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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此间重逢

作者:蜀山卧月眠霜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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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一只孤雁哀鸣着从层城侧边掠过,江蓠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无阙站在她身后——昆仑的夏天虽然不至于炎热,但也比平常温煦了许多,可江蓠还是裹着从玉浮带来的那件镶着白色孔雀尾羽的貂裘,可见她的寒症并无缓解,而且因为多次转借灵力给他,使得修为有所耗损,更不能压制体内的寒气了。

    九重层城廊道重叠多如迷宫,玄闵七拐八拐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才到了无阙跟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无阙好像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似的,对江蓠说:“有客来访,我得去趟雪阁。稍后便回,等我。”

    拜见过昆仑山的掌门与三位首徒之后,陵越、云漪被邀请到雪阁之中暂憩。

    引路的小弟子玄真躬身道:“二位请在此稍后,玄闵已去请无阙师叔了,他会为二位安排宿处——”

    云漪见昆仑上下居然全是男弟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兄弟,我有一位江蓠师姐,数月前拜入你昆仑门下,你可认得?你们昆仑全是大老爷们儿,就她一个女子。你们该不会欺负她吧?”

    玄真慌忙摆手摇头:“不敢不敢,有无阙师叔在,我们怎敢——”

    此时无阙大跨步进门,他面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道了一声:“陵越兄,幸会!”

    陵越也客套着还礼。他没有想到跟昆仑三位首徒平辈的“无阙师叔”竟这般年轻,心里有些惊讶。不过更令人介意的是无阙的七曜摩夷剑上那让人眼熟的装饰物,以及……

    云漪:“无阙兄,我上昆仑山顶之后就闻见一股白花香气,那香味一路上飘飘渺渺,在山门、在松林,没想到更在你这个偷花人的手上啊。”

    无阙将眉一挑,面色晴朗,嘴角依然上扬,说:“无阙没有偷花,这是有人留在我身上的味道。”

    云漪吐吐舌头,想也知“有人”就是江蓠师姐,问题是,要留下那么浓烈的香气,得有多么亲密的接触?她不知道那其实是江蓠转借灵力的副产品而已。偷偷看了一眼陵越的表情,还是没有一点波澜。

    三人落座,无阙大致对陵、云说了一下昆仑天光可能出现的时刻,接着起身道:“素闻玉浮风景秀美,我昆仑僻处北疆,树无非松柏,景无非朝阳落日,也唯有阆风巅值得留客一观,不知二位可有兴趣?”

    陵越还来不及回话,云漪就已经拍手答应了,二人遂随无阙走出屋去。

    阆风巅位于层城东北,似一个向外延伸的犀角。三人沿着如积雪铺成的白玉石阶拾级而上,两边毫无凭藉,仿佛身登天梯,将与天宫对接。行过一半时,才见玉阶尽头立着一个人。

    那人微微抬起头,显出从下颚到脖颈没有一丝赘余的弧度。闭着眼睛侧身而立,脸色几乎要与身上的貂裘一般苍白。纤长的睫毛尖上反射着一点一点金色的阳光,发丝随着天风轻飏,频频扫过她殷虹的唇角。听到无阙的脚步声,她清冷的脸上漾起一抹淡到不易觉察的微笑,睁眼转身过来,才发现——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江蓠心里把无阙骂得狗血喷头,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作了个揖,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陵越师兄,云漪师妹。”

    陵越对她点了点头,再无别的寒暄。她则怯怯地退到了无阙身后,心里想道:陵越师兄是奉掌门之命来昆仑的么?那云漪小师妹……倒是有点像以前的我。唉,原来我就是扮演这样无关痛痒的角色——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换掉的小助手。

    玉浮派的女弟子中容貌姣好者比比皆是,江蓠在其中并不十分出众,就是云漪也不见得比她逊色。此时她心里愁肠百结,想着若不是那时候被莣枝逼得乱了阵脚,她哪有那个胆量去表露心迹?自己没有过人之处,又凭什么得到大师兄的垂青?事到如今,陵越不喜欢她,也不过就是奇迹没有发生而已,自己有必要那么难过么?

    无阙见江蓠一脸丧气样,忍不住调侃她:“你好像很失望?”

    一记粉拳落在无阙腰上,江蓠压低嗓音道:“少说两句。”

    无阙装作腰间大为创痛的样子,江蓠不明所以,忙问:“你怎么了,腰上有伤吗?”

    平时不爱嬉笑的无阙竟然暧昧地在她耳边说:“还不是因为昨天晚上,你……”

    想到无阙化作兽身驮着她去雀鼠谷采药,江蓠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这举动看在旁人眼里,似乎别有另一重心虚的意味。

    宽袖沿着上举的玉臂滑落,手腕上一个血红的“阙”字映目而来。江蓠又羞又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攥紧拳头,把无阙撕了的心都有了。

    不过这样的怒气倒是冲淡了重逢时的伤痛。

    云漪看向陵越,使了使眼色,那神情分明在说:我说得没错吧,人家有新欢。

    江蓠的出走似乎并没有给陵越造成什么影响,好像只是生活中少了一些嬉笑而已,回归了从前的宁静。他亦绝口不跟人提江蓠,更别说打听她的去向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雾合岭上听说江蓠就在昆仑时,他心里竟有些躁动起来……

    而亲眼瞧见江蓠本能地亲近甚至依赖无阙的模样之后,他脑中便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管怎么样,不管为什么,都得把她带回去。

    云漪:“江蓠师姐,你怎么还穿着这白色羽披?云汐师姐都已经脱下了。”

    江蓠:“哦?说起来,云汐师姐……倒确实有一件一样的。”她在中丘广庭见过。

    云漪:“这羽披是掌门特为你们两个准备的。你穿着这羽披,我一晃神,差点认作了云汐师姐呢。”

    江蓠强作笑颜,说道:“想是云汐师姐修炼双剑有成,受了陵越师兄的炙炎之力,自然恢复得快一些。我……我虽恢复得慢些,但也已好得多了。”

    讲到“陵越师兄”四个字时,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这话说得不尽不实,其实她不仅没能化解恶寒之症,连修为都已打了折扣,哪能好得起来?大半年来她消瘦了不少,气色也不如往日,以至于她不得不用芍药花汁染了唇色。但这样一来,又反倒是比从前不施粉黛时更艳丽了一点。

    无阙想起江蓠的寒症,又是愧疚,又是忧心,右手极自然地抚上她的肩,问道:“修炼双剑竟有这等效用,你怎不告诉我?”

    江蓠听到无阙关心的言语,心中感慰,适才的怒意又一扫而空,回答道:“……昆仑没有修炼双剑的先例,我对此也不甚了了,就没跟你说。你……给两位客人安排了宿处没有?”

    云漪觉得江蓠与无阙对话的语气好似一对老夫老妻在家迎客。

    无阙:“那此事我们稍后再议。云漪,你的住处在赤金苑抱朴居,离这里较远,由我送你过去。陵越兄请暂居玄青苑镂冰居,江——”

    江蓠赶紧想称病退下:“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先走一……”

    陵越:“师妹!烦请引路。”

    江蓠拉着无阙的袖子向他求救,才意识到无阙是故意为之,只好听从安排,道:“陵越师兄,这边请。”

    她从前称呼陵越,从不连名带姓,这回忽然加上陵越二字,显得格外生分。陵越听在耳中,莫名有几分不快。原来,大半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不只是他有云汐日夜相伴、且二人双修道术有成,江蓠也不再是从前的江蓠了。

    她的疏离,她的礼貌,她的淡然自若,她的波澜不惊……一切都让人觉得如此陌生。便是星眸中熟悉的火花,也似早就熄灭了一般——

    不对,不是熄灭了,是映到了另一个人的眼中。

    看向陵越的眼神黯黯,面对无阙时却颇有生气。

    一路无话。

    自从大半年前,江蓠揣着紫黄晶去陵越居所质问夜生渊之事后,他二人之间就再也没说过一个字。在这分离的大半年中,江蓠心中憋了千言万语,酝酿着盘根错节的相思意,但等到终于相见的这天,她才发现自己已在无望无边的单相思中深感疲惫。那在记忆中渐渐冷却的温存,和恍如梦境一般逝去的甜蜜,化为绵绵不绝的刺痛,和日日夜夜的消耗。此刻的她,似乎已没有什么想问,亦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虽然不大清楚陵越的来意,但想必与自己无关。既然只是打个照面而已,那么她只想有礼有节地迎来送去,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斜阳欲落,满天红霞将四围雪山染上了一层赤金色。绝立昆仑之巅,本让人觉得胸怀开敞,心如净空无尘,神与天地相接。

    陵越在一座跨山飞桥上驻足,莫测高深地叹了一句:“昆仑日落之景,倒是尤胜玉浮。”

    江蓠慢下脚步,没有完全回过身,只是侧了侧,道:“倒是不知陵越师兄爱观日落。”

    陵越:“夕阳不多时,确实令人流连。”

    江蓠:“这世上稍纵即逝的,又岂止是夕阳?留恋一事,便会错过另一事,总需有所取舍。”

    她只想赶紧结束这段路途,因此又提气快走,不料开口说话使她真气松懈了一分,又正行到低洼积水处,因此重心一偏,眼看就要摔倒,幸亏被陵越拦腰抱住。

    大概是怕陵越觉得自己故意为之,江蓠急忙抽身,推搡之间,陵越怀中的一件物事落入水洼。江蓠自觉失态,忙将地上的物事拾起——原是一块白玉坠子——她掏出绣帕擦拭水污,才看到玉上分明刻着一个“汐”字。

    江蓠心知是云汐相赠的定情之物,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伸手将坠子递还给陵越。

    陵越不客气地从她手中一抓,把坠子连带着绣帕一起揣入了怀中。

    陵越:“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不愿离开玉浮山,何以改变心意?”

    江蓠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要坦白是因为不想看到陵越和云汐整天卿卿我我吗?想起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只得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陵越:“你倒说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江蓠心想:这是要跟我算总账么?不过就是让你没去成夜生渊而已,也不必如此小气吧?她叹了口气,不想回应陵越的问题,只说道:“过了这座桥后,一直往前走,选左边第一条岔路,再下行两层,便是陵越师兄的居处。我还有些事……不便相送,还请陵越师兄自己过去吧。”

    陵越想到江蓠应是要去寻无阙,不由生出一股怒气,用近乎斥责的语气说道:“无阙言行轻佻,望师妹不要轻贱了自己!”

    江蓠实在觉得太过可笑,且不说她跟无阙没有那层关系,就算是有,又哪轮得到陵越来指摘?他是真把自己当做兄长了么!既然他说得那么难听,那么自己也不妨把埋在心底深处的诘问拿出来呛呛他:“陵越师兄现在倒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当初你进我的闺房、又与我夫妻相称的时候,不是毫不避讳么?”

    陵越果然语塞:“那时情况不同,而且,我只把你……”

    江蓠眼中雾气迷蒙:“只把我当做妹妹看待?……我有时候觉得,像陵越师兄这样端庄持重的君子,真是最让人猜不透心意。圣人无情,至人无梦……呵呵,倒是言行无状的狂人,能让人看得明明白白。……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陵越师兄提醒,我想我现在已经懂得如何分辨谁对我有情,谁对我无意了。”

    陵越:“你……喜欢他?”

    听到陵越有此一问,江蓠突然笑了笑:“从前我喜欢你,总觉得自己比你矮一头似的,对你言听计从,有问必答,生怕让你讨厌。现在不同了,我既不用绞尽脑汁去猜测你的心意,也不必费劲心机去讨你的喜欢。你觉得我轻佻也好,作践自己也罢,都没关系。我不过问你的事,你也不必太担心我。”

    在雪夜里站了那一宿之后,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回头看了,不是吗?

    陵越:“……我这次来昆仑,是为了看天光喻示。行程结束之后,你便跟我回去吧。”

    江蓠没想到这个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的师兄居然想让她回去……

    她本来觉得心中的火焰已经快被自己的压抑、绝望和伤感扑灭,或许再过些时日,一切都可以云淡风轻,然而陵越的一句话却让她心里的死灰爆炸,只有最后一点理智在毒火的淬炼下勉强挺立着。

    “跟他回去”,这四个字,太有诱惑力了……但是在那诱惑的尽头,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

    江蓠看了一眼周围的景色,似乎从中找到了些许安慰——昆仑天寒,但是她却觉得这里有一种玉浮山早就没有的暖意,一种她以真心付人,便能得到真心回报的暖意。

    江蓠:“回去?我……我不想回去。昆仑山的人,对我挺好的……”

    陵越:“你的意思是,我对你不够好?”

    江蓠长睫一动,扑落一颗泪珠,说话的声音却依然平静:“陵越师兄就是对我太好了,才让我越来越忘乎所以,不是吗?”

    ……

    陵越:“你是想回仙箓司,还是想跟人修炼双剑?仙箓司你随时可以回去,至于双剑……我也可以帮你选一个合适的本门弟子。”

    江蓠抬头望进陵越眼中,似乎想看明白这个师兄在装什么傻:“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师兄并非不知。”

    陵越撇过头回避江蓠的直视,训道:“……除了那个,我都可以答应。修道之人,本不该执于情爱。还请师妹自重。”

    又一只孤鸿划过头顶,也不知它能否追上自己的同伴,还是能找到自己的路?

    江蓠用力咽下一腔酸楚,顿了一顿方说:“自重……陵越师兄教训的是……只是……我不能离开昆仑。”

    陵越:“为什么?”

    夕阳淡金色的余晖涂抹在江蓠脸上,陵越恍然间发现,眼前人的样貌似乎因为消瘦而显得比从前成熟了不少。好像他从前没来得及将这面庞的轮廓记得分明,而此刻的一切却开始一丝一缕清晰地印进他脑中。一阵风从她的方向吹来,仿佛让人闻到了不孤山上的味道……

    眼中的神采破开伤感的迷雾,江蓠决心不再拖泥带水:“我的六位姐妹都已出走,师父又云游无期,玉浮对我来说,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而这里……这里却有需要我的人。……前两天,重岩来信,他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踏上殊途,也未必没有意外的收获,最忌讳的是停滞不前。’我离开玉浮的决定,没有陵越师兄想的那么冲动。无阙还在雪阁等我,我先走了。”

    陵越默然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那句“玉浮对我来说,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

    无阙早在雪阁等候,江蓠本有无限伤感,但见到他又忍不住心头冒火,走上前就开始拳打脚踢。

    她没有用内力,只是像个普通的小姑娘在撒气似的上蹿下跳。无阙不需要用真气护体,单是皮肉就足以扛下这顿粉拳秀腿。

    无阙:“停停,我在帮你,你怎么不领情?”

    江蓠缓下动作,问:“帮我什么?”

    无阙:“帮你重获陵越芳心。”

    “你吃错药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让他以为——以为我们……”江蓠红着脸没能说出口。

    无阙:“哼,不激他,你怎么知道他喜不喜欢你?”

    江蓠:“唉,好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你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而且我知道啊,他不喜欢我。”

    无阙:“是么?”

    江蓠又想到一件事,把手腕举到无阙面前,问:“这个血印,能去掉么?……”

    无阙:“怎么,怕你的陵越师兄看见?”

    江蓠:“被谁看见都不太好……”

    无阙:“去是去不掉的,但等到我死的那天,它就消失了……”

    想到无阙会死,江蓠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安慰似的搓了搓无阙的背,说:“好好好,不去了不去了,你别死在我前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陵越等人按时去天机阁等待天象,江蓠则一直躲在赤金苑最西侧,怕碰到陵越。或者说,她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见陵越,但总能在最后关头把这渴望压制下去——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