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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代表人的名声地位,有大有小,可有可无;可买可借,可赏可留;可装可充,可争可丢;得之易失,失之难找。
此时,郑恩已经扯掉了老骷髅用细竹杆架子挑着的宽大长衫,还原了她中年妇女的本来面目。
中年妇女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虽隐居深山,衣服依然干净整齐,只是脸上流露着一股凄苦、哀怨的气息,尤其是往下抿的嘴唇和因下意识咬牙而微微颤动的两腮,让人觉得她似乎有天大的仇怨,在时时磨利牙齿,准备咬人。
“想杀就杀吧!”那声音像是一股寒流,简直能冻死人。
“你们又没害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杀你们!”郑恩见那妇人两眼盈泪,更加和气地说:“你们不要怕,我们是好人!”
“有时是好人,有时是坏人!就看碰上的是什么人了!”懒虫爬起身,揉着屁股,指手划脚地耍着威风:“你们说,你们为什么要躲在深山中装鬼扮妖?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还是专做人肉包子的商人?说得清白,另当别论;不说个小葱拌豆腐,那就别怪我懒侠不客气了!懒侠肩负人间道义,可是专一行侠除害的!”
那姑娘坐起身子,倔犟地说:“姑奶奶我闲着没事扮鬼玩,与你这小兔崽子何干?我就是不说,想杀想剐随你便!”
“我也不杀,我也不剐,我留着你给我天天做好吃好喝,洗衣服洗脚,还得夏天扇扇子,冬天暖被窝——”
懒虫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俏皮话,那姑娘突然跳起身,抓起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块,连珠炮似的砸了过去。
“哎哟,你谋害老公啊!”懒虫一边叫唤,一边绕着树闪躲奔逃。
“不要脸的东西,竟敢欺侮我老婆!”一个酒糟鼻子,窝窝眼,一脸青黑痘疙瘩,身穿锦绣长袍,头戴软唐巾,俨然富商打扮的矮胖汉子突然从树后窜出,拦住了懒虫的退路。
几乎同时,十多个手持刀枪棍棒的汉子从树林中窜出,将懒虫、郑恩、妇人和姑娘全都围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懒虫卡腰叫道。
那人指了指姑娘和妇人,怒声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她是我老婆,那是我丈母娘!你个小兔崽子,不要脸的东西,竟敢欺负她们,不是找死吗?”说话的同时,挥巴掌便向懒虫脸上掴来。
懒虫虽说还不到十三岁,又自小在城里流浪乞讨,脸皮特厚,但想到自己在人家老婆面前耍俏皮,被人家男人骂作不要脸,脸蛋还是红到了耳朵根。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敢还手,脖子一缩,转身就跑。
那汉子见懒虫逃走,突然从腰中拽出一只链子称砣,“嗖”一声追着屁股打了过来。亏得郑恩叫了一声“暗器”,懒虫应声仆地,方才在称砣擦着屁股的时候卸了力度,没有伤了骨头。
那汉子打倒懒虫,收了称砣,一边走向追打懒虫的姑娘,一边说道:“我的小宝贝,你可想死我了,急死我了!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大喜之一,本该让你品尝甜蜜的滋味儿,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搞的,竟然两眼一昏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用手一摸,你不在床上,就急忙到处寻找。找了屋里找屋外,也没找到你的影儿。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来想去,想了几天也想不明白。
“论长相,我是不大帅,年纪也大几岁,可年纪不能当钱花,相貌也不能当面子啊!
“论人品,我虽不敢说是道德楷模,但自认所作所为上对得起县衙,下对得起镇上百姓。我‘信义油坊’讲信义,这是县太爷题匾肯定的;我‘积善之家’、‘泽披乡里’,这也是县主簿大人亲笔题词给我的荣誉。自我打理镇上之事,廉洁奉公,认真负责,为镇民谋福,任劳任怨,谁不夸我是个好官儿?
“就拿你家来说。你寡母孤女,生活不容易,我再忙,也总要前去关照,别人不知,你自己难道不明白?为了让你生意盈利,我安排家中仆人、保所保丁都到你店里购货;还让酒楼老板娘李夫人帮你联系生意,让你多赚银子,这些事有没有,实不实?街上无赖闹事,我让人去替你解围,这事有没有?收费收税,在规定范围内对你店尽量减免,该不收的不收,能少收的少收,这事有没有?你家做古董生意没本,我让我的酒楼借给你四百两银子,这事有没有?后来赔了本,你妈气得大病一场,是谁帮你家筹措药费,请医疗治?你急需用钱,转让店铺,联系接手人,谈定高价格,盘点货物,现银交付,哪一件事我没让人全力帮你?你娘病好,你手无分文,我破例让你到酒楼做工,开的是高薪,这事是假是真?我心善,我仁义,我惜弱怜贫,该帮的我帮,该做的我做,你当着大家面说说,我哪一点对不住你?
“你嫌在酒楼做工挣钱慢,想走致富近路。你让刘掌柜给你找男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瞎是瘸,只要有钱就行’,这是你的原话,你认不认?我听说这事,有些担心。傍大款是致富最快的门路,这个我懂,可若嫁非正人君子,也可能跳进火坑。我对刘掌柜说:这姑娘这么聪明漂亮,你可得用些心,摸清底儿。莫要嫁非好人,将来受欺受苦,让我这当头儿的跟着丢脸,还落下不关心爱护镇民的话柄。刘掌柜扒来选去,方圆几个有钱的不是年纪过大,就是脾气古怪,没有合适的,就对我说,要不,你发发善心,收她当个外室,也算救了她的急。
“我说,帮她行,收她当外室不行。知道的说我心善,可怜穷人,不知道的还不说我趁人之危,霸人家姑娘?
“刘掌柜说,天下事都有个道理,有个规矩。她欠的银子不是十两八两,你帮了她,镇上这么多穷的有困难的,做生意赔钱的,你帮不帮?你别的不帮,就是分远近,她是姑娘,会有不好的议论;但若你都帮,你能帮得过来吗?还不如收她为外室,怎么帮她都理所应当。
“惜弱怜贫,是人之大义。刘掌柜说到这些,我不答应便显得不仁不义了。我答应下来,让刘掌柜问你。
“你当着酒楼众人的面又是人品好,又是才华高,又是高富帅,还仰慕已久,只是无法表达,把我夸成了一朵花,我自己听了都不好意思。我让刘掌柜问你不过应酬之词,你这么表态,我还能不答应吗?你当着大家面自己说,我说得有没有虚头?”
……
那汉子有理有据,倾诉大仁大义施恩对方的功德,诉说当好人不得好报的委屈,指责对方忘恩负义的不是,那母女二人却无动于衷,仍然愤怒地注视着,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
众随从也在一边七嘴八舌地争着帮腔:
“嫁人首重人品,卢哥积福行善,对人义字当先,这样的好人往哪找?”
“是啊,卢哥文武全才,你配他,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多好!”
“卢哥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方圆百里的姑娘想跟他的数也数不过来。早几天有一个姑娘因为追不上卢哥还要殉情上吊自杀呢!你追上了,怎么不珍惜?”
“卢哥收你当外室,这是积福行善,是救你脱离苦海,是给你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
“你想想,你欠债虽说开初只四百两,可现在本利加起来一千多了。你就算一天兼几个工,日夜连轴转,几辈子也还不上了。跟了卢哥,债给你清了,房给你买了。吃喝穿戴尽你意,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就是汴京城的高档衣服首饰,也会给你买的;宫中御厨的拿手菜,也是有机会带你去汴京城品尝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吃喝穿戴还是次要,关键是你跟了卢哥,挠粪鸡变成金凤凰,身份地位都提高了。有了面子,镇上人谁不巴结,这效益大的没法说,天下人都知道,你难道不知道?”
“是啊,卢哥高兴了,给你一处生意管着,你就是老板掌柜,谁见你敢不给笑脸,怕是县衙的官们也要对你满脸堆笑,巴结你招待得周到些呢!”
“是啊,你管着下人一大帮。叫他们往东不往西,叫他们打狗谁也不敢撵鸡,那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感觉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这才是人生的价值,你懂不懂啊,小嫂子?”
“说话要讲诚信,你追大哥,追上了,洞房之夜又跑了,这不是闪婚骗财吗!”
“这叫放鸽子,是犯国法的!”
……
“不能胡说!肖姑娘是这样的人吗?什么诺不诺的,肖姑娘不满,一定是我有错!”那汉子宽容大度地对随从训罢,又转向那母女道:“我这些天都在想错在哪,想来想去,可能是面子造的孽啊!
“我的彩礼送得不够多,衣服首饰也买得太少;婚礼也太简单了,没有大摆宴席,没有请亲朋好友;没有花轿游街,没有响器伴奏,真是太对不起你这样的美人了!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长这么大,结婚是第一次。我办得太简单,让你丢了面子,你不满意是人之常情。这是我的错,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好,跟我回去,我给你面子,在酒楼大请客,请一班响器,唱三天大戏,重新热闹几天,这行吧?”
众随从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劝说着:
“小嫂子,大哥认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常言道‘脸皮厚,吃得够’。面子看似重要,实则一文不值。你也别太重面子了,还是里子实惠啊!”
“对对,婚礼的面子是一时的,长远的面子才重要嘛!”
“是啊,婚礼举行得是马虎了些,可你以后是大哥的人了,谁敢不尊谁敢不敬,到哪办事,谁敢不给面子?”
“什么是面子,有钱有势就是面子,以后大哥的钱尽你花,势力尽你用,这不是长远的面子吗?”
“你只要听话,大哥不会亏待你。若当上酒楼掌柜,就是商界名人,面子就更大了!”
“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打得鲜血流,晚上还睡一个枕头。两口子过日子,是长远的事,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走,跟我们回去吧!”
“大哥为找你雇工几十人,上陕西,下湖北,去苏杭,到川蜀,天南海北,银子花了一大堆。仅发寻人启事就用了两捆纸,几十锭墨!这情份还不够吗?”
“你与大哥前世有缘,心心相印,要不然早几天几个挖药的说在这里遇上了鬼,消息传到大哥耳朵里,他怎么会马上就想到了你?这是神仙在显灵,是暗中撮合你们破镜重圆到一起呢!走走走,咱快回去!轿子在山下等着呢!”
……
那汉子面目虽说不雅,也不算十分丑陋;说话虽然庸俗,但也算有情有理。根据穿戴言行及随从的呼应,应该是个有钱有势有脸的人。且对那母女满脸堆笑,表情十分巴结,连连地道歉赔不是!
按常理说,这人又有钱又有势,又这么有脸,又这么不惜一切地寻找,那姑娘就是冰冻的心肠也应该被暖出几滴水来,但那姑娘陡然看见那汉子,便像是突然看见了毒蛇一样,浑身颤栗着,嘴唇哆嗦着,直往后退。
那汉子表情越是热乎,那姑娘神态越是冰冷;那汉子话语越是动情,那姑娘表现越是恐惧;那汉子说得越是有理,那姑娘越是颤抖得厉害。
那汉子边说边笑边往前走,那姑娘边哆嗦边流泪边往后退,退到刚才掉刀的地方,那姑娘突然弯腰将短刀抓起,抬臂向自己脖颈抹去。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没脸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