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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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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恒温这一大段话说下来,子豫心中微微冷笑。

    他自幼上南山学艺便弃了俗家姓名,朝野谁人不知?恒温此时不称呼道名,却叫自己王郎,显是未将南山派放在眼里。此为其一;

    其二,这恒大将将军看似夸赞六星斋的言语中,却含了“神通广大”这样不阴不阳的词汇。小小六星斋又怎能算得上“神通广大”?与其说是夸赞,还不如说是嘲讽;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恒温所说“六星斋里有皇宫中也难寻的东西”,那岂不是说,自己这六星斋比皇宫规格还高?若是如此,便是明明白白的僭越犯上,是杀头的罪过!

    子豫暗道:这恒老大(恒温乃家中长子,故子豫戏称之为恒老大),当真是不怀好意,居心叵测!一开口便将茬子找得如此硬实,略略几语,就要把我架在火上翻烤。不过,你也太小瞧我南山商宗宗主,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敢来六星斋撒野,于是便硬生生地怼了回去:“恒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您若是高兴叫声小道长,不高兴便直接唤我子豫即可,旧时称呼不必再提。”

    要知这恒温自永和三年西灭成汉之后,被封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临贺郡公,正是大权在握、风头无两。子豫说话如此难听,直吓得站在一旁的李管家腿肚转筋。

    恒温此来确是别有用意,是以一开口便找些由头试探六星斋深浅,不料这南山商宗宗主竟是如此不留情面、针锋相对。他素日威风惯了,无人敢顶撞,子豫一开口,恒温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发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恒温若是立时翻脸,后边自然没得谈。子豫见他并未发难,便知他真正想说的话是在后头,心想:我若不把前头的话头顶回去,后边更难料理,便趁势又道:“将军如此赞誉我这小小商肆,在下诚惶诚恐。若说臻品如云,将军是谬赞了,不过是一些日常摆弄的小玩意儿,供各位贵客一乐罢了。将军口中的‘神通广大’却又是从何说起?”

    恒温脸色更加难看。李管家趁机送上两杯热茶,顺便暗暗拉了拉自家公子衣襟。

    子豫顺手将茶碗搁下,似乎不为所动,接着又道:“想吾皇之建康宫享四方朝拜、八方进贡,定是集天下之美物、尽造化之神功,我这小小六星斋又岂敢与之相比?恒将军如此说,是想将在下与六星斋置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恒温断没想到子豫话里话外如此不客气。想他一介武夫在口舌上又怎能胜得子豫这饱读诗书的书生?但这话头既是他起的,子豫也只是在据事论事。他若就此翻脸,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并且他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绝不是吵架。既如此,那让这臭道士占些上风也没什么。

    恒温干笑两声遮过脸上尴尬,说道:“子豫道长说笑了,两句戏言而已。本将军今日贸然造访,是听闻子豫道长擅卜筮,想请足下为我占上一卦。”

    听闻恒温是来卜筮,李管家登时松了一口气。子豫却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但他觉得,此时倒是一个契机。自子师师兄坏事以来,他派人多方打听其中细节。哪知这案子虽闹得建康城人尽皆知,宫中却是一点口风都不曾透出来。不要说揪出主谋,就连事情起因他都不能详知。

    如今恒温位高权重,也许能够从他身上得到些蛛丝马迹。且瞧着这恒大将军的样子,可不是单单为卜卦而来,何不就顺水推舟,看他到底何意呢!

    打定主意之后,子豫似乎开心一些。他虽不知恒温要问什么,但自古为权臣卜卦都没什么好下场。只是此时,他已顾不了许多。若是能知道子师师兄遭何人暗算,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会明朗起来。

    子豫于是问道:“不知将军想筮何事?官运?财运?疾病……”

    平常人问卦,无非这几项。子豫随口胡问,想引得恒温自己开口。

    恒温却不说话,只是闭眼摇头。子豫扶额故作沉思,然后装作很懂的样子,笑着说道:“莫非将军是寻人不着,再不然,便是问桃花?”说罢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子豫吟罢,哈哈大笑。

    倒并非子豫似那普通男子一般浅薄,说到桃花便要暗指男女私情,谑笑一番,实在是恒温家里的故事太过稀罕,建康城街头巷尾早就传出十八个版本。

    话说这恒温娶了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南康公主司马兴南为妻。其灭掉成汉以后,又娶了成汉后主李势的妹妹为妾。南康公主妒火中烧,持刀欲杀李氏。但见李氏在窗前梳头,乌发垂地、姿色绝美。她又恹恹敛手向公主说道:“国破家亡,无心以至。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其神色闲正、辞气清婉。南康公主遂置刀于地,走上前抱着李氏说:“阿子,我见汝犹怜,何况老奴(指:恒温那个老家伙)?”自此,二女彼此无隙,共侍一夫,被百姓传位美谈!

    恒温一向以能同时娶得两位公主为平生得意之事,此时听子豫提起,便也借机淡去初见时的不快,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以手指着子豫回道:“看来道长也是同道中人啊!有空倒要与道长切磋切磋!”

    李管家见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转眼便又相顾大笑,甚觉权谋之人深不可测,喜怒哀乐全不由心,不禁替他俩累得慌!

    恒温笑罢又说道:“功名、利禄、美人,本将军统统不在乎。道长乃天人,就请猜上一猜,本将军想要问什么?”

    子豫何等聪明,两眼一转之间,心中已有计较。只见他摸了摸尚未蓄须的下巴,微微一笑,说道:“恒将军,我给你讲个旧事吧。秦末楚汉争霸之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对项羽说:“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如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说到此处,子豫斜眼瞟一眼恒温,见他正吹去茶碗中浮沫,神色自若。不禁心内感叹:果真是一代枭雄,心静手稳。我话说到此种地步,他仍旧能安坐喝茶!此人若是朋友,定能与我辈共同襄助晋室重统九州;若是敌人,他又手握权柄,只怕南山派就要步步维艰!

    话已说了七分,何妨再说三分!子豫把心一横,又道:“将军便如当日之沛公,什么都不在乎,便是什么都在乎!我猜将军想问,前途。”

    李管家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他内心暗怪:公子今日是怎么了!你说他像当日之沛公,不是明说了他要当皇帝么?这恒温手握重兵,又是天子宠臣,这不是摸老虎的屁股——自寻死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