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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园茶楼虽然气派,但三楼毕竟只有这么大,程汝亮的一举一动自然都被众人看进眼里,当然也包括他所说的话。
歙县双杰,棋力很强吗?
三楼上除了程汝亮一行和突然冒出来的陆奕和等人外,大多数的人都是来自嘉州本地或州城,或县乡的棋手,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与四川西境的嘉定州相距甚远,当中还横跨着一个偌大的湖广省,或许徽州歙县的名头他们听说过,毕竟文房四宝中的徽墨与歙砚均产自此地,想不知道也难。
但所谓的歙县双杰实在不能在他们心里立马形成直观的印象,因为来自徽州府的程白水对整个嘉州棋坛五战全胜,而之前他也在棋枰上胜了新安弈派的开代宗师,也是新安弈派最强者,汪曙。
都下不过程汝亮,便没有什么简单直接的方法去比较三大弈派之一的新安派与嘉州棋坛的差别到底有多大了,这时候突然冒出来两个被程白水称作“歙县双杰”的青年,其实力如何,真的很难估计。
但身为老壮派棋手的马诸陵和冯德伦与其余人不同,他二人前些年还曾有幸与会首卢孝直一同远赴江南,观战那一年的青年战和棋社战。归川途中,恰路过徽州府城,见识过这新安弈派的这一与众不同的棋会。
不同于三年一届同时举办的全国青年战与三百三十三家棋社战,得益于老宗师汪曙先生的励精图治,徽州青年棋会办得比之勤许多,一年两届,一为开春,一为夏末。开春的青年棋会于元宵佳节之后,而夏末的青年棋会在七月下旬,热暑消去,天气渐凉之时。
恰好青年战与棋社战在六月盛夏之际,马诸陵与冯德伦都是亲眼瞧过徽州青年棋会的与众不同的,其规模及棋手水平或许不如全国青年战那般顶尖,毕竟地域大小有所差距,青年战是海内诸郡青年棋手俊彦相互角艺,一分优劣之时,所参会的也都是各地各府县首屈一指的青年棋手,乃是强强较量,其中若是有弱手那便是一地之耻,毕竟青年战是为了检验各地后辈棋手的水平高低而存在,有很强烈的竞胜性质。
而徽州府的青年棋会不同,它乃是由新安弈派的开代宗师汪曙所带头筹办,其后不知有多少徽州商人乐于资助钱财,对于他们来说名声远比一时的盈利重要,其中出资最多者,便数徽州富商李嘉言,李嘉言本身也极其热衷于纹枰手谈,实力不弱,数年间靠承办青年棋会而为徽州百姓熟知,所带来的名声与利益远比付出的多不知几许。
既然是青年棋会,自然有角艺的成分在,但与全国青年战不同的是,徽州青年棋会的切磋性质远大于其竞胜性质,最直观的体现是在于徽州青年棋会的所受邀的青年棋手从来未过六十之数,大多都是五十余人,以此保证棋会的竞技水平不会因此下降。
而这五十几人便是棋会的全部参战棋手了,不像青年战动辄数百人,以逐步淘汰而分取优劣者,棋会的形式为积筹制,也会是说这五十几名青年棋手分别要和其他人各自对弈一局,而一人便是要下五十余局棋,短则十数日,长则一月,每胜一局便得一筹,到棋会结束之时,所得竹筹多者便是棋力更强者。
然后以竹筹算名次,分为一甲三人,其中第一名便是拔得头筹者,二甲十三人,余者皆入三甲。
而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一个青年棋手都有机会和其余各县的优秀棋手同台角艺,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是快速提高自己棋艺的好时机,不仅如此,若是在青年棋会上表现突出,也会使得自己名声大振,所以每一届青年棋会之前,这五十几个名额的归属可谓是备受关注,能进入这名额之中,便是表明棋会对自己天赋及实力的认同。
而这样的棋会,一年便有两次,新安弈派能从无到有,从默默无闻到与京师、永嘉两派并立于世,不是没有理由,其中自然要归功于坐隐先生汪曙的励精图治。
想当初汪坐隐年轻时已是徽州府诸多棋手的领袖,在徽州名声之巨便如同鲍景远之于江浙,范元博之于天下,之中或许有徽州棋手与外者交流较少的原因,但能与鲍景远、范元博相比已是足显其威望和实力。
于是汪曙登高一呼,新安弈派就此而成,而这看似简简单单的自成一派,却是汪曙带着徽州棋手数年来的励精图治,逐步发展壮大,而就在那时,新安弈派一举成名被天下棋手认同为大弈派的机会来临了。
鲍景远被少师杨一清提携造势,前往京师挑战范元博未果,在京师待了数年,并且一举成就棋圣之名,还无立马回到江浙的迹象,而此时新安弈派已是声势渐大,虽然其中可以独挑大梁的棋手并不多,但汪曙之棋艺已不是永嘉派中的其他人所能匹敌。
嘉靖六年,岁值而立之年的汪曙率领着新安大军趁永嘉派群龙无首之时浩浩荡荡地南下江浙,与之一较高下,新安派与永嘉派的大战一触即发。
但不得不说的是,永嘉派不愧为当世之巨,江浙之地又盛产国弈,盛称江淮之间,在汪曙的带领下新安派仍是没有完全击败底蕴雄厚的永嘉派残余势力,而永嘉又有李冲、周源、徐希圣等人坐镇,当时汪曙能够力压这几人已是费尽心思,两派互有胜败,一时间谁也不能彻底击败对方,两大弈派在长江以南展开了长达数年的拉锯战。
嘉靖九年,范洪之后新一代独擅国手之名的鲍一中回返江南,与汪曙展开了一场大战,不过在鲍一中棋圣战上与鬼手易叔言的决胜之后,鲍一中棋力已臻至巅峰,汪曙虽强,却无法与达到与鲍一中争先的水平,鲍一中的批亢捣虚,以少击众之法使得汪曙的坚如铁壁的防守时常失去作用,但汪曙也不愧其一派领袖之威名,他硬实雄厚的棋风也使得鲍一中暗自心惊,此后一连几日,连连上门搦战,这一场旷世持久的两派棋战为大明棋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特别是两大弈派领袖之间的较量为人称叹。
最后,人们得出一个结论,汪曙棋力不及鲍一中一子,汪执先手胜负两分,汪执后手必败无疑,如三品具体之于一品入神,尚有差距。
自此新安弈派彻底扬名,而鲍一中之后京师又出了个颜伦颜子明,一统被鲍一中搅得稀烂的京师棋坛,自成一派,号京师弈派,三派之名始并立于世。
而汪曙回到了徽州,继续励精图治二三十年,才有了如今新安弈派不同一般的气象,虽然不及京师、永嘉两派数十乃至上百年的国弈底蕴积累,但一府六县之中已是青年棋手无数,如雨后春笋,而程汝亮的崭露头角更是向天下诸多棋手传递一个信息。
新安弈派正在崛起。
……
马诸陵、冯德伦等二人自那以后深刻的明白,新安弈派这个庞然大物仍有无穷的底蕴与潜力,甚至有可能在程汝亮的带领下打破如今三派鼎立的格局。
新安棋士的平均实力远远不是嘉州弈坛的众人能够想象,说得不妙一点,困居一地的嘉州棋坛便如同当年汪曙横空出世之前的徽州棋坛一般,不常与其他地方的棋手较量,也便不知道如今天下的诸多棋士究竟是如何的强悍无匹,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也就不会为了一个程白水战胜整个嘉州棋坛而感到惊讶了。
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而梅纪新、陈少堂二人被程汝亮称为歙县双杰,且在四届徽州青年棋会中霸占一甲三席其二,马诸陵与冯德伦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程汝亮这随意一言中所蕴含的信息究竟代表着什么。
也许没有程汝亮存在的话,他们二人就是新安弈派青年棋手中双占鳌头之人罢。
马诸陵有些发干的嘴唇微微蠕动,说不出话来,不过因家公去世而沉重的心头倒是稍微地松了一些。
这两个后生,真是没句实话。
先前冯德伦曾问过梅、陈二人在徽州青年棋手中像他们这般实力的究竟有多少个,梅纪新笑称是随便就能数的过来,只有五十几个而已,把卢孝直三人嚇了一番,然后陈少堂称他们二人能在排进二甲十数位,即是二甲末位,这才让他们长舒一口气,不至于被吓成残疾。
如今看来,不仅这个梅纪新没个正形,故意出言恐嚇他们,就连这个看起来正经许多的陈少堂也偷摸使坏,不是成心要看自己这些人的笑话吗?什么二甲十数,什么五十多个,分明是新安弈派青年棋手中的中流砥柱,就说,新安弈派的青年棋手要是都能恐怖成这样,那更为强悍的京师、永嘉两派究竟会有着怎样一群棋中猛鬼?
马诸陵作为嘉州棋手中少数几个觉得程汝亮并不应该为老家公的死负责的人,还是老壮派棋手中地位较高,性格较烈且思想较为通明的一位,对此时楼上的微妙气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若不是他,程汝亮此时应该已经被许多人围在这里兴师问罪了,哪里还能如此轻巧地靠在窗边望茶园内的雨景。
他心中有过愧疚吗?
望着靠着茶园方向的西窗旁从容不迫的程汝亮,马诸陵不禁想到。不论如何,程汝亮的出现与家公的死有着直接关联,暂且不说家公是否是下得一盘好棋后安然辞世,便算是如此,程汝亮也应该表现出一些悲伤的情绪来,才好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为他开口解释一下。
只可惜,自始至终程汝亮干净的面容上都没有露出一丝愧疚和伤痛之色来,显得那样的古井无波,那样的从容,仿佛一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家公的死甚至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什么波澜。
或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吧。
马诸陵如此安慰自己。
……
陆奕和走上前来,游侠儿了儿郎当地跟在身后,像是要看陆奕和的笑话。
“兄台就是新安程白水?”陆奕和上前作了一揖明知故问道。
看着眼前的这个身着袍衫的青年士子,程汝亮如漆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色,旋即恢复如初,淡然地道:“何事?”
陆奕和呵呵一笑,“在下京师陆奕和,有缘得见白水先生尊容,幸甚幸甚。”
此言一出,西窗边站在程白水附近的许韶台等人都倏地望向他,眼眸中尽是惊奇之色,许韶台率先开口问道:“你就是陆奕和?”
“正是在下,许公子听过?”
果然是他,许韶台眸光一定,装傻充楞道:“没听过,对了,你说你哪来的?”
“许公子说笑了,若是许公子没听过在下的名字,又为何会惊奇问我是不是陆奕和?”陆奕和笑着反问道。
许韶台上前一步,手中竹青扇轻张,装模作样地放在腰身前微微地扇动几下,嘿嘿打趣道:“那我就是说错了,以前确实没听过,直到昨晚才略有所闻,兄台你还真是声名不显啊。”
陆奕和知道是自己昨天专为赞叹程汝亮棋艺所作的那首《围棋歌赠程白水》被他知晓了,旋即又想到传闻说程汝亮与许韶台是幼时故交,那程汝亮必然也是听到那首诗了,难怪。
陆奕和心内发笑,看来昨天的当着众人面的做派起到效果了,而这位许公子之所以打趣自己当然也只是打趣,“奕和乃是京师人氏,许公子定然是没听过,不过许公子与白水先生的一局棋,奕和却是仰慕已久啊。”
“昨天才下完的棋哪来的仰慕已久?”程汝亮身后的老二杨文敬出声揶揄道,
杨文敬为人耿直腹黑,尽挑这些时候说大实话,一时间倒是让陆奕和有些尴尬不已,引得他身后怂恿他的游侠儿忍不住连连讪笑。
呵呵,吃瘪了吧。
游侠儿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望向程白水身后的这两个青年刀客。
柳叶长刀。
杨门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