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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浚屹端着粥碗推开房门。
林暮霭仍旧沉溺在悲伤情绪中,肩膀微微颤抖。看了片刻,将碗放下,过去将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抚慰孩子似的轻哄,“暮霭,你这样憋着会伤了身子,哭出来吧,会好受些。”
林暮霭抬起泛红的双眼,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些惊讶,又有些茫然,半晌才开口,“你是谁,我并不认识你。”
魏浚屹垂眸,下巴抵在她额头,苦笑道,“我是你的恋人啊。”语气可怜委屈。
林暮霭被这句话惊到了,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弱弱开口,“啊?可是、可是我......”她并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挠挠头道,“抱歉啊,我、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我的恋人......”
魏浚屹打断她结结巴巴的样子,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好笑道,“我又没怪你忘了我,紧张什么。”
林暮霭咬着唇,垂下眸,好半晌才又抬起脸来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魏浚屹。”
他含笑凝视她,直看得她红了脸,又重新垂下了眸子。
“暮霭,”魏浚屹抱紧她,“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听着耳畔沉沉的声音,林暮霭感觉有些难受,想要说没关系,动了动嘴,却又觉得这话太苍白,于是什么也没说,缓缓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颈窝,不由自主的依赖。
魏浚屹身体微怔,似是没料到怀中人的反应,缓缓垂眸,黑皴皴的眸子里隐含着喜悦,向来冰冷的唇角忍不住弯了一下。衣不解带在旁照料了她三日三夜,原本并未觉得困,可是此刻,感受到怀中人熟悉的眷恋,他便只想搂着她好好睡一觉。
魏浚屹小声在她耳畔说话,含笑的语气宛若孩子般的撒娇,“暮霭啊,我好困,你陪我睡会儿?”
说话间,凌冽如冰的气质如春暖雪融,眼前的男子温润卓绝,眉目如画,林暮霭愣愣看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点头,见他立马宽衣上床,忍不住嗫嚅着补了句,“只、只睡觉?”
闻言,魏浚屹解腰带的手一顿,回过头来看她,长眉一挑,勾唇笑道,“暮霭难道想......”
林暮霭急忙摆着手道,“我的意思是......”
魏浚屹将人抱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含笑盯着她,特意加重了语气,“暮霭的意思是什么?”
“睡觉。”林暮霭慌乱得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梗着脖子吐出两个字。她后悔极了,刚才就不该多那一句嘴。
魏浚屹见她胆子着实小得很,终于不打算再逗她,解下外袍,随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揽着暮霭的腰就躺了下来,细心将被子替她盖好,闭上眼打算踏踏实实睡一觉。
锦帐内光线微弱,安静无声。
林暮霭睡不着,身侧那人存在感太强,一只手还横在她的腰上,只要稍稍一动,那人就能迷糊着将她搂得更紧,她不敢乱动。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杀父仇人就睡在身边,自己却不能亲手杀了他的感觉。
她睁着眸子,侧头盯着魏浚屹的脸,眼中的隐忍恨意一览无遗。
她在心里无声道,魏浚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曾经喜欢你没错,可是,是你先辜负我。你明知我父亲为人正直,为官清明,你偏要害他葬送性命,明知我林氏子弟忠心为国,从无僭越之举,可是你偏要他们刺配三千里,流放在外。我林暮霭对着父亲在天之灵发誓,此生不诛恶贼,来世绝不为人!
魏浚屹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掌事太监并一众宫娥在外等候多时,距早朝只有一刻钟,若陛下再不起床,他这位皇帝身边的近侍定会被当朝谏议大夫奏上一本。
拿皇帝身边之人说事,是谏议大夫陈儒的惯用伎俩,实则是为了提醒陛下不可偷懒贪欢,一切要以国事为重。每次收到类似奏折,魏浚屹多是嗤之以鼻。他是皇帝,皇帝的一举一动,岂要旁人多嘴。他没一刀斩了陈儒算不错的了。
掌事太监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仔细听着房内的动静,只要陛下一开口,他就能立刻冲进去,替陛下梳洗换衣。但今日他站得腰杆都痛了,也没等到陛下的召唤。
天气不算太好,阴沉沉的,看这样子随时都能下一场大雨,空气里飘着寒气,站久了,便感到骨头发冷,他转头对旁边的宫娥道,“你去着人取件陛下的大氅来。”
“是,奴婢这就去。”
房间内点着炭火,魏浚屹已经醒来好一会儿,此刻仍躺在床上,翘着腿,手指捏着一束长发,饶有兴趣地把玩。林暮霭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软了,此刻没有什么力气,也只好陪他赖在床上。
目光无聊似的落在魏浚屹的手上,微微晨光下,那双手肤质凝白,看起来修长有力,黑丝萦绕指间,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魏浚屹低垂着眼眸,唇角撩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五官轮廓优雅,容颜蛊惑人心。
不知不觉,一股温热气息洒在鼻尖,林暮霭睁大眼睛,来不及说话,就被他牢牢吻住了唇。这样的感觉,让她沉迷,像是被卷进一个看不见底的洞口,无处逃脱。无端又叫她害怕,害怕继续这样下去,有一天会摔得粉身碎骨。
察觉到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前,烫得吓人,她狠了狠心,用力推开了他。唇上还留着湿润气泽,她难堪的垂下眸,掩饰心中的慌乱,以及无法遏制的漫上心间的厌恶。
魏浚屹没有发觉她的异样,用手指碰触她的下巴,轻轻抬起,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似怜悯又似隐忍,“吓着你了?”
见她无话,凑近了些,亲亲她的脸颊,又道,“别怕,今后若非你愿意,我不会如此。”
这句话,像是在认错,更像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而做出的承诺。
林暮霭终于抬眸看他,半晌,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淡淡点了头。
魏浚屹这才放心,扫了眼门外站着的人影,终于起身下床,“我先去上朝,得空再来陪你。”
他将帐帘放下,然后才走过去将房门打开。外面的人依次进来,替他洗漱穿衣。魏浚屹生得高大,长得也好看,替他穿衣的宫娥却都不敢抬头偷看一眼,生怕看一眼就挪不开目光,然后被陛下一生气抄了满门。
这次不一样,陛下显然心情比较好,替他系腰带的小宫娥大着胆子悄悄抬起眼皮看向陛下的脸,可是在接触到陛下目光的那一刹,小宫娥就忍不住气息紊乱,手指发抖,哆哆嗦嗦一阵,竟也没将腰带系好。
魏浚屹沉着脸道,“滚开。”
小宫娥立刻跪下磕头,凄惨求饶,“陛下,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求陛下开恩。”
魏浚屹懒得多话,挥了挥手,立刻有近卫上前将宫娥往门外拖去。
“等等。”娇柔的声音从锦帐内传出。
下一刻,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探出帐帘,目光落在魏浚屹脸上,眼神似水般温柔,“陛下,这丫头不过偷看了你一眼,也没犯什么大错,何苦为难她,不如就让她留在我身边,我正好缺个使唤丫鬟。”
魏浚屹闻言,看一眼那小宫娥,然后目光落在林暮霭脸上,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想要留着,就留着。以后无论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大吃了一惊,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瞧那位能让陛下如此和颜悦色说话的佳人。
林暮霭对那小宫娥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小宫娥战战巍巍走到她跟前,抬眸去看她,一时间,竟以为自己眼花,看到了天上的仙女。这世间,恐怕只有仙女,才生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模样。难怪陛下会对她另眼相看。
林暮霭对她微微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娥结结巴巴开口,“奴、奴婢、叫、叫柳儿。”
“柳儿啊,真是个好名字呢,那小柳儿以后就跟着我可好,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柳儿慌忙跪下磕头,脆生生道,“谢谢娘娘,柳儿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好娘娘。”
听见这话,林暮霭的唇角微微僵硬,仍不露声色的含笑道,“好啦,起来吧。”她也没有纠正柳儿的称呼,而是抬眸看向魏浚屹,千言万语只在这一眼。
魏浚屹何等聪明,立刻就领会林暮霭眸中深意,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勾唇轻笑,对掌事太监吩咐道,“你先带人去外面等我。”
一干人等纷纷退出房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魏浚屹拉过林暮霭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笑道,“怎么,想做朕的枕边人?”
林暮霭故意将手抽出来,“那一声娘娘可不是我让柳儿喊的,是她自己要喊。”
“听你这口气,不像是在怪丫鬟,是在怪朕。”
林暮霭没有吭声,咬着唇,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怎么,真是怪朕了?”
“没有,我怪你做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哪有那个立场去怪你。”
“想要立场,这很好办,”魏浚屹凑在她耳边,“只要你跟了朕。”
“可我是罪臣之女。”
这一句话,让气氛瞬间冷了三分,魏浚屹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想让朕替林氏平反?”
林暮霭抬眸望着他,“只要你替林氏平反,我就嫁给你。”
魏浚屹满腔热情被这句话彻底浇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唇角慢慢勾起冰冷地弧度,“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林暮霭盯着他冰冷的眸子,不退不避,“我林氏犯了那么大的罪,那么多人被流放,死的死,残的残,为何你偏偏只留下我一个?我知道,那是因为你爱我。你刚才说过,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这话,你能说到做到吗?”
闭上眼,魏浚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半晌,才沙哑开口,“暮霭,你想要什么?”
等了良久都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回应,他睁开眼,却看见林暮霭的脸尽在眼前,那双美丽的眼睛正痴痴望着自己。直到看见她唇角的一点笑意,魏浚屹才知道自己刚才是被她戏弄了,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林暮霭见他这副被欺负的样子,好笑又可怜,忍不住凑上前圈住他的脖子,整个身子贴在他身前,踮起脚尖,在他耳畔柔声细语开口,“魏浚屹,我们以前一定很相爱对不对,可惜我都记不得了,但是没关系,就算我不记得那些回忆,但我记得你,记得和你在一起的感觉,我贪恋这种感觉,所以我舍不得离开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能不能也别离开我啊?”
好半晌,魏浚屹才哑着嗓子道,“我答应你。”
闻言,林暮霭像是满足极了,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开心道,“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想要什么......我要……”
后面的一句话,魏浚屹已经猜到那是什么,没等她说完,魏浚屹就拥着她,一起跌到锦帐中。
炭盆的火星明明灭灭,窗外寒气惊扰不了房中的温暖。
那等在房外的掌事太监看了眼天色,又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对身边人挥挥手道,“咱回去吧,看样子,陛下今日是不会上朝了。”
翌日,一道封后的诏书就传遍了九州大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朕登基为皇,念林氏自小与朕相识,感情甚笃,其贤良恭顺,文才俱佳,有皇后之德,堪当皇后之位,特封为淑嘉皇后。婚期既定,令赐下恩典,大赦天下。”
八月十五,是帝后大婚之日。
王都各处宫殿处处张灯结彩,御街之上也早早铺上了十里红毯。
林暮霭穿着凤冠霞帔,牵着魏浚屹的手,走过红毯,踏上帝座,同他一起迎接百官朝拜,万民纳福。凤冠下,隔着大红喜帕,她的眼睛不带一丝笑意。
这盛大婚礼如她儿时所愿,但这身侧之人,早已变得面目可憎,非她良人。
当夜,一轮明朗圆月高挂苍穹,千家万户共同沐浴在亘古月光下,享受阖家团圆的喜乐。
洞房之内,林暮霭端坐在床榻上,手里执一盏玉如意,等着她的郎君归来。
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宫人推开房门,魏浚屹从门外走进,房门被他轻轻合上。
魏浚屹坐在她身侧,隔着一帘喜帕,她看见喜烛照出他风华潋滟的眉眼,正垂眸含笑凝视着她,如视珍宝。
从小时候初识他起,这么多年以来,他似乎总习惯以这样的眼神看她,眼中深重的爱意在她面前总是不加掩饰。曾经,她沉溺在这样的目光中,哪怕就这样死去,也甘之如饴。
魏浚屹,我们之间,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何以至此啊......
喜帕被他揭开,他的眉目更加真切的出现在眼前,静静凝视她片刻,魏浚屹回身端来酒杯,放一杯在她手中,一杯举在自己眼前,然后与她的手臂相交而过,低眉含笑道,“喝完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他的声音温柔,像一阵风吹进她的心里,林暮霭闭上眼,一滴泪划出眼角,随即,就被他以指腹轻轻擦拭,轻笑道,“感动得哭了?”
林暮霭看着他的眼,点点头,“喝完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
“嗯,此生,不弃不离。”
魏浚屹低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当他抬首,却见林暮霭杯中的酒一滴未少,想到她平时滴酒不沾,忍不住笑道,“这是交杯酒,酒气不大,多少可以喝一些。”
林暮霭将手臂抽出,扬手一撒,杯中酒尽数落在地上。
魏浚屹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正疑惑,就听她一阵凉薄的笑声,“这不是交杯酒,这是断肠酒。”
魏浚屹蹙眉道,“暮霭,你?”
她站起身,将头顶的凤冠摘下,随手扔开,脱掉锈染着九天飞凤的华丽外袍,只穿着洁白中衣,站在魏浚屹几步之外,冷漠望着他,“魏浚屹,你中了毒,很快就要死了。”
她以平淡的口吻,像是在告诉他一件平常至极的事。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这样冷漠到伤人的语气,让魏浚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好不容易,魏浚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静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是,”林暮霭重复他的话,“我就是想让你死。”
“好,很好,”魏浚屹站起来,想朝她靠近,刚迈出一步就觉得头晕,稳了片刻,才呼吸均匀的开口,“既然这么想我死,那么你过来,桌上有剪刀,你拿起来往我这里插,”他咬牙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一定要用力些,这样才痛快。”
林暮霭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桌上有一把用红线系了个同心结的剪刀,她没有动,魏浚屹却将剪刀拿起,一步步朝她走来。
烛影摇晃,丝竹声未绝,此刻一切喜庆的东西在他眼里都变成了讽刺。他眉眼带笑,那笑意却让人遍体生寒,高大挺拔的身影带来她从未见到过的压迫感,她咬着唇,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退路。
魏浚屹的眉眼近在眼前,黑皴皴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她,“怎么,害怕?”
“你别过来。”林暮霭盯着他,显然气势不足。
魏浚屹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咬牙切齿的凑在她耳边说话,声音犹如擦过颈边的一缕凉风,“拿着,杀了我。”
那把冰凉的剪刀被塞入她手中,林暮霭吓了一跳,缠绕在剪刀上的红线不知何时已经脱落,此时乱成一团,绕着两人的手指。魏浚屹垂眸看了一眼,忽然勾起唇角轻蔑的笑了一声,用力一扯,红线被他扯断,他握住她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膛,逼视她的眸子亮的吓人,“将刀子捅入仇人的心脏,亲眼见着鲜血一点点涌出来,亲眼见着仇人在自己眼前挣扎死去,这样才够痛快,动手吧,暮霭。”
说着,魏浚屹推着她的手,一点点加大力度,剪刀刺入身体,鲜血很快喷涌出来,闻见自己的血腥味,他没有感到丝毫痛苦,眉目间是张狂的畅意。
林暮霭挣扎着,想要松开手,可是他的力气太大,又带着这般不容退缩的决绝,她终于愤怒地扬手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你这个疯子!”
响亮清脆的一声,让他稍稍清醒了片刻,可很快,他又陷入癫狂,更加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刺伤自己。
林暮霭哭着喊,“你放开我,魏浚屹,你放开我!你自己要死就死,别弄脏我的手!”
闻言,魏浚屹浑身一怔,停止了所有疯狂的动作,静默半晌,他才缓缓抬眼看她,“暮霭,从那日你醒来,做的所有一切,说的所有的话,都是为了这一刻......”
“是,我做的一切,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林暮霭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直接道,“像你这种弑父杀兄的昏君,根本不配做皇帝,我父亲的命,那些所有枉死之人的命,都要你来偿还。”
魏浚屹深吸了口气,因为剧毒入体,五脏六腑都剧痛无比,可这些,都无法与她的话相比。他弯下腰咳嗽,血气翻涌,无法遏制,猛地吐出一口深黑色的毒血,目光在那黑色的血渍上看了片刻,他重新直起腰,转向林暮霭。
她站在喜烛旁,白色中衣笼在她身上,使她看起来十分孱弱,仿佛一阵方就能吹跑。心里一阵刺痛,默默看她良久,他才抬起手中的剪刀,对准心脏,毫不迟疑地刺下去。整个身躯也脱力一般倒了下去,碰翻了桌上的大婚摆设。
林暮霭冷眼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神未见一点波动。
魏浚屹自知自己时候不多,撑着仅有的力气看向林暮霭,他死后,她一定会被宫人侍卫拿住,定一个弑君的罪名,也难逃一死。他抬起手指,从腰间取下一块金牌,缓缓开口道,“这是历代帝王都有的贴身金牌,会留给心腹肱骨之人,趁现在无人,你拿着它,赶紧出宫。”
林暮霭蹲在他身侧,接过金牌,在手中随意掂了掂,“就这么爱我?临死都还在替我考虑?”
魏浚屹没有说话。
林暮霭将手里的金牌扔在他脚边,盯着他讶异的眼神,启唇轻笑,“魏浚屹,你想错了,从在你酒中投毒的那一刻,我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
魏浚屹,“你、别犯傻......”
林暮霭站起来,端起一旁的酒盏,揭开盖子,仰起脖子直接灌入喉咙。
魏浚屹双眼血红,想要站起来阻止她,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开口说话都不能,只能无声盯着她,唇角抽搐,眸中碎光点点。
喝完毒酒,林暮霭坐下来,躺在他身边,侧头迎上他仿佛要吃人的眼神,轻轻一笑,“你别这么看着我,反正我也活腻了,和你一起死了正好。”
魏浚屹死死盯着她,半晌,合上眼眸,一滴泪滑下鬓角,没入发间。
林暮霭见了,凑过去,趴在他的胸膛,用手指温柔抚摸那把插在他心口的剪刀,哽咽道,“魏浚屹,我恨你,是真的,我想你死,也是真的。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在和你殉情啊。”
“哼。”魏浚屹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声,便再没出声。
林暮霭转眸看他的脸,即便狼狈,他仍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人,见他唇上血色全无,她温柔笑道,“我对父亲发过誓,一定要亲手杀离你,替他报仇,我终于做到了。是不是很厉害?”
魏浚屹眼中的光线渐渐模糊,耳中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他快要失去意识。
“魏浚屹,我恨你。”
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你明白吗。
魏浚屹偏着头,鼻尖抵在她的额头,彻底没了气息。
林暮霭也没力气说话了,她吃力抬起头,凑近他的颈窝,如以往那样想找个最舒服的位置,和他一起入睡。
魏浚屹在黑暗中飘飘荡荡游走了许久,终于看见前方有一点幽幽的微光,他疾步朝那处靠近。
等他走近了,却发现是一个青衣男子,手里抱着一把古琴。
魏浚屹吃惊的瞪着眼前男子的脸,觉得那人好熟悉,熟悉到他想上前一把抱住他,和他找个地方好好畅谈一番。当他伸出手去,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唐突,他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
正在他皱着眉百般纠结时,那男子开口了,清润的声音如一潭清冽的泉水,“长琴,你终于来了。”
“你在这等我?”魏浚屹奇怪道,“等等,你叫朕长琴?”
男子颔首道,“我是孟章,你本是太子长琴,这里是你的梦境。”
“梦境?”他更加奇怪了,“朕不是死了吗,这里难道不是阴曹地府?”
男子笑道,“你的确是死了,但你想不想醒过来,重新活一次?”
“重新活一次?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必听懂,只需回答我。”
“你先告诉朕,朕为何要重新活一次?”
“你难道不想和心爱之人改写宿命结局,恩爱快活的走完一生?”
魏浚屹没有急着开口,思考片刻,沉声道,“虽然朕不知你是谁,为何要帮朕,但只要你能助朕做到你刚才所说之话,朕愿意信你。”
男子笑道,“回去后,在王位和所爱之人中间,你可以再选择一次,无论这次你选择什么,都不可为一己私利滥造杀孽,否则,结局难改。切记。”
魏浚屹还有许多疑问未出口,下一瞬,只见那男子拨动琴旋,黑暗尽散,他被一片刺目的亮光晃得睁开了双眼。
轿帘轻轻晃动,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萦绕耳际。
“爷,您醒了?”一旁的丫鬟递过来一杯清茶,“咱到林府还有一会儿,您要不要再睡会儿?”
魏浚屹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去林府?”
丫鬟道,“是啊,爷,您忘了?陛下前日为您和林家大小姐赐婚,今日一早您说要亲自上林府和林家小姐叙叙旧来着。”
魏浚屹展开折扇,盯着上面的花样看了半晌,才想起这把扇子是自己还是宁王的时候,青楼花魁赠与的。没过多久,他收到官家赐婚的圣旨,彼时他刚刚及冠,并未打算成亲。
虽然与林暮霭自小相识,情深义重,但年少的感情还未重到能与心中志向相提并论的程度。
今日这一面,他打着叙旧的名义,实则是与林暮霭说清楚,他不愿意和她此时成亲,隔日,他就会随尉迟太尉上战场。
上战场一年后,官家收到林书言的奏折,请求取消小女与宁王的婚约,改嫁他人。
魏浚屹这一去,就是八年,等他班师回朝,原以为林暮霭已经婚配,并未想着与她重续前缘。
可是,在上林御街再见到她的一刻,这颗坚硬如石头的心还是动了情,他自知从未忘记过她,便如往常那般上前与她相见。隔着八年时光,她的容颜脱去稚气,出落得极为貌美,周身气质更是宛如画中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恰好长在了他的喜好上。这一面,让他们的爱情在彼此心中肆意生长。
后来才得知,林暮霭与他取消了婚约,但看似柔弱实则倔强的她并未听从父亲的话另嫁他人。
魏浚屹自知耽误她多年,想着娶她过门好好补偿她,多次想登门求亲,可是,一天,他得到密报,林书言在御书房和官家商议,力荐恭王为太子。
不止如此,他知道林暮霭在京中盛名已久,不少王公贵子都想求娶她,这其中,恭王便是他的头号情敌。一旦恭王入主东宫,便会向官家请旨,替他和林丞相之女林暮霭赐婚。官家仁厚,又倚重林书言,若林书言成为太子岳父,林氏一族自会更加尽心辅助天子。若太子请旨,官家一定会答应。到时,他和暮霭该怎么办?
魏浚屹一夜未睡,只要想到自己心爱之人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女人,他的心就一刻也无法平静。
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在得知恭王被选定为太子那一刻起,魏浚屹就一刻不停地谋划着夺取皇位。只要他当上了皇帝,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和林暮霭在一起。
后来,他明明及时策马赶到了皇宫,却迟迟没有露面,而是等在殿外操控一切,等着翼王和勤王诛杀满朝文武,包括林书言。他不仅没有出面阻止,甚至将满朝死去的官员污蔑为弑君叛贼。如此一来,等他以清君侧的名号杀了翼王和勤王之后登基,普天之下就不会再有人指责他这皇位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是皇帝幼子,是皇帝和丫鬟苟且所生的孩子。
生来地位卑贱,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活到了今天,在沙场八年搏杀,才得到官家重用。
他的手段,谋划,果决,狠辣,都在三个兄长之上。
他比谁都强。
再强的人也有弱点。
他曾经死于这个弱点,如今,他要重新选择,他要让这个弱点,永远长在他的心上,成为他坚不可摧的铠甲。
“爷,爷,您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奴婢这就去请御医给您把脉。”
魏浚屹回过神,对丫鬟摇了摇头,忽然折扇一合,对丫鬟道,“我没事,让他们继续赶路,别让林小姐等久了。”
“是,奴婢这就去。”
魏浚屹闭上眼,安静地等待和她相遇的一刻。
林府,后院。
天高云淡,湖水微漾,两只白鹤在湖边悠然信步。别院清净,栽种着许多花草,下人打理的很仔细,一年四季,无论如何变幻,小小的庭院都别有雅趣。
魏浚屹熟门熟路往里走,很快在一株松树下看见想见的人。
松树参天,枝繁叶茂,树下摆着桌椅,一块山水屏风挡住倩影。
魏浚屹缓步走过去,下人见到他,都时趣的退出老远。
桌上摊开一幅画,林暮霭正趴在画上休息,眉目微合,睡颜如花,没有发现有人站在身侧。
魏浚屹弯腰去看那幅画,画中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男子清晰的轮廓,淡墨轻染,栩栩如生。
见到画中人的一刻,魏浚屹微微怔住,那分明就是他的脸。移开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她此时好梦正酣,唇角微微勾起,憨态可爱。魏浚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捏捏她尚显稚嫩的脸颊,却在这时看见她袖子压住的一角提着字——
写的是: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魏浚屹坐在她身侧,趴在桌上,侧头深深凝望她,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没多久,她醒了,揉一揉睡眼,回头见到他,呀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魏浚屹含笑道,“我来娶你。”
“娶我?”她有些懵,“可是官家的旨意上说,要到秋闱之后,还有三月,我们才成亲......”
未等她说完,魏浚屹就以手指抵在她的唇上,“不,我等不了那么久,现在就娶你可好?”
“魏浚屹?”她不高兴了,嗔怪道,“你是不是活腻了,官家赐的婚,你想抗旨?”
魏浚屹打横抱起她,往房里走,笑道,“这哪是抗旨,分明接旨照办。”
“可是......”她仍然担心会出事。
魏浚屹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你耍赖。”
“暮霭......”
她终于安静下来,抬眸看他,“嗯?”
魏浚屹定定看她,良久,才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换我心,为你心。”
......
始知相忆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