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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阿鬼的面铺,燕长淮今天没有吃面,而是捧着一杆通体漆黑,枪头纯青的鳞甲长枪仔细端详,看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口气。
“阿鬼叔,可惜这兵家炼器之术已经失传,我这门炼剑之法也难以炼化这么浓厚的兵凶煞气。”
阿鬼正在无精打采地收拾铺盖,准备上板关铺,听到燕长淮这话,他也只是随口应道:
“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我也没打算拿出来用,就这么收着挺好的。”
抚摸着枪杆上的“沥泉”古字,燕长淮忽然一叹:
“岳王神枪实乃沙场杀器,就这么尘封也太过可惜了。”
阿鬼将白布搭在肩头,转过头来嗤笑一声:
“沙场?呵,强如你们武当,不也只能在武林中搏出个‘天下无敌’?有多大的意义?
小燕,听阿叔一句劝,做点别的事吧。就算是修成人仙,又能如何?”
燕长淮知道阿鬼的意思,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枪。
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臻至武道极峰。
这句话对他而言,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他幼年时被阿鬼捡到,七岁时便上了武当山。
八年山居修行间燕长淮日夜不敢擅离的,只有武术。就算在睡梦中,他也从来不放松自己的修行。
沉默了许久,燕长淮忽然开口:
“阿鬼叔,武术,究竟是什么呢?”
他也不等阿鬼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山上时,师父说我最适合武当之道的载道之器,但我却常常为此感到困惑。
师兄弟们都知道,掌门的弟子是一位武道天才,无论学习什么拳法,短短时日便能练得神意上身。我甚至能品出每一种拳法劲力真正的“味道”,学武对我而言,不过是品尝一道又一道的菜肴。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从来都不曾为自己的天赋而感到欢愉,甚至日益精进,我就日益感到自己的愚钝。”
燕长淮抬起了头,将手中长枪立起,眼神迷茫而疑惑。
“因为无论我怎么学,都无法超越那个仿佛是“无敌”二字具象化的男人,我的师父,武当掌门姚莲舟。
为什么,我已经掌握了真武太极势的全部奥义,我学会了武当藏经阁内所有的武技。无论是剑法,拳法,呼吸法,腿法,掌法,指法,一切的武当武技,都已经尽在掌握。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无法击败他?”
炽热的心魂在燕长淮的胸中熊熊燃烧,他的瞳孔中好似有着熔岩流转,整个面铺的空气仿佛都被这个男人散发出的温度烤炙得扭曲。
“直到那一天,我才真正知道,武道,不是靠着机械式的锻炼,模仿,就能更进一步的东西!武人每一次出拳,都像是画师在完成一幅画作,那不是公式化的机械造物而是彻彻底底的艺术品。
他需要的是崭新的神髓!”
豪壮的话语,有如一记重重的铁锤,击在阿鬼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湿润,喉头哽塞,一时说不上话。
燕长淮接着说了下去:
“元和观西侧,有着太多的墓碑,他们全都是在酷烈修练和比试中失去性命的人。这些人当中,有的入门很浅,甚至连少许武功也没练到,但他们永远是我们武当的弟子。他们壮志未酬,他们是整个武当的缩影。”
强烈的情感在小小的面铺中积蓄,犹如洪水滔天。
“武当的每一位弟子,都在完成一幅长卷——名为武道的长卷。
它永远是未完成品,每一次刻画都必须付出比之前还要深刻的努力,只待每一个有心志的弟子去雕刻他。
而我只是侥幸有此天资,才能继续坚持在这幅画卷上泼墨罢了。我怎么能辜负他,又怎么能辜负他们?”
沉默,长久的沉默。
忽然,燕长淮放下手中长枪,眉开眼笑道:
“好辣。”
他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脚步轻松,有股说不出的快意,像是即将奔赴一场晚宴。
“阿鬼叔,我先去加加餐!”
面铺中,阿鬼看着那杆“沥泉”神枪,怔怔出神。
——
“找我?”
燕长淮看着眼前这两个一袭长衫的瞎子,目光聚焦在他们身后一同背负的长条布囊。
等人高的布囊横在两人身后,布面勾勒出一架古琴的轮廓。
凌晨的猪笼城寨,月明星稀,寥无人迹。
不等对面两人点头,燕长淮再度开口,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既然是杀手,就出手吧。”
两个瞎子对视一眼,一颠肩头,那架沉重的七弦琴翻腾而起,于斗转间掀起暴烈罡风。
两人同时架起二郎腿,单足点地,接住从天而降的古琴,稳如泰山。
燕长淮见两人露了这一手,心中暗赞。
举手投足之间,能运全身之劲。且劲力运转圆融无碍,毫无折损,至少也是练成丹劲的高人。
左边那位盲目琴师双手按弦,语声幽如枯井。
“有幸领教武当高招,请。”
燕长淮微微颔首,随后足尖点地,脚踝拧转,力从根起。
一条犹如利箭的身影穿空而去,他一肘抬起,横击而去,却是肘用枪式。
两点取直,枪扎一线,凌厉无方,正是武当子午枪——点。
这一枪刺出,竟还携带着着一股一往无前,视铁马金戈为等闲,直如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茫杀意,霸道惨烈至极,直教人难撄其锋。
一枪之下,筋骨齐鸣之声大作,仿佛有闷雷在他体内滚走。
端坐抚琴的两位琴师神色不变,四手同时拨动,一记浑厚弦音急促炸开。
锐利劲气去势更胜枪弹,飙风四溅,大弦嘈嘈如急雨,凝为一线的弦劲落在燕长淮身前,纵横交错,激荡锐气浓郁到犹如厚重雨幕的骇人境地。
燕长淮这恍若白虹贯日的一枪不仅糅合武当子午枪的发劲法门,更有一份凝练至极的浑厚杀意,是以一枪点出,琴弦锐劲就像溪涧触礁,分流而去。
就在燕长淮欺身进两人身前三尺之处后,他的身形反而不再一味前冲,而是犹如龙蛇伏地,忽高忽低,角度刁钻却又有着羚羊挂角的天然韵味。
但就在他一次腾挪之后,奔腾鼓荡的气血忽而一荡,以至于身形如遭雷击,顿时止住。
随之而来的两道锐利弦劲,在他身上留下两道深深血痕。
燕长淮迅速平息体内数个窍穴的震荡,身形腾跃如龙,一下挪移到寨子边缘处。
他抹了把嘴角,笑容肆意。
好高深的借物传劲。
两位目盲琴师依旧端坐如初,气机渊深似海,似乎刚才的弹奏还未尽全力。
两人又“对视”一眼,弦音再上一层楼。
内蕴森然杀气的铿锵琴音毫无顾虑地提升,密集清脆的弦音如雨打芭蕉,无形锐劲铿然迸射。
这一刻,燕长淮体内气血疯狂震荡,难以平稳。巍峨重压轰然而落,他浑身筋骨暴鸣,就像是有一万个炸弹在他的体内不断被引爆,而巨大的爆响声又被束缚在表皮之内,回响震荡。
随后,燕长淮的体魄裂开无数裂缝,凝如浆汞的血液犹如粒粒血珠,滚走于道道凄厉的伤痕之中,却并不流出体外。
磅礴重压之下,燕长淮不退反进,双臂猛然抖动,足踏日月,环抱乾坤,全身整劲剧烈震荡,雷音轰鸣。
他手臂处的衣物饰带应声而碎,片片布屑洒落在地。
轰然暴震,燕长淮头顶赫然升起一股浓烈精纯的烽火狼烟,滚滚精气之中,隐隐可见一尊足踏龟蛇的的庄严神像。
这尊神明披发跣足,金甲璀璨,拄剑而立。面目模糊不清,威严至极的同时又不乏金戈铁马的凌厉杀伐之气。
正是镇守北方,统摄玄武,以断天下邪魔的玄天真武荡魔天尊!
拳意化相,这人居然距离武道人仙只有一步之遥!
两人悚然一惊。
燕长淮双手虚握成锤,铁臂抡起,再猛然下击。
这一击虽然没有实打在两位目盲琴师身上,拳劲却好似巨石投湖,劲风潜劲猛烈震荡,激起四周空气暗涌奔腾。
在暗潮涌动之时,一股凝聚不散,浑圆刚强的纯粹力量鼓荡扩散,将浑成浓郁的琴声弦劲一扫而空。
就在两人准备灌注真劲,再催琴音时,却发现自己竟然再难用力。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到一张年轻面容夹在他们中间,年轻人甚至搂住了两人的肩膀。
被一位练出了真武拳意的太极高手搭上了肩膀,这意味着什么,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但身为杀手,两位琴师也是相当狠辣。
两声闷哼,两人竟然运使真劲,震断臂膀,以此脱离燕长淮的粘连劲力。
同时,膝上古琴也被他们震向远处。
两只靠近燕长淮腰侧的手一齐运劲,一人并指成剑,一人立掌如刀。
虽是指掌作刀剑,却有着凛冽如刀的雄浑气势,好似真的有锐利锋刃在空气中挥动,发出金铁交鸣的刺耳震荡。
燕长淮只是脚后跟微微一提,身形后掠一步便闪过了这一招。
两人要的也正是这后退一步,燕长淮退,他们同样也退。
留下两只臂膀,两位独臂琴师身形向后飘掠,后发先至,接住了那一架古琴。
燕长淮驻足原地,用出拳意后,他身上的伤痕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复原。
他向着两位独臂琴师伸出手,一身气息圆融无碍,以拳意请招。
两人“望着”他身后隐约显出的拳意形象,无神的双目中竟然满是犹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将暴力,升华为【武】的神祇。
那位一直不曾开口的琴师叹了口气。
“不曾想现世居然还有人能将武道练到如此境地,我们兄弟今日已经杀不了你了。”
另一位琴师接口问道:
“敢问贵派姚掌门,是否真踏出了那一步?”
燕长淮也没有隐瞒,只是点头承认。
“是。”
两位在生死搏杀中都显得无比淡薄的杀手,此刻竟然激动得难以自抑。
片刻之后,沉静下来的两人整理衣衫,依然不慌不忙,先将膝上长琴一竖,其中一人以手扯弦,将琴弦绷紧到极限。
“阁下,这是最后一招了。”
燕长淮认真点头。
与此同时,另一个瞎子力贯十指,同样灌满了真力的琴弦上全力一拨。
铮然一声。
一股来自森罗绝狱的阴冷杀意随声扩散,燕长淮好似看见了一股由阴冥鬼兵结成的庞然阵势冲击而来。
好拳意,虽然行偏踏错,却也有无俦威势。
他摇摇头,一步踏出。
转瞬之间,燕长淮快如一道霹雳的身形落就已经在两人身后,垂首静立。
顿时,幽冥军势中一道锐光笔直横抹,仿佛天开一线青。
两声沉闷的人体落地声响起。
燕长淮闷哼一声,浑身绽出多处血花。
他看了眼两人软倒在地的尸体,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这世上触及人仙武道者,其实远不止姚莲舟一人。
而世间武道极境,也从来不止人仙这一种。
——
楼上,一对目睹了全程的夫妇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随后还是妇人先开口:
“那两人最后这招,你能接下吗?”
中年男人想了想,答非所问:
“如果是我,他们不会有出这一招的机会。燕师侄如果早点用出偃月神术,他只会死得更快。”
说完这话,他又哑然失笑。
“一定要击破对手的胜负手?不愧是姚师兄的弟子。”
中年妇人则是看着燕长淮略显蹒跚的背影,担忧道:
“小燕似乎伤得很重,我们要不……”
中年人摇头打断了她,男人久违地在妻子面前抬起了头,他自傲道:
“燕师侄自幼修行门中的内壮神力的秘传练气篇,一身筋骨气力强得没边。这些伤都是小事,他只是想把那两人的拳意多留一会儿,方便参悟。”
妇人由衷地感叹道:
“你们武当的武痴,都是怪物吗?”
男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