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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记忆中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太上皇,明日的寿辰一过也才三十岁。当今圣上——太上皇的侄子,下了道谕旨要全京城同庆,共祝太上皇安康长乐。
去年圣上二十及冠的礼宴也没布置得这么热闹。京城东边的城楼上清理一空,城门屯兵带着卫具撤到楼下。宫里的人将高楼布置成欢宴场,长明灯从地面沿着台阶蜿蜒而上,把高台映成琼楼玉殿,又掩藏在重重轻纱帷幔之下。纸扎的彩灯从城门顺着长街一直挂到宫门口,宫里是什么样的繁华景象众人便无从得知了。
太上皇与圣上都不是铺张之人,这么招摇只怕是心里憋了一口气。
五年前北边蛮族赤余国入侵,魏国败得惨烈,敌人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京城七百里外的青州。对方豪言索要皇帝为人质,这才退兵离去,留给魏国人仅存一半的残破国土。
如今小皇帝越发能干,魏国在他治理下又从谷底爬了出来,恰逢前月太上皇由赤余归魏,此番正是鼓舞人心的好时机。
太上皇李怀安却嫌皇帝太麻烦。寒冬腊月非得搞得兴师动众,还让他大晚上登楼与百姓同饮,总归是要折腾他。
自从他清醒之后,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前些时日入九,雪下得一天比一天大,他全身上下好多骨头都跟着隐隐作痛。
这几天他什么也没做,大多数时间都窝在暖烘烘的凝华殿,冬眠似的睡。有时李越下朝之后过来跟他请安他也还没醒,整个人被睡意混混沌沌地拖着,倒是越睡越虚。
李怀安下决心不能再这么耗着,拼死拼活早起了一次。半阖着眼穿衣洗漱,刚坐下来准备用早膳,李越便来了。
年轻皇帝意气风发地走进凝华殿,带进来一股肃杀的寒风。原本和天气同样肃杀的脸,一看见李怀安便笑开了,双眼被风雪冻得起了薄薄一层水汽,亮晶晶的。
“皇叔今日怎么起这么早,您门口的小宫女跟我说我还不信”
“你站住!先别过来,把身上的寒气散一散。”
太上皇眼睛睁大了一些,颇为不满地指了指他身上的厚重外袍:“把袍子脱了,坐过来烤烤炭火。”
李越止住脚步,忙不迭脱了外袍塞给一旁的内侍王勤,几步走过来挨着李怀安坐下。
年轻人就是抗造些,敦化殿和凝华殿隔了大半个皇宫,冒着风雪一路过来也不见李越多冷,只是鼻尖被冻红一片。
太上皇用桌上叠好的锦帕把干净的筷子擦了又擦,也没抬头:“我听王勤说你天天早上都过来?大老远的你不嫌累啊。”
宫女早已呈了另一副碗筷上来,李越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冬笋到太上皇碗里,闻言盯了内侍王勤一眼,对方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是礼数,还是您以前教我的,我那时候不也天天给您请安吗。”说完又替他夹了一筷子,“皇叔您怎么老喝白粥,得加点其他东西补补才好。”
李怀安终于把他那双筷子擦好,冷哼一声,语带嘲讽:“我有教你这样吃饭?吃自己的,夹来夹去脏不脏。”
“哦。”李越老老实实用勺喝了一口白粥,含在嘴里品了品才咽下去,微微摇头。
“您身体还没痊愈,不能再吃这么简单了。我上次拿过来的人参您吃没有,好不容易从国库里搜出来的贡品,吃了大补的。”
李怀安最烦他苍蝇一样说个不停,小时候也不这样啊,怎么五年不见这么啰嗦了。他皱着眉打断道:“行了,我离进补的年纪还远着呢,成日跑这里来看我睡觉吃东西,不如多想想政事。”
李越叹了一口气,心里琢磨着得让厨房想方设法把人参给用了。
他其实早用过膳了,看着清粥小菜也没什么胃口,只拿着勺子一下一下在碗里晃荡。
太上皇看得烦了,下逐客令之前没好气道:“明天城楼上的宴会请了哪些人?”
圣上有点心虚:“没多少人,除了皇室宗亲,也就大半的京城官员,城楼下面还有京城百姓。”
年轻人爱显摆的臭德性。李怀安想到明日的大场面就心力交瘁,手一挥:“在宫里摆个家宴多好,非得在外面折腾。行了你走吧,我再睡个回笼觉。”
“皇叔您又睡,御医说了您神思有损,不能久睡。”李越忧心忡忡道,“您不能贪眠,炭火也不能烤太长”
太上皇把筷子啪的一下搁桌上,面无表情看着他大侄子:“你到底走不走,要我亲自请你出去吗?”
圣上只能悻悻作罢,五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走出殿门之后还能听见他和王勤说话。
“陛下,您赶紧把外袍披上吧,当心着凉!”
李越声音冷冷的,倒像在生气:“别管朕,死不了。”
李怀安嗤笑一声,令人撤了早膳,又去榻上补眠了。明日有他累的,还是先养好精神吧。
圣上出了凝华殿便低着头往外走,一言不发地在想些什么。纷纷扬扬的大雪扑上来,顷刻间落满肩头。
“昨日何御医问诊之后怎么说?”
王勤举着一把伞,迈着急切的碎步跟在他后面,可圣上走得太快,总是遮不住纷乱飘荡的雪。
“何御医说太上皇受到的刺激不小,一下子忘了所有事情也在常理之中。他也拿不准太上皇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心病得靠病人自己来治。”
李越停下脚步,转身看他:“谁跟你说要让太上皇想起来,朕说过吗?”
王勤嘴角一僵,难道圣上的意思是
“让何御医只需调理好太上皇的身体,其他的事不必管了。”
“是。”
李越抬头看向皇城之上灰扑扑的天空,呼出的气凝成一道白雾。一片雪花飘到他脸颊上,久久未化。
皇叔忘了才好,忘了才能活得像个人。
他收回目光又朝前走去,一边吩咐道:“仔仔细细清点出知道太上皇身体抱恙的人,尤其是他回京那天,都有哪些人看见了、听说了,一一查清,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另外告知宫里所有人,不得提起任何与赤余有关的事,即使太上皇亲自问也不能说。五年之间发生的事情都烂在各人肚子里,谁敢拿出来说就用最原始的方法让他闭嘴。”
他们拐进一条长长的甬.道,李越一眼望向空荡荡的尽头,皱着眉又道:“两年前那件事也别说,太上皇不用从其他人口中知道我都做过什么。”
“是。”王勤仔仔细细都记在心里,也不敢发表意见看法,只是举着伞紧跟圣上。
李越看他跟得艰难,一把扯过搭在他臂上的外袍,给自己披上,又颇为不耐烦地推了推伞柄。
“给你自己打,别跟得那么紧,烦。”
王勤被嫌弃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他万万不敢在后头给自己撑伞。
圣上冷冷睨了他一眼:“你这么喜欢替人撑伞,不如给敦化殿前面的石狮子撑去?”
“不了不了,臣谢陛下.体恤。”王勤连忙赔着笑把伞举在自己脑袋上。
他想起了十来岁刚进宫那会儿被分到东宫,他师傅还说自己有福气,能伺候魏国唯一的储君。可谁能想到当初的小太子养成了如今这副脾气呢,一天十二个时辰连睡梦中都不高兴,偏偏还不怎么发作。他日日费尽心思揣测圣心也摸不清陛下阴晴不定的性子,直到现在,他待在圣上身边也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不过陛下对太上皇却恭敬得过分了,就像老虎躺下来露出肚皮,毫无攻击性当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没人紧跟在身后,李越舒服多了,茫茫风雪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但他还在想着凝华殿里那位,想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明日是皇叔的寿辰,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李怀安回来了,并且过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