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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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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何玉凤姑娘自从她父母先后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她那片伤心泄她那腔怨气抱了她母亲那口棺材哭个不住。邓九公见她哭得痛切便叫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她这肚子委屈也得叫她痛痛的哭一场;不然憋出个甚么病儿痛儿的来倒不好。说着便叫人取些热汤水又叫拧个热手巾来方才慢慢过去劝着。劝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声大家围着都让她先坐下歇歇。只见她且不归座开口便问着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给我作的那件孝衣可还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为你执意不穿立逼着我拿回去我就带回去了。今日我连这东西和你的素衣裳以至铺盖鞋脚我都带来了。不然你瞧我来的时候怎么用带那样一个大包袱来呢?说着便一手拉了她到里间去。何玉凤这才毁却残妆换上孝服。原来汉军人家的服制甚重多与汉礼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脚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这一身缟素出来越显得如闲云野鹤一般有个飘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给她在地下铺了一领席垫上孝褥子她才在灵右守起制来。邓九公此时是把一肚子的话都倒出来了也没有甚么可为难的了觉得有点子泛上饿来了便向他女儿道:姑奶奶咱们可得弄点甚么儿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和妹妹进门儿就说起直说到这时候这天待好晌午到咧!管保也该饿了。褚大娘子道:这些事等不到老爷子操心连吃的和你老人家的酒我临来时候都打点妥当了叫他们随后挑了来;这时候敢怕早送来了在外头收拾着呢!甚么时候吃。甚么时候现成。邓九公听了便催着搀姑娘给些东西吃。岂知这位姑娘平日虽吃上看破些儿到了今日心静身安又经了安老爷这番琢磨点化霎时把一条冰冷的肠子冱了个滚热心里的事情都来了那里还顾得吃下只在那里默坐把心事一条条的理论起来:第一条早就想起她那义妹张金凤又急切要见见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样一个性情怎么一个行径。便问着安老爷道:伯父你方才说我那伯母和张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她娘儿们此时在那里怎的我得见见也好?安老爷道:不但你想见她们她们也正在那里想见你除了我们张亲家老夫妻二位照应行李不得来其余都在庄上。说着便找褚一官着人送信请去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时找来老爷便说明原由。褚一官道:还等这会子呢!到晌午就来了。这里话没说完我又不敢让进来没法儿我把她老人家娘儿两个让到隔壁林大嫂家坐着呢!方才打人来问过两三回了等我过去言语一句。说着去了。

    不上一盏茶时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着迎出去搀了进来。那安太太进门一眼便看见姑娘哀哀欲绝的跪在那里一时也不及参灵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顾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讳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她一搂搂在怀里儿呀肉……的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数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子!拿着你这样一个好心人老天怎么也不可怜可怜叫你受这个样儿的苦哟!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劝了半日才两下里劝住。便让太太炕上坐太太那里肯说:姑奶奶我好容易见着她了你让我和她多亲热亲热。说着又拿小手巾擦眼睛。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个坐褥给太太铺好又装了一袋烟过去。

    太太便和姑娘对面坐了手里拿着烟袋且不吃烟着实的给姑娘道了一番谢说:你大姑娘我就剩了心里过不去了我实在说不出甚么来了。姑娘此时倒也无可谦词只说了个:那时虽然彼此不知方才听我伯父说起来我两家原来是这样的世谊。便是侄女儿出些力岂不是该的?侄女儿此后仰仗伯父伯母的去处正多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方才都求过我伯父了。安太太道:大姑娘凭你有甚么为难的事都交给我和你大爷;你只别委屈;别着急别耽搁了身子我就放心了。说着便拉了她的手问长问短。恰好一个婆儿送上茶来。安太太接来便搁下那个茶盘儿自己端着碗送到她口边让她喝两口热茶。一会儿又甩手指头给她理理头;一会儿又用小手巾儿给她沾沾脸上的眼泪;一会儿又说:这一个褥子薄再垫个坐褥罢!小心地下的凉气冻着。一会儿又说:没外人在这里只管盘上腿儿坐着看压麻了脚。也不知要怎样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脚儿天生的不会盘腿;更可怜那姑娘幼年丧父正是用着母亲抚养照料的时候母亲又没了。便是有她那位老太太也是一个老实不过的人;及至逃难至此一病不起连她自己的衣食还得女儿照顾姑娘何曾经过人这等珍惜怜爱过来。如今和安太太见了面看了这番说话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儿原来还有这等一个境界。她心里顿觉甜苦寒暖大不相同益和安太太亲热起来;坐定了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安太太只见那太太穿一件鱼白的百蝶衬衣儿套一件绛色二个五福捧寿织就地景儿的氅衣儿窄生生的领儿细条条的身子周身绝不是那大宽的织边绣边又是甚么猪牙绦子、狗牙绦子的胡镶滚作都用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儿拓一道十三股里外拄金线的绦子正卷着二摺袖儿;头上梳着短短的两把头儿扎着大壮的猩红头把儿撇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一对三道线儿的玉簪棒儿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却不插在头顶上倒掖在头把儿后边左边翠花上关着一路三根大宝石抱针钉儿还带着一枝方天戟拴在八棵大东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桃右边一排三枝刮绫刷蜡的矗枝儿兰枝花儿;年纪虽近五旬看去也不过四十光景依然的乌鬓黛眉点脂敷粉;待人是一团和气和气得端庄;开口有几句谦词谦词得尊贵;高华富丽慈厚和平和安老爷配起来真算得个子子孙孙的天亲夫夫妇妇的榜样。

    姑娘看了半日心里暗暗的说道:我给张家妹妹误打误撞说成了这等的一个人家这样的一双公婆也算对得住了。她那里正待问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来?一句话不曾出口只听外面一片哭声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摇天震地价从门外哭了进来。姑娘从来不晓得甚么叫作害怕的人此时倒吓了一跳心里掂掇道:我这里除了邓、褚两家之外再没个痛痒相关的人;他两家都在跟前这来的又是班甚么样人?却哭得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着礼法不好探头往外看只得低了头伏在地下陪着哭。

    这一片哭声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谁呀?

    原来安太太过来的时候安公子小夫妻和仆妇丫鬟都过来了。只因里面地方过窄要等安太太先见过了然后大家才好进来;趁这个空儿便在前厅换了衣服;姑娘在灵旁跪着只顾在那里应酬安太太却不得知道消息。及至她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来她哭着闪眼一看早见一男一女拜倒在灵前;又是两个老少*妇人跪在门里一个男的跪在门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眼泪模糊急切里看不出个是谁口里既不好问心里更想不出这是怎的一桩事?

    正在纳闷却见褚大娘子把灵前跪的那个穿孝服的少*妇人搀起来;那厢那个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来还在那里擦着眼捂着脸。那少*妇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着扑向自己来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个坐褥上跪下娇滴滴悲切切叫了声: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说罢也是抱头痛哭。何玉凤此时临近一看又听得说话声音才晓得是她救的那个结义妹子张金凤;那厢站的那个少年便是安公子。一时心中万绪千头。才待说话那后面跪的老少两个妇女也抢过来给姑娘磕头;扶着姑娘的腿哭个不住。门外的那个男的也磕了阵头;站起来。姑娘且不及看门外那个急得一手拉了金凤姑娘一手推那两个妇女道:你两个先抬起头来我瞧瞧是谁?及至两个抬起头来两下里看了一看才晓得是她的奶母和她的丫鬟门外那个却是她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时断想不到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时聚在一处重得相见更加都穿着孝服辨认不清。

    倒是她那个丫鬟随缘儿媳妇隔了两三年不见身量也长成了又开了脸打扮得一个小媳妇子模样尤其意想不到觉得诧异。这一阵穿插倒把个姑娘的眼泪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怔了半日便问着张金凤道:妹子!我难道和你们是梦中相见么?张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伤定一定再说话。

    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复哭起来。安太太便叫张姑娘:好生劝劝你姐姐不要招再哭了。褚家娘子和她奶娘也来相劝姑娘这才止住悲啼。

    拉了张金凤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只不知从那句说起;只见她看了看众人又看了安公子夫妻忽地失惊道:啊呀!岂有此理!我这奶公奶母和这丫鬟罢了!你二位现在伯父伯母双双在堂岂不嫌个忌讳怎生也穿起这不祥之服快快脱下来才是!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我两个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无路可报今日遇着婶母这等大事正该如此;况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违背?姑娘连连摆手说:这事断断行不得!张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和嫡亲姊妹差些甚么?姐姐不必再讲了。两人只管这等说姑娘那里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爷、安太太说:伯父伯母这事礼过于情不要说我何玉凤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亲九泉有知也过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们脱了才好。安老爷道:姑娘你且不必着急听我说。你道这事礼过于情在古礼讲古人的朋友本就有个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今男去冠缨女去饰再系条孝带儿戴个孝髻儿一般。按今礼讲你只看内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见父母大事无论亲戚朋友跟前都有个递孝接孝的礼。再讲到情你我两家不但非寻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远的亲戚来只怕情义还要重些!便是你尊翁灵柩到京的时候我也曾在我那坟园上供养他几日也曾叫我这孩儿去了缨儿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这是你奶公奶娘眼见的那时姑娘你又从那里不安去?何况姑娘更救了他两个性命便同救了他两个父母公婆他两个如今只给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论一报一施你道孰轻孰重?这几身孝正是我昨日听得你令堂的事和你伯母商议特特的赶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还讲得到甚么忌讳!我是忌讳这个?一儿一媳当日在那能仁寺双双落难果然不是你来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这两身孝服也没处穿;我同你伯母求着这样忌讳也求不到!我再和姑娘你掉句文这就叫作亡于礼者之礼也故曰其动也中.安太太也道:这样是。一面不叫姑娘谦让一面又怕她着急便亲自过来安抚了她一番。

    邓九公方才见那公子和张金凤穿了孝来也自诧异及至安老爷说了半日他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在一旁说的那句体己话和今早安老爷见了安太太老夫妻两个说的那句哑儿谜他在旁边听着干着了会子急不好问的便是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师傅总得站在你这头儿咱们到底是家里我再没说架着炮往里打的这话你伯伯可说的是咱们不用再说了。姑娘还待再说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这些甚么古啊今哪书哇文哇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人家是个老家儿老家儿说话再没有错的!怎么说咱们怎么依就完了你说是不是?姑娘见一个人扭不过众人去心里想道:我从来看了世间上这些施恩望报的人作那些春种秋收的勾当便笑他是沽名有心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来任是潮来海倒作过去便同云过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张姑娘的性命给他二人联姻以至赠金借弓这些事不过是我那多事的脾气好胜的性儿趁着一时高兴要作一个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个不平之气。究竟何曾望他们怎的领情怎生答报来着?不想他们竟这等认真起来。可见造因得果虽有人为也是上天暗中排定的。想到这里也就默默无言只得跪下来给安公子和张姑娘行礼叩谢忙得他两个还礼不迭。虽然如此姑娘此刻是说勉强依了她心里却另有个不愿意的意思。她这不愿意想来不是为方才给安公子、张姑娘磕那两个头究竟她是个甚么意思?这位姑娘心里弯子转子过多作者一时摸不着门儿无从交代不过到那个场中也都明白了。

    安老爷自从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又访得青云堡见了褚一官、褚大娘子这才见着邓九公。自从见了邓九公费了无限的调停无限的婉转才得到了青云峰见着了这位隐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从见了这位姑娘又费了无限唾沫无限精神才得说的她悉心忏悔五体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张姑娘以至她的奶公奶母丫鬟异地重逢才算作完了这本戏文演完了这段事情才得略略的放心。他便对邓九公说:九兄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们外面歇歇好让她娘儿们说说话儿各取方便。邓九公本就嚷了半天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说:很好!咱们也该喝两盅去了。又告诉褚大娘子道:劝姑娘吃些东西。哭只管哭可不要尽只饿着。唠叨了一阵这才陪了老爷、公子出来。

    外面自有褚一官带了人张罗着预备吃的;内里褚大娘子也指使着一群镢头镢脚的婆儿擦抹桌凳搬运菜饭便连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来帮忙;一时里外都吃起来。安老爷和邓九公心里惦着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畅饮;虽然如此却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细述也没那鼓儿词上的山中走兽云中雁6地飞禽海底鱼不过是酒肉饭菜吃得醉饱香甜而已。一时吃完又添了东西内外下人都吃过了。

    邓九公闲话中便和安老爷说道: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她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她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她的终身我可没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会子好处一点儿没报答她我这心里怎得过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

    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几日包些车脚盘缠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安老爷道:我倒没甚么等不得;那盘费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给她办这事我们也不能就走。甚么原故呢?我心里已经打算在此了。

    此去带了一口灵旱路走着就有许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须仍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折回临清闸去雇船往返也得个十天八天的耽搁只是老兄你方才说的这番举动似乎倒可不必。从来丧祭称家之有无。她自己既不能尽心要你多费她必不安;况且这些事究竟也不过虚文于存者殁者都无益处。竟是照旧明日伴宿后日却把灵封了把她接到庄上你师弟姊妹多聚几日叙叙别情。有这项钱你倒是给她作几件上路素儿衣裳。如此事事从实她也无从辞起。邓九公道:那几件衣裳可值得几何呢!说着绰着那部长须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临走我到底要把她前回和海马周三赌赛她不受我那一万银送她作个程仪难道她还不受不成?安老爷道:那她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岂不闻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你切不可打量她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她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难道你没领教过?设或你定要尽心她决然不受那时彼此都难为情。依我说倒莫如……老爷说到这里掩住口走到邓九公跟前附耳低声说道:九兄必须如此如此岂不大妙?邓九公听了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连说有理;又说就照这样办了。

    老爷道:九兄切莫高声此地只离一层纸窗倘被她听见;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今日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费了。邓九公伸了伸舌头连忙住口。

    二人正要进后边去恰好随缘儿媳妇出来回说:里边太太和姑娘请老爷说话。安老爷便同了邓九公进去。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说了半天还是为玉格和他媳妇穿两身孝她始终不愿意;她的意思还要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大后日就一同动身。我说这话你等我和你大爷商量也得算计算计这两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着说道:我也没有甚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想着他二位穿了孝参了灵就算情理两尽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头况且又是行路就这样上路断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这奶公奶母丫鬟现在既在伯父那里一并也叫他们脱了孝上路为是。至于我这孝虽说是脱不下来这样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纵说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讳也得要我心安。再说我父亲的大事那时候我只顾护了母亲匆匆远避便不曾接着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却要补着尽这点作儿女的心。那时日子也宽余了伯父你给我找的那个庙也该妥当了我一释服便去了我的脚跟大事岂不大便!这样商量定了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马山集的在此久呆。这话伯父想来再没个不依我的。安老爷一听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儿来了。

    且自顺了她的性儿我自有道理。便说道:姑娘这话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们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补着穿孝这层也很行得尽有这个样子只是两日后便要起身却来不及。何以呢?我们方才在外头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着人看船去也有几天耽搁。我们这里却依然明日伴宿后日把灵暂且封起来大家都搬到你师傅庄上去住。

    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见外的这句话便不枉说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久住众人也没个长远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没得说点头俯允。

    邓九公见话说定规了便道:咱们这可没事了太阳爷也待好压山儿了。

    二妹子和大奶奶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向庄儿上去罢明日再来;再等回子这山里的道儿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还不曾答言何玉凤姑娘早诧异起来说道: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吗?原来姑娘自被安老爷一番言语之后勾起她的儿女柔肠早和那以前要杀就杀要饶就饶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听了声都要走便有些意思意思的舍不得眼圈儿一红不差甚么就象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儿。褚大娘子笑道:哎哟!哎哟!瞧啊!瞧啊!姐儿舍不得大娘了;我这可是头一遭儿看见着你这个样儿。安太太便连忙道:好孩子别委屈我跟着你。因和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和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罢!谁知这位姑娘虽然在能仁寺和张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几句深谈只是那时节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谈到一句儿女衷肠;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褚大娘子是个畅快人见这光景便道:这么样罢!因和他父亲说:竟是你老人家带了女婿陪了二叔和大爷回去。我们娘儿三个都住下这里也挤得下了。又和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婶儿和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和包袱送了来可别要交给外头人就叫孟妈儿和芮嫂两个来。我这里带的人不够使他们村儿里的几个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带着一条被窝呢不要铺盖了晚上老爷子要和二叔喝酒我都告诉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和小蔡儿他们都知道你问他们就是了可要给我们送些吃的来。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听一句应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还得把我的梳头匣子拿来呢。张姑娘道:不用费事了两份铺盖里都带着梳洗的这一份东西呢。我们天天路上就是那么将就着罢连大姐姐你也够用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还有甚么?莫落下来。褚大娘子道:没甚么了。纵就是我不在家你多费点心儿照应照应那孩子别竟靠奶妈儿。褚一官又连连答应。褚大娘子又道:既然这样二叔索性早些请回去罢。邓九公道:明日人来的必多我已就告诉宰了两只羊两口猪够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罢!倒是这杠怎么样不就卸了它罢?安老爷道:这又碍不着何必再卸;就这样下船时岂不省事?邓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说这句书里可又漏一个缝子。说着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爷父子和褚一官告辞去了。

    安老爷临走时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了青云堡褚家庄去了。

    何玉凤姑娘此时父母终天之恨已是无可如何;不想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忽然来了个知疼着热的世交伯母一个情投意合的义姊一个依模照样的义妹;又是嬷嬷妈嬷嬷妹妹一盆火似价的哄着姑娘。姑娘本是个性情高旷的爽快人不觉一时精神满足心舒意畅高谈阔论起来。那时虽是十月天气山风甚寒屋里又生上火。须臾点起灯来。那铺盖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来。褚大娘子便都交给人收拾去等着夜来再要。便让安太太上了炕又让何、张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说:我在左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右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她自己却挨着炕边坐了。

    除了玉凤姑娘不吃烟那娘儿三个每人一袋烟儿。安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下十分欢喜大家便围炉闲话起来。安太太道:真个的你家这位姨奶奶虽说没甚么样儿可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厚实人儿。我看你们老人家这样的居心行事叫那姨奶奶怕还给他养个儿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亲今年八十七了那里还指望得定呢?张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她告诉我说他家老爷子命里有儿子她还要养两个呢!安太太道:这儿女的数儿她自己那里定得准呢?张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这样问她来着她说是刘铁嘴告诉她的;我也不知刘铁嘴是谁?没敢往下再问。大家听了早已笑将起来。褚大娘子便告诉安太太道:这是她来的那年我叫了个瞎子给她算命要算算她命里有儿子没有。那瞎子叫刘铁嘴说了这么句话她就记住了这句话;要是叫她记住了她肚子里可就装不住了就这么个傻心肠儿。玉凤姑娘道:我可就爱她那个傻心肠儿。只是怕她说话;她一说话我不笑她我憋的慌;我笑她我又怕她恼。褚大娘子笑道:人家可不懂得怎么叫个恼哇!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

    一时戴勤进来隔窗问道:请示太太和大奶奶还要甚么不要?外头送铺盖的车还在这里等着呢。安太太道:不用甚么了。你没跟大爷去吗?戴勤道:老爷留奴才在这里侍候的。玉凤姑娘听如此说便隔窗叫他道:嬷嬷爹你先去告诉了话进来我再瞧瞧你。戴勤走了进来又重新给姑娘请安也问了姑娘几句话。姑娘一时想起当日送灵回京的话又细问了一番因道:你们走到那里就遇见这里老爷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们岸上走你们河里走怎知道就是咱们的船呢?戴勤道:姑娘问起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爷的灵圣!头夜大家就知道这里老爷差人接下来了。

    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码头点灯后他们里头在后舱睡了。奴才和宋官儿两个便在老爷灵旁一边一个打地铺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边只听说老爷叫那时也忘了老爷是归了西了就连忙要见老爷去。及至一看老爷就在当地站着呢!奴才一时认不出来了。姑娘道:你怎么又会不认得老爷了呢?戴勤道:只见老爷穿戴不是本朝衣冠;头上带着一顶方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大红蟒袍围着玉带吩咐奴才说:安二老爷差人接我来了你们可看着些莫要错过去叫他们空跑一趟。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说:老爷那里上任去?怎的也不接太太和姑娘同去?老爷道:太太就来的;姑娘早呢!我不等她了。说着往外就走。

    奴才急了说:老爷怎的不等姑娘同去?我们姑娘此时到底在那里呢?老爷把袖子一甩向我说:好糊涂!我见不着姑娘只怕你就先见着了此时何用问我?奴才见老爷生气一害怕就吓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忙着叫宋官儿只听他在那里说睡话说:我的老爷子你是谁呀?及至把他叫醒了问他他说见一个人打扮得和戏台上的赐福天官似的踢了他一乱子脚说:你这东西睡的怎么样死!奴才正告诉他这个梦只听得外面好象人马喧闹的声儿又象鼓乐吹打的声儿只恨那时胆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和宋官儿说: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亮时咱们且别开船到船头看看到底有人来没人来?谁想这里老爷果然就打梁材他们来了。姑娘想这可不是老爷显圣吗?这位姑娘可从不信这些鬼神阴阳的事便道:老爷成神怎的不给我托梦倒给你托起梦来?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酒罢!安太太道:大姑娘你不可不信这话。他们一到京就说过你大爷还和我说:何老爷那样一个聪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么神了?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是将信将疑。戴嬷嬷笑向安太太道:我们姑娘从小儿就不信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着怎么想到我们今日都在这里见着姑娘啊!太太还记得老爷来的头里叫了奴才娘儿两个去细问姑娘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奴才只纳闷儿。谁知老爷早已知道姑娘的下落连奴才们也托着老爷、太太的福见着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风姑娘问道:老爷怎么问?你们又怎么说的?随缘儿媳妇便把那日的话说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们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把我小时候的营生回老爷怎么!褚大娘子道:罢咧!罢咧!连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来了;别的还有甚么怕说的。说得大家大笑她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怀里吃吃的笑个不止。

    从来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只这等说说笑笑不觉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么早起来也闹了一天了咱们喝点粥吃点东西睡罢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只怕他们这里远村近邻的还要来上祭呢!说着随意吃些东西。盥漱已毕安太太和何玉凤姑娘便在东间南炕褚大娘子和张金凤姑娘便在西间南炕睡下;戴嬷嬷母女和褚家带来的四个婆儿都在后面两个里间分住;本村的几个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头歇息。这里他娘儿们、姐儿们睡在炕上还絮絮的谈个不住。读者你道怎的苍狗白云天心无定;桑田沧海世事何常。这青云山分明是凄惨惨的几闻风冷茅檐怎的霎时间变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画阁?都只道是这般人第一个欢场那知恰是这评话里第二番结束。这正是:但解心情怜骨肉寒温苦总相宜。

    那何玉凤和安老爷怎的同行?何玉凤和邓、褚两家怎的作别?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