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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志过铭嫌隙成佳话 合欢酒婢子代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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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书交代到安公子及第荣归作了这部评话的第四番结束;这段文章自然还该有个不尽余波。公子拜过父母便去拜见舅母金、玉姐妹也一同过去。三个将进院门早见舅太太在屋门口儿等着。见他们来了笑道:这可说得是个新贵了连跟班儿的都换了新的了。说着公子进门便让舅母坐下受礼。舅太太说:我不叫你不磕这个头大概你也未必肯就磕罢!公子一面跪下她一面拉着公子的手说道:快快儿的乘早些儿换红顶儿不但你们老爷、太太越喜欢了连我这干丈母娘可也就更乐了。公子被舅母紧拉着一只手说个不了只得一手着地答应着行了礼起来;舅太太便让他摘帽子脱褂子又叫人给倒茶。公子说:我不喝茶了这时候怎么得喝点儿甚么凉的才好呢?舅太太道:有我这里有给你煮下的绿豆。我自己包了几个棕子正要给你送过去呢!说着便叫老蓝就端来大爷这里吃。老蓝答应一声端了一碗凉绿豆一碟棕子。又见那个丫头原名素馨改名绿香的从屋里端出一碟儿玫瑰卤子一碟儿冰花糖来都放在公子面前。公子一面吃着舅太太又说:吃完了再把脸擦擦就凉快了。公子一径吃完搽了脸重新打扮起来。

    舅太太道: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个玩意儿呢!不值得给你送去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绿香从屋里一件件的拿出来。一件是个提梁匣儿套着个玻璃罩儿又套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头原来是一座娃娃脸儿一般的整珊瑚顶子配着个碧绿的翡翠翎管儿。舅太太道:这两件东西你此时虽戴不着将来总要戴的取个吉祥儿罢!金、玉姐妹两个都不曾赶上见过舅公的便道:这准还是舅舅个念信儿呢!舅太太道:哎!你那舅舅何曾戴得个红顶儿呀当了个难的乾清门辖好容易升了个等儿说这可就离得梅楞章京快了。谁知他从那么一升就升到那头儿去了。这还是四年上才有旨意定出官员的顶戴来那年我们太爷在广东时候得的。张姑娘道:敢是老年官员都没顶儿吗?这我可又知道了个古记儿。何小姐道:不然为甚么帽子要分个红里儿蓝里儿呢!说着公子又看那匣儿是盘八百罗汉的桃核儿数珠儿雕得十分精巧。那背坠佛头记念也配得鲜明。公子倒觉很爱便道:那盘轻巧我就换上它罢?舅太太益欢喜就盘腿坐在那里叫近他些又叫他低了头亲自给他换上。

    何小姐早把那个匣子打开却是一份绝好看的飘带荷包手巾。舅太太道:你们俩瞧瞧这还是我二十年头里的活计如今再叫我照这么个模样儿做出我可做不上了来。何小姐道:活计是不用讲了。难为娘怎么收来着竟还好好儿的呢!因和公子说道:也换上罢。说着不由分说便给他换上。公子这才戴上帽子谢了舅母亲自拿着那个匣儿去回父母。舅太太又和他说道:回来我同你丈母娘请姑老爷、姑太太还请你们作陪呢!公子一面答应便过来把方才得的东西都请父母看过。安老爷夫妻自是欢喜便催着他过后边去。安太太道:我叫人把那个角门儿给你们开开了两媳妇儿都跟过去。一个也该到自己祠堂里磕个头一个也该见见自家的父母。别自顾咱家里闹热叫人家养女孩儿的看着寒心。二人答应着带上一群丫头女人又保驾似的跟了去。

    不一时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儿和一班家人早在那里伺侯。公子告过祭何小姐才上前磕头。张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断不落这个过节儿的此刻有个不随着磕头的吗?二人一同拜罢起来撤去祭筵关好门户便到何小姐当日住过半天儿的那个禅堂去坐。只见华妈妈从她家里提了一壶开水怀里又抱着个卤壶那只手还掐着一托茶碗茶盘儿进来。公子道:你就叫你媳妇儿帮帮不好吗?为甚么要累得这么?阿哥的妈妈又忒累的娘模样儿呢!她道:可不是叫媳妇儿张罗来着么!偏偏儿你这么过当儿芒种儿醒了赖在他妈身上只不下来。我嫌他们那孩子爪子累赘还没我自己干着爽利呢!说着便连着给奶奶倒茶。

    你道这芒种儿又是谁?前面书交代过的何小姐过门的时节那随缘儿媳妇正是怀着将近三个月的双生子所以不曾进得新房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种前后可不正该养了。转眼今年又是芒种那孩子恰好周岁儿敢是也懂得赖在他妈身上不下来了。

    一时倒上茶来张姑娘道:茶不吃倒不要紧你们谁快给我装烟吃罢!说着早见柳条儿装过烟来。何小姐道:喝她们口茶给爷妈磕头去罢!这一袋烟又得半天。说着站起便去接她的烟袋。张姑娘笑道:好姐姐等我再吃两口。一面把烟袋递给柳条儿一面还回头来就把手里抽了两口三个人才一同过张老那边去。

    到了门他老两口儿早迎出来。原来张老因人少房多只占了三间正房六间厢房。那正房里当中供佛一间住人一间坐客。当下公子夫妻进去见堂屋里佛爷桌儿上换了簇新的黄布桌围;桌儿上的锡蜡五供儿擦得镜亮;佛前点着日夜不断的万年海灯。佛龛两旁一边儿还立着一根干稻草讲究说这是怕屋里有个不洁净遮佛爷的眼目的。佛桌儿前早铺下了个蒲垫儿。老两口儿走到那蒲垫跟前就站住等着姑爷行礼。

    你道这是个甚么仪注?原来小户人家凡遇着大典礼不大肯坐下受人的磕头总是叫他朝着家堂佛磕。便是家内有个孩子从散学里下了学也得朝着佛爷作那个揖。这是比户皆然却为《礼经》所不载。更兼安公子中举的时候是在上屋给岳父母行的礼此时如何想得到这个规矩。及至听他岳丈说了句:姑爷来到就是别行礼罢!他才知是该朝佛爷磕头的。便在蒲垫儿上先给泰山磕了三个头。张老也说了几句老实吉利话儿又说:这也不枉你老儿俩、她姐儿俩受那场苦哇!这都是佛天菩萨的保佑啊!公子起来又给泰山磕头。俗语说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亲家太太的谈吐就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只听她说道:姑爷多礼姑爷请起。这可实在的难为你也不枉你家一场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风望下的雨也不枉咱两家子这一嫁一娶。往后来我两口儿还愁甚么年少柴来月少米。可是人家说的老天隔不了一层纸。等明儿她姐儿俩再生上个一男半女那才是重重见喜。谁也说不的这都是人情天理。不想她一朝作了官亲福至心灵这几句官话儿倒误打误撞的说了个合辙押韵。

    却说张老让他三个坐下便高声叫道:大舅妈拿开壶来。那个詹嫂听得公子来了死也不敢出那个房门。连答应都慌着答应答应一声只叫她那孩子送了水壶来。那个孩子也是讪不肯进屋子只在屋门外叫:姑爷你接进开壶去呀!原来那孩子极怕张姑娘张姑娘便叫道:阿巧进来。他这才讪不答的蹭进来一手提携着水壶那只手还把那二拇指头搁在嘴里叼着嘻嘻的姗笑递过壶去。张太太又叫他给公子请安白说了他象扭股儿糖似的可再也不敢上前儿咧!何小姐道:不用请安了。因指着公子问他:你只说这是谁罢?那孩子又摇摇头。何小姐道:我呢?他倒认得说:你!你也是姐。张姑娘道:那么问着你那是谁只摇头儿不言语偏叫你说。他只才呜呐呜呐的答道:他是个老爷。说着张老冲了茶他接过水壶去就拔脚跑了。

    张老端过茶公子连忙站起来要接见没茶盘儿摸了摸那茶碗又滚烫。只说:你老人家叫他们倒罢!及至凉了凉端起来要喝无奈那茶碗是个斗口儿的盖着盖儿再也喝不到嘴里。无法揭开盖儿见那茶叶泡得岗尖的待好喧腾到碗外头来了。心想这一喝准闹一嘴茶叶因闭着嘴喝了一口。不想这口稠咕噜的醉茶喝在嘴里比黄连汁子还苦。攒着眉咽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负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张老又给她姐妹送了茶便从佛桌儿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儿。

    自己到厨房掏了个火来让姑奶奶抽烟儿。柳条儿这里给张姑娘装烟戴妈妈便张罗给亲家太太装烟。亲家太太抽着烟儿何小姐便问道:妈你老人家今儿个吃这个烟怎么不象那老叶子烟儿味儿了?张太太道:可说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她屋里她就闹着不与我吃我的烟只吃她的。昨儿个她又买了十斤渣头送我吃着倒怪香儿的呢。就这不禁吃一会子又怪燎嘴的大概吃惯了也就好了。当下宾主酬酢礼成公子才致谢了岳父岳母迎接夸官的盛意。

    他老两口儿也谦不中礼的谦了两句。公子便要告辞过前头去。何小姐因问张太太说:妈不是回来还同舅母请公婆吃饭么?为甚么不趁早角门儿开着一块儿走呢?

    省得回来又绕了远儿。张太太便道:使得。说着用两指头撵灭了那根香火又叫道:大舅妈我不来家吃饭了。晚饭少打半碗米罢!便一同过这边来。

    到了上房安老爷正和安太太、舅太太在那里长篇大论谈得高声见公子来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亲自带他出去拜谢他的业师程老夫子。正说着人回程老师爷穿了公服过来了现在腰房里候着说一定要进来登堂给老爷、太太贺喜。

    读者你道这位程老夫子从那里说起又穿了公服来?原来他当日是个出了贡的候选教官因选补无期家里又待不住便带了儿子来京想找个馆地。恰值那年安老爷用了榜下知县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乡试正愁没个人照料他课读见程师爷来了是自己幼年同过窗的一位世兄便请他在家下榻。那程师爷见修馔不菲人地相宜竟强似作个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饭;因此一住四个年头宾主处得十分合式。安老爷又是位尊师重道的平日每逢家里有个正事必请师老爷过来同诸亲友一体应酬从不肯存那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的浅见。因此师老爷也就居移气养移体起来。置了一顶鸭蛋青八丝罗胎平鼓洼爹时样纬帽;买了一幅自来旧的八品鹌鹑补子一双脑满头肥的转底皂靴。这日欣逢学生点了探花正是空前绝后的第一桩得意事所以才戴其帽而圆其领的过来定要登堂道贺。

    安老爷因自己还没得带儿子过去叩谢先生先生倒过来了一时心里老大的不安说道:这个怎么当?低头为难了半日便和太太说道:这样罢!既是先生这等多礼倒不可不让进上房来莫如太太也见见他;我夫妻就当面叫玉格在上房给他行个礼倒显得是一番亲近恭敬之意。太太也以为很是。

    安老爷家向来最是内外严肃外面家人非奉传唤等闲不入中堂。在上房伺候的都是一班仆妇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儿老尤的那个九岁的孩子麻花儿在上屋里听叫儿。当下众人听得师老爷要进来一个个忙着整坐位预备撅帘子。安太太一班内眷带了众丫鬟都到东里间暂避。其余的老婆儿小媳妇子们都在靠西一带远远的伺候着。此时替那个长姐儿计算她自然也该跟了太太进里间去才是;无如她心里另有一桩心事你道为何?原来她自从去年公子乡试头场出来打戴勤回家请安的那天她听戴勤回老爷话说了句师老爷说大爷准中。落后见大爷果然中了不算外并且一直中到探花了她心里便着实的感佩这位师老爷。难得今日这个机会她便不进屋子和那班仆妇站在外间想瞻仰瞻仰这位师老爷是怎的是个神仙样子。

    只听老爷先吩咐人预备开正门又道:就请师老爷罢!家人答应出去老爷早带了公子迎到二门台阶下候着。此时长姐儿心里打着这位师老爷连我们老爷都教得起纵然不能照影上扮的刘备老爷的那位诸葛亮军师那么个气派儿横竖也有书上说的岳老爷的那位教师周先生那么个光景儿;掉在地下也不至于象春香儿闹学上的陈最良。只不错眼珠儿从玻璃里向二门望着。正盼望间但见外面家人从二门旁边跑进来回了一声说:师老爷进来了。紧接着吱喽喽屏门大开就请进那位师老爷来她一瞧先有几分不满意。

    原来那位师老爷生得来虽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双眼睛也就几乎视而不见虽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就也带些屈而不伸;半截真掺假的小辫儿搭在肩头好一似风里垂杨飘细细;一片银镀金的浓胡子绕来满口不亚如溪边茅草乱蓬蓬;一件本色程青茧单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纱单褂子他自己赶着这件东西却叫作羽毛外套。那一件外套上便钉着那副自来旧的补子。又因省了两文手工钱不曾交给裁缝只叫他那个馆僮给钉的以致钉得一片齐着二道褂钮儿一片齐着三道褂钮儿。便是朱夫子见了也得给他注明说:此错简当在第三道褂钮儿子上。他看了看似乎合亵裘长短右袂的本义也还说得通就那么言具上下察也套在身上。头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顶金角大王殿的纬帽那帽袢儿从带上便放之则弥六合的来了;脚下那双皂靴底儿上的泥只管腻抹了个漆黑;袢儿上倒是白脸儿扯光的一层尘土;虽然考校不出他是那年买的大约从上脚天直到今日自来也不曾掸掸刷刷去其旧染之污而自新。

    长姐儿仔细一看回头和随缘儿媳妇说道:这是怎么说话呢?一个人就砢碜也得砢碜出个样儿来呀!难为咱们大爷怎么和他一个屋里混混来着!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内眷也在那里远远儿的从玻璃里望外看。安太太一见先就说道:敢则只是姑老爷天天儿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这还用满到是处找着瞧海里奔去吗!张太太只问咱儿了。金、玉姐妹和丫头们已经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和舅太太摆手儿说:你悄悄儿的看人家听见。说着大家又往外看。只见他从二门屏风台阶儿上一步一步用脚试着擦拉下来;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巳贯注到上屋跟前却不曾留心旁边儿还有个主人在那里迎接呢!安老爷只得迎了两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这里正要带小儿到馆竭诚叩谢倒劳吾兄枉道先施请屋里坐。他听了才连点头儿带合腰儿嘴里嘁嘁测测一阵有声无词不甚可辨大约说的是:岂敢岂敢。却又没个里儿表儿。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原来汉礼到了人家里无论亲友长幼或从近处来或从远方来或是久违或是常见以至无论庆贺吊慰在院子见了主人从不开口说话慢讲请安拉手儿了。当下他只嘁测了那一阵便奔了上房来。两旁伺候的两女人忙把帘子高卷起来伺候师老爷进屋子。

    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女眷都过格扇跟前来隔着层格扇绢望外瞧。只见他一进门不说长不说短便举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来却把两只手凑在一处就着他地儿供送嘴里还说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这可是希罕儿都在那里纳闷儿。

    安老爷听得这个说了句:岂敢。连忙赶过去和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么闹了一阵。口里却说的是:还叩还叩还叩。这叫作宾请拜主人辞;宾再请拜主人再拜;三拜三辞然后相揖而退是个大礼。

    安老爷和他彼此作过揖便说道:骥儿承老夫子的春风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心感终身即愚夫妇也铭佩无既。只听他打着一日的常州乡谈道:底样卧底样卧。论这位师老爷平日不是不会打着京腔说几句官话;不然怎么连邓九公那么个粗豪不过的老头儿都会说道他有说有笑的和他说得来呢?此时他大约是一来矜持过当二来快活非常不知不觉的乡谈就出来了。只是他这两句话除了安老爷满屋里竟没有第二个人懂。原来他说的这底样卧底样卧六个字底字就作何字讲;底样何样也犹云何等也。那个卧字是个话字如同官话说甚么话甚么话的个谦词。连说两句谦而又谦之词也。他说了这两句便打着京腔说道:顾这叫作良亏之子必学为箕良冶之子必学为袭。这都是老先生的庭训兄弟何功之有?惭愧惭愧!嫂夫人面前也请贺贺。老爷便吩咐公子请他母亲出来。幸亏是安太太素来那等大方才能见怪不怪出来和他相见。便忍了笑扶了儿子出来。

    从靠南一带才到下。才待说话只听他那里问安老爷道:这个就是嫂夫人?原来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见了人是个见过的必先叫一声;没见过的必先问问这个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爷见问忙答道:正是拙荆求见。他这一肃整威仪乡谈又来了说道:这是要庭参的。庭参者行大礼也。说着只见他背过脸儿去倒把脊梁朝着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爷还揖不迭连说:代还礼代还礼。安太太此时要还他个万福罢旗装汉礼既两不对帐;待摸着头把儿还他个旗礼又怕他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着影壁作拇索性不还他礼。等他转过脑来才说道:师老爷多礼!我们玉格这么个糊涂孩子多亏师老爷费心成全了他一总再给老师师老爷道谢罢!他只低了头红了脸一时无话。安老爷便让道:大哥请坐待愚夫妇叫小儿当堂道谢。他又道:底样卧底样卧。公子早过来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两揖。等公子起来他才笑呵呵的说道:世兄恭喜恭喜我和你外日泥叫作石呐恩攻玉今日直头叫作青出于蓝哉!阿拉!老爷又向他打了一躬说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还当竭诚奉请。读者你看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谁想他自己心里犹以为未足还要叫太太带两个媳妇来拜见老夫子。太太却有些不愿意了只得说道:我才打她们俩到佛堂里撇供焚钱粮去了得会子过来呢!怎么好倒劳师爷尽着等她们呢?先请坐下改日再叫媳妇儿拜见罢!安老爷见如此说这才罢了。

    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进了房间里。舅太太迎着笑道:姑太太你真是个好人直算救了两媳妇儿一场大难。安老爷见一切礼成才让师老爷归座请升了冠。一时倒上茶来老爷见给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这桩东西师老爷一定是某未达不敢尝。忙说:师老爷向来不喝茶你们快换碗姜汤来罢!仆妇连忙换上姜汤来。那等热天他会把碗滚开的姜汤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还把那块姜捞起来搁在嘴里嚼了嚼才噗的一口唾在当地。旁边一个婆儿连忙来检着了看不好下手便从袖口儿里掏了张手纸叠了四折儿把那块姜捏出去。安老爷这才和他彼此畅谈。只这一谈师老爷一阵大说大笑。长姐儿又留神瞧见他那一嘴零落不合的牙了;敢则是一层黄牙板子按着牙缝儿还渍着许多深蓝浅绿的东西倒仿佛含着一嘴的镀金点翠。长姐儿和梁材家的皱着眉道:梁孀儿你回来可好歹好歹把那个茶碗拿开罢!这可不是件事。说着只恶心得她回过头去向旯旯儿里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这个当儿又听老爷叫取师老爷的烟袋荷包去。当下两三个仆妇答应一声便叫那个小小子儿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一时麻花儿取进来众人一看那个蓝布口袋先恶心了一阵。且不必问他是怎的个式样就讲那上头的油泥假如给了剃头的便是使熟了的绝好一条杠刀布;却又和他那根安着猴儿头烟袋锅儿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儿颤巍巍的毛竹烟管两下里拿着。这件东西作书的也不费些考据、注疏工夫解出来读者可就更听不明白了。请问这烟袋锅儿怎么叫作猴儿头呢?读者你只看那猴儿无论行止坐卧它总把个脑袋扎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儿扛起来。然则这又与师老爷的烟袋锅儿何干?原来凡是师老爷吃烟不大懂得从烟袋荷包里望外装都是从那个口袋里捏出一撮子来塞在烟袋锅儿里;及至点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儿顺着手儿把那个袋锅儿往地下一墩那锅儿里的烟灰墩的干净也是这一墩墩不干净也是这一墩。假如墩不干净回来再装那半锅儿烟灰可就絮在生烟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讲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盖棺论定也休想把他那烟袋锅儿挖一挖。

    为甚么他一天到晚烟只管吃得最勤却也吃得最省。请教一个烟袋锅儿有多大力量照这等墩来墩去有个不把脑袋墩得伛偻回来成了猴儿头模样儿的吗?

    此他那个烟袋锅儿所以名为猴儿头也。那个象牙烟袋嘴儿又怎么是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呢?这就晓得驯象是庞然一物的那个大象了。

    象这种畜生它那张嘴除了吃水、谷、草三样之外不进别的脏东西所以象牙最喜沽。只要着点恶气味它就裂了;沾点臭汗水儿它就黄了;怎禁得起师老爷那张嘴时刻价的把它叼在嘴里呢?何况遇着赴席喝着酒还要吃袋烟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过来的东西渍在牙床子、嘴唇子的两夹间儿不论鱼肉菜蔬干鲜乳蜜都要借重这个象牙烟袋嘴儿去掏它。及至掏出来放在眼底看看依然还要放在嘴嚼嚼咽下去。那个雪白的象牙和他那嘴牙是两个先天怎的会不弄到半截子焦黄裂成个十字八道?此又他那个象牙烟袋嘴儿之所以成了黄白加黑的冰裂纹儿也。然则那烟袋杆儿又怎的会颤巍巍呢?

    大凡毛竹都是一头儿粗一头儿细。师老爷那棍烟袋足够营造尺五尺余长一个粗粗细细尾的竹管那头儿再赘上一个渍满了烟灰的猴头儿有个不颤的么?此又颤巍巍之所以然也。

    当下众人看了这两件东西一个个龇牙裂嘴掩鼻攒眉谁也不肯给他装那袋烟。便叫麻花儿装好了拿进香火去请他自己点。师老爷吃上这袋姻越谈得高兴了道是今年的会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当行出色。他的同乡怎的中了两个一个正是他的同案一个又是他的表兄。只顾这阵谈可把烟袋耽搁灭了!灭了他竟自不知还在那里闭着嘴只管从嗓子里使劲儿紧抽。这个当儿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唾味了。

    老爷见师老爷的烟灭了将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个麻花儿一时不在跟前;一回头正看见长姐儿站在那边。安老爷是一生忠厚待人从不晓得甚么叫作闹脾气嫌人脏笑人怯便叫长姐儿道:你过来把师老爷的烟点点。这一下子可要了她的小命儿了登时急得她脸皮儿火热手尖儿冰凉料想没地缝儿可钻只得拿过香盘子来还想闪展腾挪闹个捂着耳朵放炮仗胆撒手儿去点。

    怎当得师老爷手里的烟袋也颤她手里盘香也颤两下里颤儿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块儿。老爷看了说道:你不会吃烟也罢了怎的你给人点烟都不在行呢?

    你把那只手拿住烟袋就好点了哇!老爷如此一指点她这才粪缸里掷骰子没跑了。万分无奈只得鼻子里闭着气嘴里吹着气只用两个指头捏着那烟袋杆儿去点;偏生那油丝子烟又潮师老爷还腾出嘴来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点着了。她此时便象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烟袋把身子一扭一掀帘子出了门儿丢下香盘子一溜烟往后就跑。舅太太还从玻璃里指着她暗笑她也不曾留心梗着个脖子如飞而去。

    这里师老爷吃完了那袋烟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爷主人情重见师老爷那根帽袢儿实在脱落得不象了。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过。便说:大哥莫忙把帽袢儿扣好了。他从谏如流连忙伸了一把渍满了泥的长指甲也想把那扣儿扭上去。只是汗湿透了的东西又轻易不活动他那回扣扣儿怎得还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点劲儿变成两截儿了。安老爷着实不安他倒坦然无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袢儿嘴里还说道:寝寝!寝!才告辞而去。这个当儿偏偏儿的安老爷养的那只小哈吧狗儿从后院儿里跑过来见了师老爷是前蹿后跑扑着他咬。当下安老爷叫人依然开了屏风亲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书房给师傅谢步。

    里头的女人们即便赶紧锯末子扫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奄吧香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供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怎么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安太太只得含糊道:亲家和大姐姐回来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舅太太笑不住早嚷起来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和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爷道:啊!怎的这等娃娃气呢!陶面削瓜伊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盂究竟何伤盛德?舅太太道:是呀!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安老爷道: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那知长姐儿此时的慌如何顾得到此。你道她在那里作甚么?原来她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她左一和右一和往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舀了又舀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使了些桂花胰子、玫瑰胰了。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她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人叫她才忙忙的撩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呕她道: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该那都是她素日干净拐抓出来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外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他那袋烟抽着了再递给她。这一呕把个长姐儿羞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她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安老爷道: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她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她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同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

    所以下文便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的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是故恶夫佞者。读者读这段书且莫怪那燕北闲人也且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于此。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色文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味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推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败。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候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雀入大水为蛤哉!

    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至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衣裳仍到上房来伺候。舅太太见她姐妹两个过来笑道: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安老爷早拦道: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舅太太道:喂!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儿子吃着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

    回来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怎么个糙礼儿老爷不管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程大哥吃去。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和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和她让会子也是搅不过她。安老爷道:我倒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无法竟没奈她何?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金、玉姐妹调停座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留一个放菜的地方。

    把安老爷夫妻坐位安在东席面西;她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座;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座。张太太和舅太太道:咱俩到底也要给他老公母俩斟个钟儿哪!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甚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钟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安太太也拦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舅太太也道:有理。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

    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处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矜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想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说: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会宴也不曾喝。老爷大笑道:我只晓得个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惟酒无量。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

    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何如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和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过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金、玉姐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到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试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过意不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姐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婉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对答。

    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冠想要凑这个趣儿。只见公子向她姐妹说道: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她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

    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盂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看看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说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钟子我只说你还是爱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这个钟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

    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再领这杯酒。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颊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向他问道:却是怎的个原故?便听他回道: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老爷道:又为着何来呢?公子道: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安孝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和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杯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呕腻人了。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和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安太太听了先道: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两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得上了磨了?

    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老爷道: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因问着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尽是了;何以方才还不肯喝那杯酒?然则你这杯酒要直戒到几时才开?公子将要回答脸上却又有些酸酸儿的这句话却不敢说。

    老爷道:忽然怎的又有个不敢起来?公子原觉他要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好开口。无如他此时是满怀的遂心快意满面的吐气扬眉话挤话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意思直要等两个媳妇作了夫人那时叫她两个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去才算行完了她两个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时请教她两个我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开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爷说话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这还不亏了人家两个媳妇儿呀!还有那反将和人家赌气呢?就狂狂的你怎么着?别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这话才叫作打是疼骂是爱。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评断。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持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婉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我以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情性。这其间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妻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以违劳而不怨此大舜之道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交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交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道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友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妻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沈潜刚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她两个的性情不失高明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她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但算你三人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要都象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张太太也道:说的是啥呢?这边金、玉姐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她姐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温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顺着父亲的话执壶过去给她姐妹斟了一杯她两个倒恭恭敬敬的也学婆波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个旗礼。你道怪不怪?只这么个两不对帐的礼儿竟会被她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叫人瞧看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钟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座便让金、玉姐妹干那杯酒。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

    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她两个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澈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瞧瞧你这孩子儿她们俩那儿喝得了这些呀?你替她们喝一半儿罢!公子笑嘻嘻的道: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她两个这钟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说着便叫: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钟儿来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儿去。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和大爷这番觥筹交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梦到神仙梦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她从丹田里提着小官调的嗓子答应一声啧连忙去找钟子。太太道:不用去找了你就等着拣你两位大奶奶个福底儿罢。当下金、玉姐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钟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她拿起来一口气就喝了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个安。太太和公子道: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糠作醋的。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长姐脸上那番得意她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个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婵跟着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她们作冤呢?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都归了座众丫头换上门面杯来正要撤那个玛瑙杯。

    老爷道:拿来。因接在手里和公子道:这件东西竟成了一段佳话不可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公子听了乐得手舞足蹈便道:儿子空欢喜了会子竟不曾想到。父亲吩咐必应如此。老爷说:既这样你就作几句铭来。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却限你即席立成要见识见识你们这班翰林是怎么个通法?公子此时一团兴致觉得这事倚马可待。那知一想才觉长篇累牍不合体裁;三言五语包括不住一时竟大为起难来。老爷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击钵催诗我要击钵了。说着便把筷子向灯盘儿上当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里益忙起来好容易得了两句默诵了默诵觉得又象时文又象试帖。

    无法只得从实说道:从来不曾弄过这个敢是竟不容易。老爷擎杯大笑道:原来鼎甲的本领也只如此;还是我这个殿在三甲的榜下知县来替你献丑罢!因笑道:这一路笔墨只眼前几句经书用之不尽还用这等搜索枯肠去想。因口诵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连忙取了纸笔恭楷写出来请老爷看又讲给太太听金、玉姐妹也凑过来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读了两遍。只见寥寥十六个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将败而终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毁而且臻圆满也有了。他此时心里早想等到消停了必得找个好镌工把这四句铭词镌在杯上再镌上那个伴瓣主人的雅号。想到这里正在得意又听他母亲说道:你爷儿们今日这几句文儿连我听着都懂得了。依我说这个杯的名儿还不大好玛瑙玛瑙的怎么怪得把我们这个没龙头的野马给惹恼了呢!摹如给它起个名儿叫它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和大姐儿亲家白听听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着我的媳妇儿如今把这件东西竟赏了金凤媳妇儿。这两个人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她再有了这个合欢杯可不三个人都有点故事儿了吗?大家听了都说:想得好。老爷也连叫:通极通极。他小夫妻的欢喜更不消说当下三个人一齐谢过父母。

    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闲话又把这《儿女英雄传》给穿插了个五花八门面面都到。

    读者你道这个缘由从那里来?却从张太太吃白斋而来才得圆成了这个合欢杯。联合上那两件雕弓宝砚演出这过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儿女英雄公案.读者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这十七卷评话逐层想去始信佛说:寄语众生慎勿造因!那两句话毕竟不是空谈。燕北闲人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果然不着闲笔也。

    那日虽是个家庭小宴老爷却喝得一片精神十分兴会题了那四句铭词之后又捉住公子侍饮了几杯才说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我们大家吃饭罢!一时撤酒添羹围席饭罢散坐闲谈了几句。张太太便告辞回家;安老夫妻又向她二位道了奉扰;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个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归房。

    公子一进门来便已瞧见了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上设着绝精致的一席果子说道:原来你姐妹今日还有这番盛设只是酒多了这便怎么?金、玉姐妹方才把她两个今晚所以设这席酒的意思说出来。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负雅意。说着便各各宽衣卸妆洗盏更酌。何小姐先道:我来了不差什么两年了从没见过老爷子象今儿个这等高兴。张姑娘道:别说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来着一年今日也是头一遭儿见哪!公子道:别说妹妹呀!连哥哥比你两个多来着不差什么二十年今日还是头一遭儿见呢!张姑娘道:这句话和我说的起和人家姐姐可说不起呀!没听见说过吗?姐姐从抓周儿那天就见过公公了;人家比你还大着一岁呢!何小姐道:谁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罢!如今只讲这席酒原是为给爷贺喜接风我们负荆请罪请爷开酒而设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这等高兴!把我们俩这么出好戏给先点了。如今酒是开了可还用我们俩一个人背上根荆条棍儿赔个不是不用呢?她两个这话不是闲话不是玩话真是乐得从心窝儿里掏出来的几句老实话。公子听了倒有些不安连道:惶恐!惶恐!我安龙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听见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欢杯上两句铭词道是以志吾过且旌善人么?这话今后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个合欢杯拿来你再喝那么一钟就算领了我们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说道:既曰合欢这酒没一个人喝的理我三个人喝个传杯送盏何如?说着便用那合欢杯斟了满满的一钟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饮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给两个妈妈以至本屋里丫头女人吃去。

    何小姐又拣了几样可吃的叫人给长姐儿送去。他小夫妻三个烟茶漱盥一切事毕便吩咐丫头钩悬翠帐屏掩华灯一同就寝。

    这正是:深院好栽连枝树重帷双护比人肩。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