都受了灾,百姓衣食无着,官府却没什么作为,朝廷下拨的赈灾钱粮也大多被层层剥刮进了官家的私库。
苏永年的娘亲只好带着他到徽州来投奔娘家,一路上风餐露宿,终于到了徽州西陵镇,却被狠心的外公赶了出来。
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苏永年只记得那时候很冷,破旧的庙堂早已经没了香火,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残破的墙坯挡不住呼啸的风雪,单薄的衣衫更挡不住彻夜的寒冷。
娘亲止不住的咳嗽……
苏永年紧靠在娘亲的怀里,哭着说道:“娘亲,我好饿。”
苏母已经把最后的一点粮食都给儿子吃了,自己两天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无力地说道:“乖,好年儿,睡觉啊,明天早上娘亲就给你买肉包子吃好不好?”
“可是娘亲,我们还有钱买肉包子吃吗?”苏永年看着娘亲紧握着那干瘪钱袋的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十分懂事的道:“娘亲,我不饿了,我们睡觉吧。爹爹马上就能回来接娘亲过好日子了。”
苏母听到儿子说起丈夫,还是忍不住哭了,苏永年的父亲苏朝章死在南京,连尸骨都未留下。
苏永年虽然小但是太懂事,苏母不忍心他知晓父亲已死的事实,就跟他说父亲过年的时候就能回来。
小苏永年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抹去娘亲的泪水。
“娘亲不哭,爹爹让孩儿照顾好娘亲,不然爹爹要怪孩儿不乖惹娘亲生气。”
“没有,娘没哭,娘只是想起爹爹了。”苏母收了眼泪,将小苏永年紧紧的抱在怀里,生怕他冻着了,自己又饿又冷却不想让儿子知道。
“孩儿也想爹爹。”
……
……
“姐姐,姐姐你在这吗?”
城隍庙外响起一女子的呼唤声,声音低沉,带点哭音。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着连襟羊绒披风的女子打着一盏灯笼寻到庙里,看见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苏永年母子。
这女子便是苏母的妹妹李玉容。
李玉容比姐姐李玉裳小三岁,模样十分相像,从小就形影不离,感情十分要好。今日从外回来,听闻姐姐回家了却被父亲赶出来,又不准家里人探望,就连一点食物也不肯给。
听仆役述说苏永年母子饥寒交迫之样,于心不忍,趁天黑无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府,到处寻找,终于是找到这来了。
李玉容见到数年未见的姐姐,一时开心不已,连衣服上的积雪也忘记了抖掉。又看到母子二人衣食维艰的凄惨模样,心酸的流出泪来。
“姐姐,你这又是何苦……”李玉容叹息道。
此时苏母已是疾病缠身,面色苍白。
李玉容注意到旁边睁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看着自己手里的包裹,满含期待的眼睛眨啊眨的。
“娘亲,香。”小苏永年指着包裹道。
苏母摸了摸儿子的头,自己的肚子也饿的叫了一声,苏母苦笑。
李玉容看到母子二人这般模样,知晓肯定是许久没进食了,幸好带了些吃食来。便解开包裹,拿出一纸袋的包子给苏永年。
苏永年看了看苏母,苏母心知儿子因为自己平时教导他不要随便拿陌生人给的东西,这孩子太懂事,虽然肚子饿但又不想违逆娘亲的话。
苏母虚弱无力的笑道:“乖孩子,吃吧,姨娘给的东西没关系。”
“姨娘?”苏永年稚声问,清稚的眼眸里全是疑惑。
“对,姨娘也是娘,是娘亲的妹妹,咳咳,你要像对娘亲一样对待姨娘,知道吗?”苏母语重心长道。
她希望自己如若走后也有个能照顾好儿子的人,这句话是对苏永年说的,更是对妹妹的请求。
李玉容知道姐姐心中所想,轻轻地朝她点了点头。
小苏永年也哦的应了一声,但又怯生生的不敢看这个陌生的姨娘。
见娘亲咳嗽不止,苏永年将手里的包子哭着递给娘亲。
“娘亲快吃,吃完病就好了。”
“娘亲不饿,你先吃。”
李玉容刚擦干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将包子推到苏永年怀里,温柔道:“你自己吃,姨娘带了很多来。”
李玉容擦了擦泪水,从包裹里又翻出一包糕点来,放到苏母手里。
苏母看着小苏永年高兴的样子,脸带着一丝痛苦的神色,摸了摸小苏永年的头,勉强笑道:“吃吧。”
“嗯!”小苏永年高兴地拿出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又看了眼李玉容,稚声道:“谢谢姨娘。”
李玉容笑了,轻轻地抚摸着苏永年稚气的脸庞,这孩子实在是太懂事了,懂事的让人心疼。
苏永年吃的很快,因为很饿,不一会就将几个包子吃完了。
而苏母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松花糕,见小苏永年狼吞虎咽的样子,无力笑道:“别吃太快了,待会噎着了。”又将自己的松花糕递给儿子。
小苏永年摇头道:“娘亲吃,年儿吃饱了。”过了一小会,又揉着眼睛道:“娘亲,年儿困。”
“嗯,困了就睡觉吧。”
“娘亲,年儿先睡了,娘亲也早点睡。”
“娘亲一会就睡。”
……
李玉容又看她母子二人衣衫单薄,连盖的也只是一层薄薄的被单,姐姐李玉裳又止不住的咳嗽。
想起自己带的衣物,赶紧从包裹里把准备好的羊毛大氅拿出来给苏母披着,又将自己身上的连襟毛绒披风解下来披在正香睡着的小苏永年身上。
“妹妹,外面风雪还大,咳咳,你……”
“我不冷,我里面都是加绒的衣物。这孩子叫我一声姨娘,我怎么忍心看你们在这破庙里受苦。”又将包裹放在苏母身边,道:“这是我自己的一点银钱和首饰,时间太紧我也没有拿太多的东西。父亲不让我们出来看你,我也是偷跑出来的,明日你们找个地方住下,再找个郎中看看,我自去寻你们。”
“妹妹,母亲她……她还好吗?”
“唉,怎么能好,父亲将她禁足在家,不让她来看你,只能在一个人在房里对着你小时候的玩具哭。”李玉容叹息道。
“都是我不孝,让母亲常为我伤心。咳咳……”
“姐姐自有姐姐的苦衷,不必挂怀,我会代姐姐好好照顾娘亲。不能多说了,我得回去了,不然被父亲发现我也出不来了。”
李玉容知道自己不该实说母亲近况,惹得姐姐伤心,便轻声道:“姐姐将养好身体,来日我带娘亲去看你。”说罢摸了摸小苏永年,转身就要走了。
“妹妹稍等。”苏母咳嗽着唤道。
“姐姐还有什么事?”
苏母将妹妹唤到身前,从脖子上摘下一条红绳,下缀着一颗白色围棋子。
和熟睡的小苏永年颈间挂着的黑棋子一般做工。
苏母将棋子放在妹妹手里,声音微颤道:“当初他父亲去南京前亲手做的两颗棋子,分别给了我和永年。他说,我们母子俩就是他的全部,要照顾我们一辈子。如今他没有信守诺言,撒手去了。”
苏母又看了一眼一旁已经熟睡的小苏永年,无力地哭道:“我怕我也活不久了,看不到他长大,看不到他成家,生子,我……我和他爹爹生下了他,却照顾不了他。”
“姐姐,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你只是感了风寒,明天叫城里郎中开点方子,将养几天,就会好了。”李玉容泣不成声,从小与姐姐一同长大,都是姐姐无微不至的关心自己,现在见姐姐这番模样,哪能不痛心呢。
“你拿着。”苏母让李玉容紧紧握住棋子吊坠,道:“你是他姨娘,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托付的人,你一定要好好帮我照顾好他。”
“姐姐……你。”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要是我病好了你再把它还给我吧。”苏母苦涩说道。
“我会的。”李玉容重重的点了几下头,答应道。
苏母知道妹妹的性子,即便不托付给她,她也会像娘亲一样的照顾自己的儿子,但是真的很想看着他长大。
苏母无力地为熟睡的小苏永年紧了紧身上的盖着的毛绒披风,虚弱且疲惫的眼眸里全是怜爱与不舍。
“时间不找了,快回去吧。外面雪大,小心看路。”
就像小时候姐姐叮嘱自己一样,李玉容哭着应了一声,掩面抹泪离开了城隍庙。
那天半夜的雪很大,很冷。风在墙外呼啸,像在哭泣。
那晚苏永年睡的很暖,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条河,爹爹和娘亲就站在河的另一头,两只手牵在一起,在向自己招手。
苏永年很想过去牵着他们的手,可是没有船,自己又不会游泳。就眼看着爹娘失望的表情,沿着河岸向更远的地方走去,苏永年就沿着这头河岸追啊,追啊。
可是河道越来越宽,慢慢的就只看到爹娘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苏永年一个人跪在地上哭泣,可爹娘就是不理他,最后连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
河水颜色越来越淡,光越来越亮,眼睛也睁得越来越开。
如果可以,苏永年希望这双眼睛永远也不要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