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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匹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未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孺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今生绝对不想再见的乳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第一桩快事。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她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和她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她不成?无非她那一片孝心一团至性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她那样作了去即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损害身体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和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她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网眼里拔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她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烧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孚得这人望?她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她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老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陌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和张姑娘商量的定尽她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姐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和她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
当下她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和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她就便脱了礼服换了衣裳也和妹妹说说话儿去。她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第一道门槛儿取得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午的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小姐看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玉姐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隔断都是一样。
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欢床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勾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座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何小姐到了这屋里便和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华妈妈、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
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看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案、引枕、坐褥。
案上一个阳羡沙盆儿插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叠落些书籍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着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挂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线折格子格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子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叠落的图书四壁。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思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四角方的颜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2以二勿3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特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厘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败。呜呼!小子!念哉!敬哉!
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得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隔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的是:弋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
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何小姐心里想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训这段格言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的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看不大懂得的。和张姑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
又看两旁那幅描金朱绢对联写的是: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大爷称呼同大人现任河南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和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
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何小姐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的厉害了。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小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得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象堆起一层层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绫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何小姐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
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她着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她叫她绣个甚么她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她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她求人家写的。何小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子过去。何小姐也随着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格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格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七言绝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材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加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
口占二十八字即呈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小姐看了这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象陡然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她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和我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读者必然要问: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她心里又神谋魔道的想起甚么来了?这句话作者可不得知道。何以呢?她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格子看她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她心里的事情我作者怎么猜得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它一番。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公子这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读者都觉得出来。这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
那桐卿两字不必讲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由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未可知。只是这诗的寓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四个字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自古已然千古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私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司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鲁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如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却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和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仲尼。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乱叫得。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作者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
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老爷。
至于宗族中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使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
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极;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时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只恐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何小姐或者有见于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阁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顾;徇俗些称作奶奶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不成?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
照这等说来何小姐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她既说了要和张姑娘商量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看罢。
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这怎么方才还和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说着何玉凤绕过格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放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格子东找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儿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
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何小姐心上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着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她诧异得哇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她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儿提起来拿开。忙得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小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越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二人归座柳条儿给张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姐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日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妻听了怎的喜欢依允。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她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
何小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
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和我初见的那天曾经提过怎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
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简直的给我戴给我吃不爽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它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性命咧完我终身咧感恩咧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早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着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何小姐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个玩意儿就明白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儿去提起那层绢来。
这个当儿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图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幅极艳丽的仕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个鱼白春衣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堆积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横头坐着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丫头拂尘煮茗。只有那仕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珠翠衣上的花样摺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何小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宛如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她乐得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出来。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
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手饰衣纹都是她钩出来我照着她作的。何小姐道:这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作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妻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她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作陶桂冰给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工笔人物她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她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传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至汉朝里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极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看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
况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个女史倒是数他们小孩子们画着玩儿去罢。我们就把她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副小照。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也画不出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点朱砂痣个酒窝儿还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何小姐道:我是急于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撤开这长生禄位牌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后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的啊!自从去年我姐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来算到今日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居长日聚。
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何小姐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姐姐到了他们早和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找。落后还是褚大姐姐卧下告诉了我她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么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这位玉郎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说老爷说的意思来。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揎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何小姐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一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想便问她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的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须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又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和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问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她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我上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婉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期自写通书和请媒的全帖这就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
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觉得她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和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和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成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
也学得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两人这么对瞧着笑。
我说这么啊似的算个甚么呢?
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词。那词说道:我侬两个忒煞情多比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抟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性连姐姐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她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说才把他的淘气说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着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图的来历。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房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长生牌儿还留在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姐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看眼前的这番和
合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两个再时常的指着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啊!妹子说的是也不是请教?
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听了可有个道她不是的么?
读者莫为我燕北闲人所欺。我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偶然高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色花样醒人耳目。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交代。替她算算何玉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断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它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我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娓娓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我作者却便宜了读者。假如有这桩事却当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何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娘叫了声:好妹妹!
怎的你这见识就和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姐姐不曾错认你了。我正有段话要和你说。才说到这句戴妈妈回道:舅太太过来了。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迎出来让座。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热的饸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奶奶和那两位少奶奶送过去了。咱们娘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
她姐妹二个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饽饽便同到公婆跟前来。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褚诸人畅饮;安太太正和褚大娘子、张太太并两个侄儿媳妇闲话又引逗着褚家那个孩子玩了会子。
那天已是晚饭时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饭。安太太因她们还不曾过得十二日便忙叫张姑娘和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们共桌而食。饭罢晚间安公子随着父亲进来阖家团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难叙了些现在天伦之乐。安老爷便和太太说道:如今咱们的事情是完了;大后日可就是乌老大家的喜事。他临走再三求下太太给他送送亲。他也为家里没个长辈儿我们自然要去帮帮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这里算计着呢!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头住下的了就着这一趟儿各处看看亲戚道个乏去。安老爷道:岂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曾惊动人事情过了到得见着了都当面提一句应当该带去磕头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趟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两个人都出了门褚大姑奶奶没个人陪不是礼呀!褚大娘子道:这又从那里说起?二叔真个还是拿外人瞧待我。你位老人家只管去。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舅太太道:姑奶奶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们大哥大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
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二叔二婶才把我当个儿女待。咱们各亲儿各眷儿你们要这么闹起来那可就是作践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们去。安太太道:很好么!这他们又有甚么不敢说的呢?安老爷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和亲家给我们看家罢。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来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说要给你妈开斋么?这天正是个好日子这一席我同老爷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儿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早上先在佛堂烧了香先通个诚算了还了愿。把她二位请到你们屋里吃去这就算你们给她二位顺了斋了岂不好?张太太听了先说:怎么呀!亲家。你家那顿饭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开了斋了还用叫姑娘姑奶奶这么花钱费事。安老爷道:事虽如此亦得叫他们小孩子们心里过得去。舅太太听着说完了傻笑道:你们站着咱们商量商量这么一对哪!你们行人情的行人情认亲戚的认亲戚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算都有了吃儿了。我呢?问得大家连安老爷也不禁大笑起来。安太太道:你无论他们谁家有剩汤剩水的拣点儿就吃了要不我给你留两饽饽。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办法儿。因和张太太道:亲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亲家老爷赴了女儿女婿的席。晚上等我弄点儿吃的请你。我可不管亲家公。张太太道:他还敢惊动舅太太咧!他在外头那儿不吃了饭哪!大家又谈了一刻才各各回房安歇。金玉姐妹这里候公公进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两个才扶了丫头面前仆妇打着一对手把灯引着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闲谈了片刻。舅太太便催着他三个归房。何小姐这日正是善饮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来的第二晚。
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儿女早来问安。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老爷过来了。安老爷迎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
邓九公一一的应酬了一阵便道:老弟、老弟妇我今日特来道谢道乏。咱们的正事也完了。过了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这话褚大娘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她本是个活跃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处得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内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热。更兼正要去赴华妈妈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她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早听安老爷说道: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儿的喝两场。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心忙了这一阵子了也该让他老公母俩歇歇儿。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么着咱们说开了。我也难得到京一趟往回来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热闹闹的听两天戏。这西山我也没逛够。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要你老弟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变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我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
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着的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给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俩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席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趁着鱼白漂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身儿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绵羊帽子戴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班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了这个朝廷名器。
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袋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的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让到西间客座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妈妈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
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掼在地下把杯酒也掼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杯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她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吃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者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座。那老头儿倒着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她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和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节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要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轻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她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
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咕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她是个羊脏咕噜了一会子竟不曾响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
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这女孩儿道: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脑。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儿张老剔了会子牙。
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手巾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她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了不是话!再说她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绸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房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她姐妹两个也坐下因和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着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这里姐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她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和她说话儿。因见她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方知她爹娘是贵州苗人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她爹娘到这里才养的她。她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玩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她说话儿干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她十分亲近。
她姐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和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和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啊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
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嫩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和我又都爱斗个牌儿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蠃我们亲家太太两钱儿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两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欢喜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话计啊姐姐也该说说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这一提倒赶起她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如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作者这回书一开场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正传?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聚这一位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那一位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语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和琐屑笔墨作这等一回没气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郎才尽起来了?读者!
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常观云者也。金玉姐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
甚么缘故呢?我燕北闲人早轻轻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须够着了。
至于这回节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这正是: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