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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拽了一个趔趄,一辆车擦着他的身体呼啸而过,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骂了一句什么,很快被淹没在城市的噪声中,他没听懂他在骂些什么。
“怎么了你?魂不守舍的。”陈乔看着他。
“没,没事儿。不过感觉一直心神恍惚。”
陈乔看看他,拿出一支烟来,刚想点上,想问他现在不知怎么,变得有点儿娘们儿叽叽的,但像突然间想到什么,他将烟收回,拿出电话,“陈莫菲,你在哪儿?没事儿吧。”
流年看着陈乔,笑了,笑什么呢?笑他更像是她的丈夫,这让他心里五味杂陈,他早以为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跟陈莫菲重逢,跟她欢好,跟她结婚,跟她守在一起,把从前所有的遗憾跟狼狈都用时间靠干了,靠没了,靠得一点痕迹也没。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为这一天蓄势待发,所以等到跟陈莫菲求婚那一天起,他迫不及待的去带她领证,流年一直以为这动作背后的机制是终于明白,是终于等到这一天。
直到在马路看见陈乔给自己的老婆打电话,他这才猛然间惊醒: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作好过准备。那些急不可耐,不是源于迫不及待,也许潜意识里,自己也太过了解自己,就是怕,就是怕,就是怕过了那个时间段,那个不堪的自己再一次冒出来,他会毫不犹豫的再一次抛弃陈莫菲。
只要一个小小的理由,只要那个理由牵涉到他个人的利益,可能就足够了。
流年转过身,仍旧觉得心并不落地,他还是拿出电话来,打给母亲,电话开始响,老太太刚用上智能机没多久,有时她搞清楚那些按钮,所以有时接电话并不及时。
所以,没问题的,应该没事儿,会有什么事儿呢?
电话开始响的第一声,老太太有意识,她挣扎着,想爬过去,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肌肉仿佛都不听她的指挥,这让她气愤极了,她觉得脑袋里正有什么轻鸣碾过,仿佛是一架坦克,仿佛是一架飞机,她努力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到后来却发现一切的努力都徒劳无功。
从嘴角里不断涌出口水,晶莹的品涎在她嘴角和地面之间拉过长长的直线,老人颓然的躺下,电话铃声在此时停止。
是流年么?
她想,儿子。
母子连心,或者他有了某些感应,也许她并不亏,她不是一无所有,这想法让她心情稍觉平静,停了大约有半秒钟,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她看见儿子在马路边上表情有多焦急,他不应该再打电话了,他应该回来,回来看看她。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出了大问题,都是因为那封该死的信,那封信,是那封信要了她的命,她作鬼也不会放过那对狗男女,可要怎样不放过?他们都已经先她一步踏进了鬼门关。
不,不要去想那封信。那些酸得掉牙的话,那个死鬼只在刚认识她的时候,噢不,好像刚认识的时候也没说过那样酸掉大牙的话。她当初以为他不会讲这个,介绍人说,他是个作学问的人,有才得不得了。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
她连跟他结婚那一天洞房花烛夜好像都唐突了他的那些学问。
老人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人。”流年说,边说边继续打电话,“老太太一直没接电话,我心慌慌的,有点儿不放心。反正追查他们那两口子的事儿也不在一朝一夕,你跟我回去,我总感觉像要出事儿。”
“草木皆兵。能有什么事儿?我妈也是,总是听不着电话,有时我也耽心,不过事实证明一般情况下没啥大事儿。”
两人分别上了车,驱车到家,停车,上楼,流年三步并作两步,喘着气,心里想,应该没事儿,应该。
“妈。”他没掏钥匙来开门,“妈,是我。给我开门。”他敲门。
“妈,是我,开门。”他再敲门,十分用力,陈乔终于跟了过来。
“钥匙呢?”陈乔问,“还敲什么,赶紧的,拿钥匙开门。”
流年喏喏应着,手开始哆嗦,额上冒出汗来,伸手朝衣服口袋里伸,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糟了,”他说,“在......在车里,我落在车里。连车钥匙一起,都落在车里了。”
“都落在车里了!”陈乔瞪大眼睛,“车钥匙,另外一把车钥匙呢?”
“在我自己家里。我自己家的门钥匙也在车里。”
陈乔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无言以对。流年回身再敲门,发现还是没有人应。
他回头看陈乔,“可能出事儿了。”
“不见得。”陈乔心虚的安慰他,“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出去转一圈儿,没带手机,要不然出去买东西,或者出去转了一圈儿而已。”
流年蹬蹬蹬下楼,车窗关得死,他找了一圈,这年头在城市里连一块板砖都那么难找,好在陈乔的后备厢里有工具,棒球棍,搁车里挺长时间了,一直没用,现在可派上用场了。
“不然叫个开锁的。锁王,门口就有,快,比你砸车窗快多了。”
流年看着陈乔,陈乔手里拿着棒球棍。
流年说:那快去啊,还等什么?
陈乔拎着棒球棍就往外跑,流年又跑上楼,咚咚咚的敲门,没有人应,邻居出来。
“流年啊,什么情况?没带钥匙,没听见你妈出没出去,但是有人来过。你女......康,姓康的那个老头儿。”
他?他来干什么?
流年来不及多想,好在陈乔呼哧带喘的赶来,后面跟着开锁匠,老式锁,并不难开,也就三大两分钟,门开了。流年看见躺在地上的母亲。
接下来的一切都十分混乱,陈乔打120,邻居也都过来了,妈妈的电话放在茶几上,流年却不敢动,但直观判断老太太是脑出血了。听说老康来过,这是流年第一次叫康若然父亲做老康。
老康,最后一点儿念想和尊敬都没有了。
老康,他想现在就找到他,问他到底跟他妈说了什么。然而他知道现在时机不对,救护车来得太慢了,好像隔了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好几个穿白大褂的,有男有女,有担架,常规检查,肾上腺素还是什么,流年只觉得自己眼前白影幢幢,他心脏突突的跳着,没谱儿的跳。
一夕之间人的生活居然可以这样!
他有点儿想哭,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他不能哭。这真让人感觉到悲哀。他蹲下,从人群的间隙里看进去,看见自己的母亲,那样毫无知觉的躺着,她会不会死?
他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有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父亲还躺在殡仪馆里。
“医生,”他终于抓住一个人,“我是她儿子,怎么样?病人什么情况?有没有生命危险?”
来人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看见自己的老母亲被抬上了担架,他机械的跟在后面,眼睛是红的。
“家属,谁是家属?跟上车。”
“我。”他把一支手举起来,人群一分,给也让出一条路来,救护车开始呼啸,呼啸着,呼啸着,他坐在老人对面,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第一次觉得死亡离得他那样近,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人面对死亡时那样无奈,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多么痛恨自己。
母亲,他看见她整个脸颊已经变了形,她好像是又老了,她好像马上就快要死了,好像她......流年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往下看,可是不看?再不看恐怕真就看不着了,谁也不知道哪一眼会变成最后一眼。
他是连父亲的最后一眼,生前的那个最后一眼,他想到父亲的那个回头,想到父亲的那个背影,流年抱住自己的头,生平没有过的软弱。
到了医院,生命指标,体征,一切他懂或者完全不懂的检查,他上下来回跑,一会儿交费,一会儿化验,一会儿检查,母亲已经完全失去知觉。
初步诊断是脑出血,出血面积不大,但是耽搁的时间太长了。
流年觉得两支耳朵嗡嗡的,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好抓住医生问:怎么样?怎么样?大夫?怎么样?她有没有没生命危险?
医生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满同情,但他没说她没有生命危险。
他只说我会尽力。
他只说自己会尽力。
那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会接连失去父亲和母亲?
流年往后退,陈乔过来。
“准备推手术室。”医生说,医生身后的护士过来,“家属?家属,推去手术室,要电梯。”
陈乔撒开两条腿往外跑,“我去要梯。”
流年推着老太太,看见她那样安静又那样痛苦的躺在那儿,流年听见医院病床轱辘跟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噪声,等他们到电梯间,电梯已经到了,手术专用梯,他们进去,到了中央手术室。
老太太被推进去了,陈乔站在他身边。
“放心吧。”陈乔说,“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没事的。”
这时他听见有人喊,“家属流年,家属流年,家属流年。”
“病情通知室。”陈乔提醒他,“那儿。”
顺着陈乔手指指引的方向,流年朝那扇门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