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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越快马加鞭,半日不到已至管州行宫。
他翻身下马冲了进去,没理会在寝殿前给他请安的恭睿王,打开门跨进去再反身重重关上,把追上来的李行微挡在外面。
药已经熬了好几遍,可太上皇始终没醒来过。身上还是滚烫,宫女内侍正替他用温水擦身子。
他一走到内室便看见床榻上昏睡着任人摆布的皇叔,上半身裸露着,一些伤疤已经开始掉痂,露出新长出来的嫩肉。
内侍上前向他报明情况:“启禀陛下,太上皇高烧昏迷半日,找城中大夫来看过,未诊出病因,只开了些退热的药,但太上皇还未服下。”
病因?无非又是受了刺激,被记忆折磨。李越想起了何御医的话,若放任皇叔自我封闭,记忆残缺,以后的日子少不了头痛发作,甚至还会带出其他病来。皇叔的身体经不起长久的病痛了,可记忆完整时的狂乱他也经不起。
怎么就没一条生路呢。
李越看向李怀安,沉声道:“你们去准备马车,今夜务必赶回京城。”
李怀安被穿好衣服,李越抱着他坐上马车。雪又开始下了,掩盖了身后逐渐远去的行宫。
京城和管州在地图上只隔着一个指尖的距离,坐在这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却感觉遥远得望不到头。
然而夜色正浓时,他们也到了终点。李越在大雪中看向这座肃静过头的皇城,如今也像是一个家了。
马车一路驶到凝华殿,同前不久那个夜晚一样。没经历过几次,李越已经生出一种熟稔的感觉,仿佛从今往后自己和皇叔将要在这种生活中过完一辈子。
何御医仍等在凝华殿,只是这次见到他们之后没再痛心疾首地唉声叹气,只是沉默着看诊,开方。
这位御医曾被先帝称为“医中圣手”,虽不至于起死回生,却也凭一己之力救过不少人命。何御医开完方便准备离开了,只是出去之前看了李越一眼,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陛下当懂得这个道理。”
李越愣了愣,也朝殿外走去。
他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也希望皇叔的折磨能尽快结束,然而真相会造成更严重的折磨。他宁愿一辈子营造美好的假象,即使这美好摇摇欲坠。
“我随你去拿药。”
李怀安被烧得迷迷糊糊,醒来时仍以为自己在做梦。内室无人,他在床榻上坐起来,缓缓伸出左手。
手腕内侧果然有一个疤痕,奇形怪状的,但依稀能看出之前圆形的轮廓。只是上面繁复的花纹已经没了,不像梦里看到的那个。
视线往旁边一滑,李怀安又看见了另一道从袖口中冒出头的伤疤。他把袖子撩上去,好几道疤都露了出来。他迟疑着用右手指尖轻轻摸上去,略微凹凸的触感,同其他地方的体温一样,也不痛,就只是一片皮肤而已。
李怀安扯开衣带,白色的中衣从肩膀滑下去,他低头看,看见了更多的伤疤。
他烧得使不上力气,只能扶着床柱,艰难地移到床边,双脚落到地面,撑着柱子慢慢站起来。
李怀安挪到等身高的铜镜前面,任中衣顺着背脊完全滑落下去,掉到地上。他半转过身子,将背对着铜镜,回头看过去。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皇家练武场的木头柱子,上面被人劈砍出深深浅浅的刀痕剑痕,就像自己的背一样。
他脑海昏昏沉沉,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背,直到脖子都酸了才回过头来。
窗户突然被吹开一条缝,寒风立刻钻入屋内,几片雪花从黑暗夜色中飘进来,在温暖的空气里一边下坠一边融化,落到地面时变成了几滴雨。
炙热的皮肤被冷风吹得舒服许多,李怀安忍不住走到窗边,将窗户开得更大一些。
黑夜将一切景象都藏得严严实实,宫城似乎消失不见,他一抬眼便看见了广阔的天,还有隐隐约约的纷飞大雪。
发丝被吹得飘起来,拂过他脸庞,搔得人心痒。他伸出手去,接到了完完整整的几片雪花。
凝华殿的夜永远都这么安静,连雪都是静默的。
高烧的燥热让他忍不住贪凉,甚至想去冰天雪地里滚一遭。况且他太久没看过皇城夜雪的景色了,小小的凝华殿都快要变成他的整个世界。
他转身朝外室走去,准备出去好好看看。然而守在外室的宫人一见着他半裸着走出来,拦的拦,劝的劝。有宫女跑进去拿了中衣和外袍出来,慌慌张张替他穿。
李怀安没力气反抗,便任由他们折腾,歪歪斜斜穿着中衣披了件外袍就往外面走。
李越一走进凝华殿外的院子就看见了门口闹成一团的人们,宫女内侍围住太上皇,劝他天冷别出去。被围着的李怀安穿着单薄的衣裳,一言不发,仗着没人敢动手真拦他,艰难地朝外面走来。
他本想冲上去将人抱进屋内,却听见有宫女说:“太上皇您还病着,别去外面看什么雪了,快回去吧!”
李越愣在原地,哑然看着他们。
皇叔还是和从前一样,心血来潮的时候就爱在宫里瞎转悠,也不要人跟着。这回又大晚上的想看雪,真是
视线被飘扬的雪花挡了不少,但他依然能看见皇叔清瘦的脸。那张脸永远都是好看的,春花秋月凝成的眉眼唇鼻,湖光山色化成的轮廓。皇叔有一双看了叫人忘不了的眼睛,是初春破冰的那一缕溪流,带着冷冽的灵气。而现在,不远处的皇叔,他眼里的泉被高热烧得泛着水光,盈盈映着漫天冰雪。
他走过去,宫人散开,让出一个完完整整的李怀安在他跟前。李越牵起他冰凉的双手,握在掌心:“您先回去喝了药,穿好衣裳鞋袜,我再陪您出去看雪,好吗?”
李怀安身上烧得发烫,手却是凉的。此刻被紧紧捂住,李越掌心的温度比他的还要炙热一些。李怀安没抽出来,便也不再用力了,点点头道:“好。”
李越把他抱起来,托着他僵硬的背,稳稳当当走到床榻边,将人轻轻放下。
这是李怀安清醒时第一次被这样抱起,然而李越比他想象的熟练得多。
圣上从怀里掏出一包药草递给宫女,移了张凳子过来,在床边坐下。
“等他们把药熬好,喝了药您要好受些。之后我们再出去转转,您想去哪儿?”
李怀安侧头看向他,心中有许多话想问,最后也只是说道:“随便哪里都行,我只是想走走。”
“好。”
李越一如既往地反常,或许是因为自己在生病,反常得更明显了一些。这孩子坐在床头边,沉默地看着他。看他露出来的手腕,看他爬满疤痕的胸膛,最后看向他的眼睛。
李怀安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李越的视线,明明还是那个人,还是一样的眼神,但眼前之人与梦里的李越乍然间重合,这眼神也就突然将他内心烫了一下。
这个人曾同他一起跪在满地碎片里,曾把他紧紧抱着,也曾在他耳边颤抖着声音说出安慰的话。
他突然就明白了李越的所作所为,也明白了李越想要的信任对他而言多么重要。
李怀安几乎承受不住这眼神里的炽热,闭上眼转开头,低声道:“我累了,药好了叫我一声。”
李越今晚话很少,只是应了一声:“好。”
沉默中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李怀安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一双视线紧紧粘着他。过了很久,久到他怀疑自己又睡了一觉,李越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皇叔,起来喝药了。”
他睁开眼,被扶起来喝药,李越端着碗一点点喂他。喝完药之后又帮他把中衣的衣带绑紧,扶着站好,替他穿上外衣,又披上一件白色大氅。末了还顺了顺领上的绒毛,抚得平平整整。
“走吧,我们出去看雪。”
李越接过宫女递上来的怀炉,塞到皇叔手中,自己又拿过一把伞和一盏灯笼,朝殿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打开伞,另一只手提着宫灯,回过身看他。
漫天飞雪簇拥着青年,冷峻的脸被灯光映得柔和许多,他眼底渐渐盛满笑意。
李怀安也勾了一下嘴角,他走到伞下,手里捧着热烘烘的怀炉,望了一眼皇城夜雪,轻声道:“走吧。”
或许此刻是这座皇城百年来最清净的时候,三宫六院大多被闲置着,深宫中没有莺歌燕舞,也听不见丝竹之声。
一条又一条宫道上只能听见雪落的声音,灯笼照亮的一方小小天地里无人打扰,也无人窥探。两人并肩走着,伞面渐渐堆起一层薄薄的积雪。
太上皇突然开口道:“我让人传的话你收到了吗。”
李越提着灯笼的手倏然握紧:“收到了。”
李怀安难得放一次狠话,自以为起了一些作用,想着以后侄子或许能学乖一点,别再处处瞒他骗他。
他心情明朗许多,状似不经意一提:“我已经记起一些事情了。”
他本以为李越会惊慌失措,却没想到他只是皱着眉头低声说:“我猜到了。”
“你倒是聪明,怎么猜出来的?”
“我给您穿衣服的时候,您在看身上的伤疤。”
李怀安之前看不见自己身上有任何伤痕,或许是他当时太痛苦,忘记所有事情的同时,也在脑海里把自己还原成了那个干干净净的李怀安。
“我只想起来了回京之后发生的事情,关于赤余的那五年我还是一无所知。”他顿了顿,好奇道,“你这么努力瞒我,就不怕我生气?”
两人穿过一道月洞门,走在了御花园的小路上,远处的湖面已经结冰,泛着一点光。
李越转头看着他,眼里也带着一点光,语气恳切道:“您再怎么生我气都行,就是不要记起来。”
这小孩还跟他耍横了,李怀安笑了笑:“要是我生气了,怎么处置你都可以?”
李越点点头。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点:“宫里可真安静啊,怎么就见不着一两个漂亮姑娘,你都二十出头了,用不用皇叔帮你物色?”
圣上一愣,转过头去,闷闷地看着脚下的路:“不需要。”
李怀安看他一眼:“年纪轻轻,说的话怎么像参透红尘了无牵挂一样。”
李越半晌没说话,低头看着雪地上他们一致的脚步,拐过一处墙角之后才低声道:“我有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