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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儿妆(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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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冥地府,冥河池畔。

    香积亭下,一身素白长衣的太子长琴端雅而坐,目视天空升起的点点鬼火,长眉微微压住如霜星眸。

    手边一壶梅雪酒,自斟自饮。

    少许,一声带笑的喟叹传来,“你在这香积亭下端坐了半日,想必是心有烦忧?”

    那是一位黑衣白裤,手执森白骨伞的男子,墨黑的短发,一双沁了上好墨汁的眸子,颊似冠玉。如琢如磨,英姿不凡。

    他一下一下在手心点着骨伞,笑意温雅,“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长琴将目光收回来,凝视他,片刻之后才苦涩道,“只不过是放不下尘缘,心有牵绊罢了。”

    魏然闻言,撩开衣摆坐下,将那梅雪酒在鼻尖轻嗅一会儿,少卿又放下,在唇边似是劝慰,似是苦笑,“世间事如流水落花,你我都是把时光活旧了的人,还有何事看不穿,还有何人放不下,不过都是心结不开而已。”

    长琴不露痕迹的垂下目光,笑了一瞬,“孟章君这话轻巧,只是如今……这壶梅雪酒虽好喝,能与我同品的人却不再。”

    孟章静坐不语,只是眉目微紧。

    长琴似笑非笑,接着道,“这心结,若能解,我便不会在这幽冥地府待了又待,一住千年。这种斯人已去,求而不得的痛苦,你又何尝不懂?”

    魏然唇边的笑意凝住,眸光已变得沉冷。

    长琴见他许久不说话,仰头猛的灌入一大口清酒,喝得急了,呛得咳嗽不止,一瞬间眼前有许多飘忽不定的影子,明媚的脸,愤恨的脸,哭泣的脸,绝望而心痛的脸……

    那么多的脸,全是火凤刻在她心上的,挥之不去。

    长琴知道自己是醉了。

    虽然这梅雪酒清香甘冽,却后劲醉人。长琴心甘情愿放纵自己,似乎只有醉了,才能看到那人脸上浅淡的微笑,才能在这微笑里,酣梦一场。

    从晨微初晓,到鬼火千丈的暮晚,太子长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岁年年品尝着自己心口的伤疤,此刻孟章的到来,他又想起诸多斩不断的前尘,惨烈的回忆涌来,竟只觉无边畅快。

    魏然看着长琴,眸光明灭不定,许久才开口,淡若无声的口气仿佛在劝慰自己,“斯人斯事,当放下的时候,自然会放下。”

    长琴并不理会这话,复又去看冥河畔烧起的接天大火。

    这火光不似凡间的火光,墨蓝幽微,普通鬼魂要是沾上一星半点,就立马烟消云散,神仙难救。

    一干鬼兵鬼将热火朝天的灭火,无数消散的魂魄如流萤,美丽得破碎。

    他并不关心这火因何而起。

    目光穿破这火光,记忆中那涅盘而生的红衣女子并未出现。哪怕只是虚无的影子。

    当火势终于控制的时候,魏然对长琴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我昨夜夜观星象,发现尧山所对的北氓星有异动,恐你会遇到灾祸,特地来叮嘱你,在地府多加小心。”

    长琴似是不在意,“多谢。”

    魏然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红光之中。

    长琴起身面对熊熊燃烧的鬼火,负手而立。

    火光点亮他的轮廓,一身洁白无瑕的长衣依然仙气缭缭。

    ……

    是夜,清雨声下。

    吴城千家灯火渐次熄了。

    翡翠街,湿漉的雨巷,一人的影子鬼魅似的游荡。

    靠墙,停停走走。

    每一步都踩在油锅里,蹭得墙面的青苔留下一路凌乱的痕迹。

    看身形,这人,是位瘦苦伶仃的女子,头发蓬乱,脸面捂得严实,手里捧只缺了口的破碗。

    一位女子,暗夜独行于空寂陋巷,身着打扮,乞丐无异。

    吴城远离皇城,地远天高,民风彪野。在这个战乱动荡的朝代,荒山河沟、隐僻陋巷,哪天不是躺着几具无名尸?人们已见怪莫怪。何况只是一无家可归、深夜独行的女丐?

    “咚咚咚”

    三声轻响。

    无人开门。

    “咚咚咚”

    又是三声。

    无人应答。

    ……

    她一遍遍敲门,一次次转向下一家。

    这条雨巷,似乎没有尽头。林立两旁的门扉,也没有尽头。许久了,她没有能敲开任何一家的门。

    尽头,一所灰扑扑的瓦房出现,身量像一个发育不全的女娃,与别处相较,格外小些儿个。

    她踌躇片刻,露出衣袖中那只破碗,抬手敲门,猝不及防,一阵熟悉的钻心之痛冲入大脑,痛得蹲下去,身子痉挛,如颤抖枯叶。

    林小竹正在会周公,被这门声打搅,裹着被子翻了两翻,恼得一脚踹开被子,怒冲冲披衣下床。

    “你谁啊,有屁快——呀!”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跳开操起门后的晾衣杆,横在胸前,怒目,“你,你是、是鬼吗?”

    山海经里走过一遭,别说鬼,连神她都见过,现下还是被这女子唬一大跳。

    心跳稍平,攥紧竹竿,往前试探一步。

    “你是人?”

    “怎么不说话?”

    “聋子?”

    连问三声,没反应,她笃实一吼,“哑巴!”

    “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女子终于抬起头,露出张毁得人鬼不分的脸。

    着实吓人!林小竹刚平复下去的心又突突跳起来,怎么会有长这么吓人的脸?还是个二八女子的脸!

    看清那一只清影连连的迷蒙大眼,心下又一叹,若没毁,指不定是个葱花儿大美人,可惜了,可惜了啊……

    女子扑上来抓紧她的裤脚,左摇右晃,声嘶力竭的喊,“你救他啊,救救他啊……你们谁来救他啊……”

    疯了,八成是疯了!

    林小竹用力挣脱她枯骨般森凉的手,进屋关门,叹息不止,疯得这么厉害,不知经历了什么事,也没个亲人管管。

    雨巷被一层薄薄的阴雨淋湿,各家各户门前挂两只白色灯笼,这仅有的光线,只能照亮各自门前的台阶,再远,发生了什么事,就不与自家相干了。

    门,只剩下一缝,缝里,是凄风苦雨,一张被淋满了凄风苦雨的脸,一只迷蒙无辜的眼。

    “驰华,驰华,你等我,我马上进去救你……”

    女子胡言乱语,起身往门缝里挤,忽然顿住,“你是谁?”

    林小竹莫名其妙,指指自己,“你问我是谁?”

    女子一手紧攥门扉,一手往外推她,“你怎么会在我家,你出去,出去!”

    不曾想女子的力气竟格外大,推得她一个踉跄。

    天冷地冻,好梦被搅,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偏这女子又是个痴傻疯癫的,现她立在那里,竟无言以对。

    女子自觉自发进了屋,见房内被子零乱,一头垂在地上,一头拖在床沿,转身对林小竹竖目轻叱,“蕙之,你这没规矩的小丫鬟头子,一瞬儿功夫不见,连床也懒怠理,仔细驰华回来我说与他听,收拾你的皮!”

    现在……是哪般?

    林小竹傻眼了,蕙之是谁?驰华是谁?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女子见她不动,理好被子,转过身来,“怎么,嫌我的出身低,使唤不得你?你也别冲我白眼,我的出身再低,也是年前墨家家主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主子奶奶。行了,瞧你这脾气,我也不和你计较,快去小厨房看看鸡丝儿粥好了没有,一会儿驰华该来了。”

    这一通话,林小竹只觉得眼前这女子是从哪家深宅大院凭空穿过来的吧。

    那口气做派,还真的当她是丫鬟蕙之,跟刚才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相差着实太大。

    林小竹使劲掐一把自己的手背,嘶,真疼——

    真不是做梦?

    此刻,女子竟然朝她嫣然一笑,“我先睡了,一会儿驰华来,你叫醒我。”

    说完,和衣躺下,躺在她刚才睡暖的被窝里。

    如此笑容,说不出的惊悚。

    扭曲的五官,疤痕纵横的黝黑皮肤,一只罩在阴影中的水盈盈独眼——她胆子再大,再也不敢同这鬼魅似的女子同处一室,浑身抽一个激灵,拿起桌上的油纸伞,拔足狂奔,奔出屋子,奔出雨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