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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齿噙血久未言语的“渔翁”缓过气来,看着她失神的脸庞,竟出人意料地惨然一笑。
“双娘……咱们这一世……杀的人……还嫌少么……俺早该……该死了……却不想最后……竟还要多……多害无辜……”
这番话出口,在场所有人都能从其混乱的呼吸和吐字节奏中,明显察觉到他的状态与方才相比截然有异,更不用提那死气隐然的灰色面孔,说气息奄奄或许稍过,但的确已是在苟延残喘。
只说了短短几句,“渔翁”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额头斑驳的发际下渗出大片细密的冷汗,连扶着剑柄的左手也开始轻颤起来,但仍然顽强地将目光转向了同样在苦撑着的对手。
“……落败身死……俺本无……无话可说……但她从……从头到尾……只是旁观……出此……出此下策……当非本意……然……然事已至此……以彼互换……或正合……正合冥冥……汝以为……然否?”
苍炙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的感受简直无法言述,尽管“渔翁”的目光看似坚毅,其所说内容除交换了“筹码”之外,与女子所谓的“谈判”也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但隐藏在“商量”语气中的那一丝希冀和……乞求,却并没有刻意掩饰。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身怀绝技、心智超卓的当世强者,连面对失败甚至死亡都如此坦然,依旧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和骄傲,不容他人肆意践踏!如今明知所求多为奢望,却为了那微乎其微的一点可能甘愿放下一切,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才能做到?
眼前一幕,深深触动了苍炙尘封的记忆,不同的时空,相似的场景,两个身份、经历迥异的男人,为了各自深爱的女人,均不约而合地做出了一样天真的选择,只不过这次对调了角色,他却无法如那些人般嗤笑得出来。
对过往的追思只在刹那,面色青白的男子回过神来,便又得面对艰难的选择,深吸口气闭上双目,片刻之后,神情忽然变得有点萧索。
“……说出幕后主使者,或者为你们提供‘便利’之人。”
话音落地,良久不见回应,苍炙睁开双眼,见“渔翁”胸口起伏稍趋稳定,显然已用深厚的修为再次控制了恶化的伤势,却仍用那副表情望着自己,仿佛根本不曾听见一般,虽是预料中事,心里却也难免生出些许失望。
不过这点情绪也只是旋生即灭,如今彼此的“弱点”都已暴露在对方面前,不管感情上如何承受,“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却毋庸置疑,困扰前者许久的疑难,竟意外地打开了一个缺口。
“若要交换,必先拿出诚意!否则以你等所行之事……不管是‘宗王’还是谁人的女儿,都没有任何分别!”
自开启“谈判”以来,“渔翁”眼中首次现出了一丝波动,他当然听懂了对方刻意强调的内容,然而事关组织存亡之道,有些东西即便是死,也必须烂在肚子里!
苍炙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并不难把握其中涵义,随后低首沉默了数息,再次抬眼已是目光熠熠!
“‘他们’……是同一个人么?”
听上去有些没头没脑的问题,“渔翁”却立刻便明白了话中之意,闻言只平静地回望着对方,半晌之后僵硬的双颊勉力抽动了一下,竟现出个像笑更似哭的表情来。
“既已……知晓答案……何必再……再问?”
说完缓缓转首,看向如同石化的少妇,轻拉了一下她触感绵软的右手。
后者茫然抬头,直到视线重新汇聚到那张熟悉的脸上,眼中才又出现了一点灵动光彩,仿佛离体的魂魄重新归窍。
“……双娘……俺此生负……负你……实非本心……如有来……来世……必会……必会不同!”
耳闻这番情真意切的告白,少妇不由心中一酸,然而两行清泪还未滑落面颊,却忽然从话语中听出了诀别来,继而意识到他要做些什么,一双惊恐的眼睛不由越睁越大。
当下浑身剧颤急欲阻止,可是手掌却被其牢牢握住,然后便见他左手蓦地抽出胸口长剑高高抛起,解封的伤口中,顿时飚出一道长长的血箭!
“不要!”
一声无比凄厉的尖叫直穿云霄,少妇发了疯一般扑上前去将他抱在怀里,挣脱钳制的双手从身后环过,紧紧按住他胸口,同时拼命往其体内灌注真气,仿佛这样,便能将他迅速消逝的生命留住。
“你不能走!我要你活着!你欠我的这辈子就得还!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走……”
这忽如其来的变故,让绝大多数人都反应不及,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这名大敌自戕,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在谈判的天平已倾向他二人的紧要关头,对方居然会做出这种选择!
超过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到苍炙身上,可是其本人却并无任何表示,只是低头看着端端正正插在身前触手可及之范围内,鹿皮手柄犹不住小幅急摆的长剑,就连左右之人,也无法从他默然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一身当之以死抵过,既不用再正面回应关键要点,将毕生坚持贯彻到底,又把一干人的性命与你心爱的女人捆绑,然后交给我来做出那个如你所愿的选择……
——如此一了百了,这究竟是你的“诚意”还是“解脱”?
——难怪你要挖苦那名同伙,换了我恐怕也得奚落几句,因为他的算计与你相比,的确是天差地远不值一提!
即使中剑之后并未拔出,极大地延缓了最终时刻的来临,但“渔翁”所展现的强悍生命力,也还是让围观众人感到惊诧。
然而眼下委实已经回天乏术,不管少妇哭得如何撕心裂肺,如何努力想要拯救他的性命,也只不过徒增场面伤感而已……
被搂在怀中的初老汉子缓缓摇头,凝望着少妇哀戚的容颜,勉力咧开嘴角几度欲语,却都被口鼻中不停涌出的大股浓污堵在喉间,最终只得无奈地示以唇语。
——对不起……活下去……
“说”罢挣扎着看向苍炙,瞳孔逐渐变得涣散,直到视线彻底失去焦点,才头颈一歪偏落少妇肩头,一代“无名”噩魁,就此溘然长逝永坠黑暗……
身后少妇如遭雷殛,娇躯一颤便不再动弹,跪坐在那里任凭风寒袭面,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