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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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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事毕便要告辞他父女两个是苦留不放。邓九公并说要请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以后还要带老爷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安老爷见他说得这般郑重不禁问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东海也就算得个大观了你还要我到甚的地方见一个甚的人去?邓九公道:你别忙等我先告诉这个来历。我这庄儿上有个写字儿的姓孔的叫作孔继遥。我们庄儿上大伙儿都叫他老遥。据这老遥自己说他是孔圣人的子孙和现在这个衍圣公还算得个近支儿的当家子。听他讲究起孔圣人坟上那些古迹儿、庙里那些古董儿来那真比听台戏还热闹。他说这些地方儿他都到了的就连衍圣公他也能见得着。他两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认不上两石可瞎闹这些作什么?如今难得老弟你来了你也是个空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两天咱们就带上那个老遥先生逛了泰山东海回来再到孔陵圣庙去瞧瞧就拜拜那个衍圣公你和他讲说讲说。你想这对你的胃脘不对?安老爷听了当下只乐得手舞足蹈说道:九兄你这话何不早说?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写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搁几天何妨!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当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二叔大喜。老爷忙问什么事他道:家里打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他升了什么官了?褚一官道:这个官名儿我却说不上来。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千人跟了戴勤进来。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老爷此刻忙得不及问他别的只问:大爷到底做了什么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

    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啊哟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震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颇得忒楞楞掉在地下。

    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完了!邓九公忙问道:老弟你这是怎么说?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之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爷放下来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来的这日奴才大爷还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大爷叫奴才就便请示老爷几时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却叫奴才回老爷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才好并有许多事都等老爷回去请示定夺呢!老爷听了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因回头向九公道:九兄承你爷儿们两个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这桩意外的事来其实不好耽搁了我就此告辞明日五鼓便走。说着便吩咐家人们去归着行李。邓家父女见这光景知是不好强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预备明早的上马饭给老爷送行。一时摆上酒来老爷勉强坐下此时什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脸一言不的在座上愣。

    读者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得好生叫人不解。清朝设立西北西南那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财的利途。便是有等获罪的卿2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升了。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和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么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脸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立起这分好人家来。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他那份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

    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有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气短。至于那路途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个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和半世的牢骚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忖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人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怎么着?人生在世做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

    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倒愁的这么个样几?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你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的是安老爷心里那里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和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和他怎生谈得明白。

    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练字练句的练成一句对他说:看得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瞧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得还烦只这等呆呆的瞧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于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界上要朋友是作什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什么法子呀?他道:你听婀!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滋味儿大似是叫我老贤侄前在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胆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趟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挥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看。说着便大着声叫道:姑爷姑奶奶!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先和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趟;倘或道儿上有个什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什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么?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和她丈夫不同。方才听她父亲一说早就合了她的意思。你道为何?难道她果的看得她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她这褚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她是这两年和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姐妹那等富丽她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一心只想给她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她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听褚一官这等说她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什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性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指儿抓痒痒儿敷余着一个。说着她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吧!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再讲本事呵不是我过于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这是何苦来!因和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6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两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如今我还打他们送你回京!就叫他们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和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们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放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6老大吧。你们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着走了。到家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们再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便出去找6保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

    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里十分不安觉得有褚、6这等两人跟去也象略为放心。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当下和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歇。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回到上房和她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家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次日才交五鼓安老爷和邓九公都早起来褚一官、6保安两个已经遍体行装的上来伺候。九公一见他两个便道:可是我昨日还落了嘱咐一句要紧的话你们这一去见着少大爷不比从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戏来了。见面得跪倒爬起说话得喳儿喳儿还得照着督府衙门那些戈什哈排场儿称他大人你们自己称是小的那才是话呢!别说靠着我这个面子儿和你们两脑袋上纽子大的那个金顶子和人家套交情去这出戏可就唱砸了。二人听了只有连连答应。当下安老爷忙忙的一面吃些东西一面催齐车马便辞了九爷带同小程师爷褚、6两个并一众家丁上路。邓九公一直送到岔道口才和安老爷洒泪而别。

    安公子自从他家老爷前往山东去后那一向适值国子监衙门有几件应奏的事他连次赴园都蒙召见。接着吏兵部等有两次奏派验看拣选的差使也都派得着他因此就把这位小爷热得十分高兴。恰巧那个当儿正出了个内阁学士缺祭酒的名次。题本里原得开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过了几日恰好衙门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门办事抄来的他算了算这日正是国子监值日。因是御门的时刻比寻常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

    候御门事毕一时一班卿相各归朝房早听得大家在那里纷纷论说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这回的阁学缺放了乾清门翰詹班又过了一个缺了。

    他这才知这缺不曾放着他。

    得失之常一时心里倒也不觉得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来了叫起见的单子也下来了他也不曾叫着便同一众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饭。

    将吃完饭只见一个军机苏拉进来向他说:乌大人打苏拉出来叫回大人吃完了饭别散。请到乌大人园子里去有话说。原来那时乌克斋已经进了军机。安公子所得老师口小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饭辞了诸同寅到老师园子而来。

    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孙: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到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是.乌大人见他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道:难道你没得信么?他这才问老师说:门生没得什么信?乌大人道: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蹦要不是气门挡住险些儿不曾嘣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那神情儿不只象在悦来店时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象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渡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精致书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来。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但听老师向他说道:龙媒昔人曾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趟壮游也好。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虽然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贤

    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乌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安公子听了忙站起来说道:这实在格外天恩。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说着便泪如雨下。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回得来只好看机会吧!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说着便叫:来个人儿呀!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乌大人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你就问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结拴好了拿出来吧!那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只见他老师那里除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

    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交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交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

    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得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

    一路回到下处便忙打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他上山东亲知老爷。忙了半日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及进去磕头谢了恩。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你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温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等降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得有些热起来。

    读者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名利赚被声色赚被玩好赚否则便是被诗书赚被林泉赚被佛老赚自己却又把好胜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赚一直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当不起一切不来赚他他便想上赚也无可上那处便热不来了。安公子此时才遇着些小的一个钉子碰碰此后正有错大的一把枣儿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热?安太太这面这件事真好比风中搅雪。

    这回书又不免节外生枝读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闲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风扫雪、逗节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园这日太太见老爷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两日张亲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火眼那个长姐儿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个病。太太吃过早饭无事便和舅太太带了两媳妇四家斗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后忽见张进宝带公子一个的跟班小厮叫四喜儿进来回说:奴才大爷从园子里打人来回太太说: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太太听了只吓得扔下牌啊了一声。舅太太接着也道:嗳!这是怎么?金、玉姐妹两个里头那何玉凤听了乌里雅苏台五个字耳朵里还许有个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儿的听。到了张金凤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还道怎么也没个报喜的来呀!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只问着舅太太说: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儿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当日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道:哎哟!天爷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这个地方儿去了呢?再说他好好儿的作着个文官儿怎么又给他辖呢?这不顶了他了吗?这可坑死我了!说着便眼泪婆娑的抽噎起来。金、玉姐妹见婆婆这个样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且别尽着哭哇!到底问问那个小子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个岔儿?再外甥打他来还有什么说的呀!她只管是这等劝着她却也在那里拿着小手巾儿擦眼泪。安太大这才详细的问了问那个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办折子预备明日谢恩不得回来并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东去候老爷大爷还叫告诉二位奶奶再打点几件衣裳叫他带回海淀去的话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传戴勤一面使叫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去打点衣裳。

    一时戴勤来了四喜儿取的衣裳包袱也领下来了。太太便吩咐他两个:快去吧!并说:告诉大爷明日谢下恩来没事务必就回家来见见我。二人领命去后金、玉姐妹两个依然过上房来。安太太见她姐妹一个哭得眼睛红红儿的一个还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泪自己又不禁伤起心来。舅太太又说道:姑太太你别尽着这么着外甥是说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两年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再说大喜的事这么哭眼抹泪的是为什么呢?安太太未曾说话先长吁一口气说道:嗳!大姐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的苦楚?你没见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儿把个心伤透了。平日我们说起闲话儿来我只说了一句咱们这就

    等跟着小子到外头享福去吧!你听他这么话头一句就是那可断断使不得!他说:一个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儿子成了名了出力报国是儿子的事这不是老子跟在里头搅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头凭是自己怎么谨慎只衙门多着个老太爷便带累的了儿子的官声。大姐姐你只听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无论什么地方还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吗?他一个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这个玉格我倒舍得。什么原故呢?一则小子也这么大了再说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说不给皇上家出苦力吗?就只我这两媳妇儿热厮忽喇儿的一时都离开我我倒有点儿怪舍不得的。说着又哭。

    招得两个媳妇益哭个不住。舅太太是个爽快人看了这样子便道:你们娘儿倒不是这么闹法儿你们家这不现放着两个媳妇儿吗?留一个去一个一桩事不就结了。也有娘儿三个尽着这么围着哭的难道哭会子就算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那片疼儿女的心肠是既不愿意自己离开两个媳妇儿又不愿意两个媳妇之中有一个离开儿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不料这话倒正合了金、玉姐妹两个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她两个这阵为难一层为着不忍看着夫婿远行一层也正为着不忍离开婆婆左右。并且两个人肚子里还各各有一桩说不口来的事。一时听了舅太太这话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这话也说的是。那么着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子跟了他去。张姑娘道:自然还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点本事儿道儿上走着还便利些儿。这么大远的道儿再带上这么个我越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听她这话说得有理一时找不出话来驳她急得肚子里的那句话可就装不住了。

    只见她把脸一红低着头说道:瞧这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车吗?安太太听了这话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儿抱孙子了才觉有些欢喜。将要问她张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话也装不住了说:姐姐这话姐姐坐不得车难道我又坐得车吗?读者你看这等一个扛七个打八个的何玉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张金凤这么句嫁而后养的话会闹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这个分际还是绕了这半天的弯儿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说挤话两下里对挤才把句话挤出来。

    安太太听得两媳妇一时都有了喜满心欢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两人也有这么大喜的信儿会憋着不早告诉我一声儿直到这时候憋得十分十紧儿了才说出来的。说着这才问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两妈妈说:这个老东西怎么也不先透给我个信儿呢?当下便要叫了来作她两个几句。何小姐是怕她两个得不是忙说:她们上月就要上来回婆婆的。

    我和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

    就吵吵。索性儿过些日子再说吧!谁知这个月两人又都……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只瞅着张姑娘笑。张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过脸去暗笑。安太太此时乐得只不错眼珠儿的望着她两个又嘱咐说:这可得小心点儿!第一不许冷的热的胡吃轻的重的混动走道儿总叫个人儿招呼着点儿倒得常活动活动。正嘱咐着只听舅太太和她两个说道:怪事你们两个有什么事儿从没瞒过我。怎么这件事两人都嘴严得这个分儿上呢?安太太也说道:两媳妇儿呢还罢了还说脸上有个下不来。我只可笑我们玉格这个傻哥儿眼看着这就要作哥儿的爹了也这么傻头傻脑的不言语一声么?正在一头笑着忽然又把眉一皱就说:站住先别乐大了这一来咱们娘儿们不是都去不成了吗?把我们这个傻哥儿一个人儿捺在口外去可交给谁呀?这事情可不是更累赘了么?

    说罢只皱了眉歪着头儿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说道:这可也就讲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吧!只求大姐姐和张亲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给我招呼着我这两媳妇儿。金、玉姐妹两个听得依然得离开婆婆更是不愿意。才要说话早见舅太太嚷起来了说道:喂!姑太太你这是什么话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着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们那个老爷怎么过得到一块子呀?她婆媳一想这话果然是不错一为难重新又哭起来。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说: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这哭的可实在揉人的肠子怎么着我和姑太太倒个头儿: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妇我跟了外甥去这放心不放心呢?安太太道:也有这么大远的道儿怪冷的地方儿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们倒在家里舒服呢?舅太太道:这也叫作没法儿了哇!安太太见她一副正经的面孔便问:大姐姐你这说的是真话呀?舅太太道:可是真话姑太太只想你我这样儿的骨肉至亲谁没用着的地方儿?再说这个孩子我也疼他。

    讲到我又是个一身无挂碍的人别说乌里雅苏台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么个模样儿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经我也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安太太见她这等关切说:真要这么着我就先给姐姐磕头。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说着站起来跪下就要行礼。两媳妇一见连忙也跟着婆婆跪下。

    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妹妹你这是怎么着呢?她也哭了。

    读者你看这安太太这一拜叫着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人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省亲就答报得来的。

    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姐妹来。她姑嫂两个一齐归座安太太的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吃着烟儿忽然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这还不妥当。因和舅太太道: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心了;讲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着想法好呢?舅太太问道: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安太太道:类如他们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什么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的。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场好极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到他贴身儿的事两媳妇现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一个去这也不是一个半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被被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么疼他这也是惊动得舅母的?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妈妈跟在屋子里服侍他不成?

    这可不是叫人没法儿的事吗?这话舅太太却不好出主意了只说:有日子呢罢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这个当儿这老姑嫂两个只顾在这边儿悄悄儿的说那小姐妹两个却在那边儿静静儿的听听来听去也不知那句话碰在她两个心坎儿上了。只见何小姐两眼睛一机伶便笑着在张姑娘的耳边嘁喳了两句不听得张姑娘说些什么却只见她不住的点着头儿笑。恰好安太太和舅太太说完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问着她两个说:你们俩想我这话虑的是不是?不料这一回头一眼正看见两人在那里打体己的神情儿因说道:你们俩有什么主意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吗?何小姐听婆婆如此说将要说话又望着张姑娘向外间努了个嘴儿那光景象是叫她瞧瞧外间儿有人没人。

    紧接着张姑娘走到屋门旁边儿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头只笑着和何小姐摆手儿。那神情象是告诉她外间儿没人。你道安太太家许多丫鬟仆妇外间儿怎得会一时没人呢?原来她家的规矩凡是婆儿媳妇们无事都在廊下听差其余的丫头们一个长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边儿说笑的说笑淘气的淘气去了因此一时无人。

    金、玉姐妹见没人在外间她两个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儿的回答道:媳妇们却有个主意这话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方才说起自从今年来见他的差使是渐渐儿的多起来了往往一进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妇两个又不好怪厌气的一趟一趟的只是跟着来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给他弄个服侍的人总没得这个机会。如今他既出外媳妇们两个又一时不能同去。请示婆婆趁着这个当儿给他弄了个人跟了去外头又有舅母调理管教这么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先点了点头儿又摇了摇头儿沉吟了一刻才说道:你们这么年轻轻儿的心里就肯送上这件事上头难为你们俩。但是你们只知道说弄个人却不知道这弄人的难讲究。外头叫媒人带去不知道个根底腥的臭的只图一时有个人使弄到家来那时候调理是别想调理得出来打是不好打出去不但你们俩得跟着糟心连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断乎使不得。这个样儿我看得多了。要说就咱们家里这几个女孩子里头给他挑一个吧?你们屋里两个还是两个糊涂小孩子呢!我这儿的几个里头不成个材料儿的不成材料儿象个人儿的呢又不合适。你们俩说这会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儿给他现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妇们两个心里可倒瞧准了一个只没敢和婆婆提到这里。太太想了想说道:哦!我猜着了你们准是瞧上跟舅母那个丫头的模样儿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两人还没及答言舅太太先摇头说:不是两外外姐姐知道她有人家儿了。安太太纳闷儿道:这可罢了我了!你们瞧准了的这个可是谁呢?何小姐见闻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边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两个才说想准了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姑娘。这个人要讲她那点儿本事儿活计儿眼睛里的那点机伶儿心里的那点迟急儿以至她那点稳重那个干净都是婆婆这些年调理出来的。不用讲了最难的是她那个性情儿。只是婆婆只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这个头是个要紧的。再她又在上屋当了这些年差了可还不知媳妇们和婆婆讨得讨不得?因此心里只管想准了嘴里总没敢提。太太才听完这话就笑道:敢是你们俩想的也是她呀!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你们俩方才虑的那个两层倒都不要紧。如今我这儿拿拿放放的都是你们俩真要到了没人儿了就叫你们俩打我梳梳头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再者还有张进宝的那个孙女儿招儿和晋升的丫头老儿这俩如今也学着干上来了。到了别的事我一总儿和你们说这样句话吧!这丫头自从十二岁上要到上屋里来只那年你公公碰着还支使支使她。

    到了第二年他疼爱丫头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她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她在跟前说她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这公公拘泥到什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至于你们方才说的她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她只是我这位梅香她还有她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什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适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

    头一件我觉着她只得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她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她那皮肉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她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象个妈妈嫂子似的。这是我心里三宗不足处。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和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舅太太接口就说:姑太太你才说的那三层依我说都没有什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持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都不打紧。说一定要等和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方法儿商量着碰去。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老永远不出嫁的了她说:她等着服侍我归了西她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你说这个时候要和她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呀?舅太太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这个影儿啊!张姑娘道: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阵子的事嘛。那时候还有她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她大了叫她妈上紧给她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她家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张姑娘说到这里安太太说: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拿文儿倒象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着了这么句话造的谣言。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我还记得她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什么东西的儿子家里很过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什么呢?就告诉她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吧!

    谁知她妈给她说这个人家儿没和她提过她这无知道了和她妈叨叨的倒有几车话只说她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说: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连数落带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她妈哭闹得没法儿了说: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她也不理她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个不了。就说了方才我讲的她那套糊涂话还说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别想她离开我咧!大姐姐你说这是她娘的苗子不是?舅太太听了只抿着嘴儿笑说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这件事呀!我只说句公道话这固然是这丫头的良心也是你素来与她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们那个丫鬟何等心高志大呀!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你安知她不是跟着你这么女孩儿似的养活惯的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姐妹听了这话齐声说:舅母这话说得是极了。再还有一说人第一难得是彼此的合个性情几她又正是从小和玉郎一块儿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说:好哇!就是这话了!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拿定。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儿子怕他没人;又是疼丫头怕她失所。一时听了这套有成无破的话想着这件一举三得的事就把他们那位老爷怎么个难说话也忘了不由得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这话也说得是就是这么着。才说了这句下文还没说出来金、玉姐妹两个见婆婆应了乐得忙着下跪就磕头。安太太笑道:喂!你们俩先别磕头啊!知道我这个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这里正说得热闹何小姐机伶一闪身子早从玻璃里看见那个长姐儿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

    东游廊门从台阶底下慢慢儿的往下屋走了来何小姐便和太太摆手儿。太太看见悄悄儿道:别提了看她听见。又和金、玉姐妹道:这话就只咱们娘儿四个知道别人跟前一个字儿别露就是玉格儿回来也先不用告诉他。当下大家便将这话掩住不提。

    长姐儿她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怎的又出得来?

    既出得来大爷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岔儿遍地又都是她的耳报神她岂有不知道之理怎的又直到此时才出来呢?其中有个原故。

    原采她方才正合着桃仁红花引子服了一丸子乌金丸躺在她屋里就渗着了。

    她这一渗着那班小丫头子谁也不敢惊动她。直等她一觉睡醒了还是那个小喜儿跑了去告诉她说:长姑娘大爷要出外去。只这一句她也不及问究竟是上那儿去立刻就吓了一身冷汗紧按了肚子拧着一阵疼。不想气随着汗一开化血随着气一流通行动了行动肚子疼倒好了些。转念想到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自然断没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儿还怕我不跟到那儿吗?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儿扎挣着出来。将进门安太太还生恐她听见些什么跑了来了便先问:你好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她道:奴才听说大爷要出外了奴才想起来太太从前走长道儿的那些薄底儿鞋呀风领儿斗篷呀还都得早些儿拿出来瞧瞧呢!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盒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趁着老爷没回来明日趁个早儿慢慢儿的去找也省得临期忙。安太太道:那儿呢!咱们走还早呢!你先装袋烟我吃吧。她便去装烟。

    到了次日安太太从吃早饭起就盼公子不见回来忽然听得门上一阵吵闹便有家人回来说:大爷赏加了副都统衔了。安太太听得儿子换上红顶子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还得谢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来了。那知安公子岂止次日不得回来只从那日起便一连召见了八九次这才有旨意赏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当日归着的归着次日起了个大早才回到庄园。和太太一见面儿娘儿俩先哭了个事不有余。大家劝住他连忙着到祠堂行礼才把家庭这点儿礼节完了外头便回:吴侍郎来拜。又是位老师不好不见。接着就是三四起人来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换了换衣裳一切没得闲谈只见上屋里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太太叫大爷!戴勤回来了。安公子和金、玉姐妹连忙过去见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话:老爷昨天住常新店叫奴才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必远接只在家候着。老爷今日走得早大约晌午前后就可到家。公子听了重新去冠带好了去到外面伺候。迟了一刻便见随缘儿先赶回来回说:老爷快到了。少时老爷来到家门公子迎了几步便在车旁迎接。老爷在车上见他头上顶嵌珊瑚冠飘翡翠面上却也喜欢心里却不免十分难过。你看这老头儿好扎挣劲!先在车里点头说了句起来下了车便说道:不想你竟也巴结到个二品大员赶上爷爷了比我强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吧!公子也明知这是他父亲安慰他的话只得赔笑答应。这种笑那脸上的神气却比哭还疼。这个当儿便见褚一官、6保安两个过来谒见;他两个果然就照着邓九公的话立刻跪倒请安口称大人。安公子虽说一时不好直受不辞但是一个钦命二品大员正合着三命而不齿;礼制所在也不便过于和他两个纡尊降贵只含笑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便随了老爷一路进来。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和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6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两媳妇迎着请了安。这安老夫妻两个还用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拉手儿。

    那班仆妇丫头却远远的排着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亲家太太怎的不见?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

    老爷一路进房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

    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详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纵使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第一件万难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她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和金、玉姐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问道: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程前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请父亲教导。他那眼泪却是撑不住了。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谓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要么不用世家旗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年轻新进用什么人去?且专论文章华国却用什么人去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太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和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礼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道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礼的道理。至于你此次远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和你同行了。太太果然要母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个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撑不住了。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瞧了安太太和安老爷说道: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模样儿了。便听安太太和老爷说道: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性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谁不该去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且定规不迟。要说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着他们出去也断没这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两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什么喜信儿呢没个正经人儿招呼她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趟。……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舅太太说:哎呀!不用姑老爷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和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一躬说: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得不耐烦她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这个愚嫂当得效力的。她打完了躬又望着大家道:你们瞧这样儿犯得上闹得这步田地。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头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她两人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巳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6两个来的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安老爷这里便和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

    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可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

    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书里交代过的她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她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飞她也谢三儿的窝窝在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放榜她等不着喜信儿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走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宽宽就有四指;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什么连腰围儿都要脱落下来了。她便和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什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她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着了脸儿暗暗的垂泪。她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

    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装了一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她送了来。

    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便叫了一声大姐姐。她听见有人叫她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随缘儿媳妇一见她这个样儿便问道: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她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就念佛说: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去享福了。谁知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折给折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作奴才的旁边瞧着肉跳不肉跳呢?

    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说着又把嘴撇得瓢儿似的。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她姑娘和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得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和她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她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她屋里坐着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她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她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她。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着人一件件往里收。

    舅太太见这里乱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这才要脱去行装换上便服。安老爷的拘泥虽换件衣服换双袜子都要回避媳妇进套间儿去换的。只这个当儿老爷一面换着衣裳一面和太太提提闲话儿来说:难得舅太太这等向热不辞辛苦。他小夫妻三个得这个人同去照应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里的话此时原不要忙着就说因见老爷这句话是个机会再看了看左右无人只得两个小丫头子她把那两个小丫头子也支使开先给老爷一个高帽儿戴上说道:可不是她自然也是看着老爷平日待她的好处只是如今她只管肯去了两个媳妇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为什么我方才说等慢慢儿商量呢!老爷忙问道:她两个怎的不好去?太太满脸含春说道:好叫老爷得知两媳妇儿都有了喜了老爷说可乐不可乐?老爷听了大喜说道:这等说你我眼前就耍弄孙子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两个孙儿使他成*人益可上对祖父矣!太太道:老爷只这么说世间的事可就难得两全。老爷只想两媳妇都有了喜自然暂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个人儿在衙门里怎么是个着落儿呀?老爷道:然则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爷这话又来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个大面皮儿呀!到了小于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儿怎么好惊动长辈儿去呢?所以我同媳妇儿为着这件事为了这几天难总商量不出个妥当主意来。依两媳妇的意思是想求我给他买个人带了去。老爷听到这里才要绷脸太太便吩咐说道:老爷想玉格这么年轻轻儿的哥儿屋里现放着两媳妇儿如今又买上个人这不显着太早吗?我就说:断断乎使不得!就打着我这时候依了你们这话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爷说这话是不是?老爷道:通啊!太太这话是理所以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讲的夫妻一伦恩义至重非五十无子断断不可无端置妾。何况玉格正在年轻媳妇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此刻怎的讲得到买人这句话?太太见老爷的话没一点动气儿便说道:老爷不是说我说的是吗?我说只可管这么说了想了想真也没法儿。老爷想一个人家儿过日子在京在外是一个理。第一件里外的这道门槛儿得分得清楚。玉格儿这一出去衙门里自然得有几个丫头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带两三个人去。两媳妇呢?少说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这一年的光景他就这么师爷也似的一个人儿住着那班大些儿的女孩子和年轻的小媳妇子们类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来进去的可不觉得怪不方便的么?老爷是最讲究的这些老爷你想想。太太说到这里只见老爷脸上按着五宫都添了一团正气说:哎呀!太太你这一层虑的尤其深远这倒不可不替那筹画出个道理来却是怎样才好?太太听这话知有些意思了接着说道:两媳妇儿不放心的也是这个。只我不准他买人就请示我说: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们里头挑一个服侍他吧!我说:你们俩瞧家里这几个丫头那里还挑得出个象样儿的来?谁知她们两个说这句话敢是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爷道:她两个心里这人是谁?太太笑道:照这么看起来两人到底还是两小孩子只见得到一面儿两人只一个儿劲的磨着我求我替她们和老爷说说要咱们上屋里的这个长姐儿。老爷想这个长姐儿怎么能给她们?我只说:这一个不能给你们哪!你公公跟前没人儿啊!老爷一听这句话只急得局促不安说道:啊!太太你这句话却讲得大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头呢!那丫头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又那么漆黑的个脸蛋儿比小子倒大着好几岁可怎么给他呢?再者咱们这上屋里也真离不开了她。就拿老爷的衣裳帽子讲向来是不准女人们和那一起子小丫头子们着手的如今有她经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所以我心里就那么回复了两媳妇儿了。老爷道:咳!此皆太太不读书之过也。要讲她的岁数儿岂不闻妻者齐也明其齐于夫也;妾者接也侧也虽接于夫而实侧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她同夫妻一伦讲起嫁娶的庚申来?况且女子四德妇德妇言之后才讲得到妇容何必论到面目上的黑白上去?太太道:这么说她是个贵州苗子也没什么的?老爷道:太太你就不读书难道连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两句也不曾听得讲究过?如今你不要给儿子纳妾也倒罢了的;既要作这桩事自然要个年纪长些的才好责成她抱衾问暖听鸡视夜。况且我看长姐儿那个样子虽说相貌差些还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赏罪人之子何伤?又岂不闻罪人不孥乎?这话还都是末节而又末节者也!太太你方才这话讲的还有一层大不通处你却不想这长姐儿原是自幼侍候玉格的从十二岁就在上房当差现在标梅已过。如今两个媳妇既这等求你向我说我要苦苦的不给他却叫她两个心里把我这个公公怎生看待?此中关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和她们说我跟前没人起来岂不大谬!安太太未曾和老爷提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儿心里却也把老爷甚么样儿的左缝眼儿的话都想到了却断没想到老爷会这么一左这一左倒误打误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时喜出望外虽然暗笑老爷迂腐的可怜却也深服老爷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长梦多迟一刻儿不定老爷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话和这件事不对岔口儿来又是块糟连忙说道:老爷说的关系不关系这些话别说老爷的为人讲不到这儿就是两媳妇儿也断不那么想总是老爷疼她们。既是老爷这么说等闲了我告诉她们是了!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她在上房等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她娘的个拐脾子。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呵!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照这段书说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她家老爷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她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

    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安太太见老爷立刻就要叫了儿子媳妇来吩咐方才的话一时虑到儿子已经算个死心眼儿的了她那个丫头又是有个冲撞性儿倘然老爷和她一说她依然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这句话来却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请舅太太来预备作个和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和金、玉姐妹说话听得来请便和她姐妹说道:莫不是那事儿作了?她娘儿三个便一同过来。安太太一见便和舅太太说:大姐姐来得正好那句话我和你妹夫说明白了。回头便告诉两媳妇说:你公公竟把她赏了你们了快给你公公磕头吧!金、玉姐妹两个连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得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了我。便见公子从二门外进来。安老爷见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脸上严霜凛凛;不提别话第一句便问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和妇事舅姑这桩事是不得相提并论的?安公子听了一时摸不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只得含糊应了个是.这才听他父亲说道:两个媳妇遇了喜她自己自然不好说了。我说怎的这等宗祧所关的一桩大事你也不晓得预先禀我一句?这也罢了!只是她两个此刻既不便远行你这番出去……倒得说到这句又顿住了。安太太大家听这话儿的底下这一转自然就要转到长姐儿身上了都寂静的听着要听老爷怎么个说法。谁知老爷从这句话一岔就咕喇咕喇和他说了一套满洲话。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象说的是:这个人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人带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太太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来了便说道: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怎先闹这些累赘。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呀!安老爷听了益不然起来便厉声道:这话更谬然则以父母之心为心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安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

    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的了说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啊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吧!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着公子的胳膊说:不用说了快给你老爷、太太磕头吧!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罗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这便才是。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她一拜么?太太说: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道遂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甸甸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长姐儿呢?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

    长姐儿在她那间房里坐着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抽了抽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捆丝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跷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屋檐上对着她撅着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回西飞了去了。她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啐了一口说子:瞎叫的是你妈的甚么呢!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廊檐上直挂下来搭在她额脑盖儿上吓得她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姑姑哇!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留哇喇的翻着满洲话和大爷生气。

    大爷直撅撅的跪着给老爷磕头赔不是呢!她听了这活心里轰的一声立刻连手脚都软了连忙搁下烟袋拿起半碗儿冷茶来漱了漱口待上去打听打听只见一个女人迎头跑来一迭连声儿的说:老爷叫。她此刻正因老爷耽误了她的心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烦听得老爷叫她一面唠叨说:老爷好好儿的又叫我作什么呢?一面便硬着个脖子往上屋里来。将走到上屋她见舅太太和老爷、太太一处坐着。大爷、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

    几个大小丫头也一溜儿伺侍着。外间还有许多女人们在那里听差黑压压的挤了半屋子。她将进屋门儿太太就告诉她说:老爷这儿叫你有话吩咐你呢!听着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老爷吩咐道:大爷现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时遇喜不便坐车远行。大爷身边一时无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给大爷作个身边人。我因平日看你也还稳重再又是自幼儿伺候过大爷的如今就给你开了脸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却要知你二位***思典听你二位***教训刻刻知足自爱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和儿媳不同我自有家法!安太太一旁听了这话又怕决撒了事情又怡委屈了丫头正要把老爷方才这话从头儿款款儿的说一遍给她听只见她也不说长也不问短也不磕头也不礼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格扇跟前拿绢子捂了脸就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安太太生怕老爷见怪忙道:丫头不许这是怎么说?老爷这儿吩咐你话么!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呢?无论你心里怎么委屈也是等老爷吩咐完了慢慢儿的再回呀!也有就这么长号儿、短号儿哭起来的?这可不象样儿了!金、玉姐妹素日本就待她最好此刻见是她们屋里的人了越觉多番亲热两人只围着她悄悄儿的劝她说:你瞧老爷、太太这个样儿的恩典又是这么大喜的事你还有什么委屈的地方儿呢?有什么话只好好的说快别哭了!她娘儿三个当下就这等一递一句的劝了个不耐烦。无耐这里只管说破唇皮万转千回不住口儿的问;她那里只咬定牙根一个字儿没有不住声的只哭。

    读者你道这一哭可不哭得来没些情理么?却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岂不闻语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便是妇人女子的志向也有个不同。有的讲究个女貌郎才不辞非鸦非风的;有的讲究穿衣吃饭只图一马一鞍的。何况这长姐儿还是从前因为她妈给她择婿决意不嫁说过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也休想她离开太太;甚至太太日后归西她还要跟了当女童儿去的个人呢?要据她这番志向而论莫讲是安老爷吩咐要把公子女龙媒给她作乘龙婿便是佛旨纶音要把她送到龙宫去作个龙女也许万两黄金买不动她那不字儿。话虽这等说但是她果然是鼻子底下还带着嘴此时正不妨大庭广众侃侃而谈请老爷看看她这个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听听她这段话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便是老爷又其奈她何。

    怎的就委屈到一个字儿没有只不住声的哭呢?这个情理又在哪里呢?噫嘻!原来她这副眼泪不是委屈出来的正是感激出来的。你道感激怎的倒会感激得哭起来?读者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个好缺那谢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这四个字。这长姐儿心里想这个缺她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儿了怕的是想不到手;待说仗着上头平日待的那点分儿就因着自告奋勇求个恩典说奴才情愿巴结这个缺——其实不是个甚么巴结得的缺——时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个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当儿梦也梦不到老爷忽然出其不意的当着闽家大众冠冕堂皇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着这个缺正是她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个好缺;人谁没个天良那有个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么?感激的过了头儿了那涕零自然也就过了头儿了!所以她就呜儿鸣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正是个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团的天理人情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旁边儿的人只一个劲儿的问她说有甚么委屈这句话却叫她怎的个答应法?所以只急得她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越着急越没话;越没话越要哭。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她这样当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呔!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她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儿。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再找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河鸭子去!她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说:求老爷先别生气容奴才慢慢儿的回答。圣明不过老爷老爷替奴才想想老爷施的这事什么样儿天高地厚的思奴才打那头儿说的上委屈来?就算老爷委屈了奴才吧主儿就是一层天天牌压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说什么!安老爷还在那里瞪着双眼睛问她说:然则你哭着何来呢?她被老爷这一问越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了只偷眼瞧瞧太太瞧了半日这才抽抽噎噬的说道:奴才想着是这一跟出去别的没什么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你瞧人家原来是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层儿敢则是不劳老爷费心她心里早打算到这个跟出去上头了。只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爷了这场大怒太太枉费了会子干急。

    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这个。

    老爷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全消倒点了点头望着太太说道:照这等看起来她这副眼沮竟是从天性中来呢!倒也难得!太太这个当儿听她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巳眼泪汪汪的在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

    抹鼻子。见老爷这等说便勉强笑道:甚么天性啊?竟是她娘的在这儿糊涂蛮缠骚搅呢!因此望着她说:这一来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了吗?可还哭着是她娘的什么呢!长姐儿此时是好容易在老爷跟前把一肚子话倒出来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见太太这一哭又惹得她重新哭起来。

    你道她这一哭又为什么?原来她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这么讨了老爷只管是这么赏了我的话也只管这么说了可还不知我们这位老佛爷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见太太一哭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她觉得这事还不大把稳又急得哭起来。紧接着听太太后来这两句话她才知道是太太也有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觉收了眼泪嗤的一笑立刻头就不晕了心宽体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儿了。

    金、玉姐妹两个见了满心喜欢便叫她站起来带她给老爷、太太磕了头。

    她这一乐乐得忙中有错趴起来慌慌张张的也给舅汰太磕了个头。舅太太说:喂!你这孩子可是迷了头了这又与我甚么相干儿呀?她一面磕着头嘴里还说:都是一个样儿的主子。舅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那知她这个头磕得一点儿不迷头想她此时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个耳鬓厮磨先打了个小大姐儿裁械子闲时置下忙时用的主意呢!安太太见她给舅太太磕过头便叫她给公子磕头。

    她答应了一声早花飞蝶舞一般过去朝着公子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公子此时一来心里不安二来有些讪三来也未免动了些儿贤贤易色满面周身闹了个难的神情儿共总没得甚么话。那长姐儿早磕完了头站起来。她此时也不等着老爷、太太再说了便忙过去给二位大奶奶磕头。她姐妹两个受完了就各人各拉着她一只手说道:这可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儿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这一出去再

    好好儿的服侍大爷老爷、太太就更喜欢了。当下安老爷便望着两个媳妇指着长姐儿说道:这妮子从此便是你们屋里的人了。你两个就此带她去吧!太太一听老爷这话急了忙说:老爷这是甚么话呀?到底也让我给她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个好日子也有照这么个样儿带了去的?无奈老爷此时只说:这个丫头既然给了儿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设法儿又不好无端的倒把她挤到下屋里去正在为难便听舅太太笑道:这么着吧叫她先跟了我去吧!连沐浴带更衣连装扮带开脸这些零碎事儿索性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们那天要人那天现成。因指着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们那么大的件事走马成亲一天也办完了这算了事了。说着就把烟袋递给长姐儿站起来望着她道:走哇!跟了我去。长姐儿一瞧这光景心下大喜暗说:再不想方才我误打误撞的错磕了一个头果然就行下了秋风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说的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再不错。她心里只顾这等想着也不曾听得太太怎样吩咐只趁接烟袋这机广会搭讪着伸手搀上舅太太就跟过西院去了。

    金、玉姐妹自从那日探明婆婆口气之后暗中早把她家那位新人一应装新的东西办妥;如今见事成了闲中便把这话回了婆婆把个安太太乐的说道:你瞧你们俩这个性急法儿。只要我那天一说万一你公公有个不准可怎么好?读者你看这位老孺人这句话说的好不呆气?这桩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会有个不准?假如他果然不准别的莫讲长姐儿那副急泪可不枉流了?燕北闲人这身真汗可不枉出了?

    过了两日择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长姐儿妆扮好了叫金、玉姐妹带过来谒老爷、太太。只见她戴着满簪子的钿子穿一件纱绿地景儿衬衣儿套一件藕色缂丝氅衣儿罩一件石青绣花大坎肩儿上还带了些手串儿、怀镜儿等等又带着绣成对儿的荷包、鬓钗、手钏铿锵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和老爷说道:老爷瞧她打扮起来也还象样儿呀!老爷只点点头。金、玉姐妹两个心里只要讨公婆喜欢又附和着太太问老爷道:公公白瞧她这一开脸瞧着也还不算黑不是?偏遇着他这样的心眼儿的公公素日说话一字一字都要抛砖落地的便道:黑怎说得不黑不过在德不在色罢了!

    这黑白分明上却是淆混不得。说话间舅太太也过来了恰好这日张亲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来了都给安老夫妻道过喜大家归座。金、玉姐妹便叫人铺下红毡子带新人给老爷、太太行礼。太太先说:孩儿啁!我今儿个可只好先受你个空头儿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说吧!如今先把这个活的儿给你。说着便叫:喜儿呢?只见那小丫头子也擦了一脸怪粉戴着一脑袋通草花儿换了件新红布袄笑嘻嘻的跑过来。太太便望着长姐儿道:我想着你这一过去手下要个人儿拨弄着使。你照护了她一场就叫她跟了你吧!长姐儿更不想到此时水涨船高。不曾吃尽苦中苦怎得修成*人上人!一时好不兴致连忙又给太太磕了个头。太太因游脸赔笑望着老爷说:难道老爷就不给人家点儿甚么吗?老爷说:有在那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这一跟出玉格去进了衙门须要存些礼统却不便只管这等长姐儿长姐儿的叫她了。我如今看她素日这稳重上赏他个名字就叫她作乌珍。乌珍者便是满洲话的个重字。因和她说道:你从此益该处处晓得自重才是。太太听了更加欢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称她作珍姑娘。

    这句话一传了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凑齐上来给老爷太太大爷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说:请见见珍姑娘。珍姑娘这一见除了那几个陈些的家人只嘴里说声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赶着叫她姑姑的那些丫头小厮不用讲了;还有等虽不叫她姑姑却又不敢和她公然叙姐妹更不敢官称儿叫声大姑娘只指着孩子们也叫声姑姑的那班小媳妇子、老婆儿们一个个都立刻上前跪倒请安。内中便有几个有点分儿不须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着蹲蹲腿儿。大家没见她以前只说主儿素来待她那个分儿今日又是大爷的姨奶奶了!

    这一见不知她又大到什么分上儿去呢?那知她不然人家照旧是个婶子长大姐短姐姐亲妹子热的不离口并且比向来倒格外加了些亲热和气。到了两个妈妈跟前前两天还不过一例儿的叫声戴婶子、华太太;今日这一见甚至立刻自己就矮了一辈子改了字儿一口一个妈妈奶奶妈妈老老了。

    这里礼节已毕金、玉姐妹两个便回明婆婆要带她到舅太太那边行了礼还要过张亲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拦说:使不得先把你们家这点礼儿完了着。张太太也说:二位姑奶奶罢呀!只望她后来也会那红纸二房也似价的咧!再说咧你姐儿俩还这么贤良呢!也有我大伙儿倒和她黑母鸡一窝儿白母鸡一窝几。安太太听亲家太太这套话可实在费解到了头儿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玩笑话儿来便说:这话也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索性等过了今日再叫她过去磕头倒是趁这个好时辰你们带她家去受头去吧!说着便派了两个齐全女人又叫了华、戴两个妈妈来招着她;跟舅太太的人也帮着照应她的随身东西;那个小喜就张罗她们珍姑娘的烟袋荷包。金、玉姐妹又叫她见见老爷、太太再走她这一见却不由的一阵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两泡眼泪却真是

    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没了人家的眼泪。当下二位大妇前行一个小星随后;后面还围着一大群仆妇丫头簇拥着她望东院而去。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她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巳就白头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她点头咂嘴儿说道:喷喷!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一时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三个自然各有一番教导勉励的正经话都不须烦琐。珍姑娘磕了头起来见公子那头摘帽子她便过去接帽子掸帽子架帽子盖帽子;又张罗给二位奶奶装烟倒茶打换衣裳服侍洗手。一进门儿把眼前的这点儿差使她陀罗儿似的当了个风雨不透还带着当的没比那么搁当儿是劲儿。二位奶奶此时看看已是心满意足了那知人认家还有过节儿的。

    只见她来到外间儿在她那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红包儿来打开鼓捣了又向花铃儿、细柳儿两个叫了声:好姑娘给我找两托盘儿来呢!那两个答应着就忙给她拿了两匣屉儿来。她便把那分东西摆好了两手托着进来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说: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预备了点儿糙活计。金、玉姐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盘儿里托着是一双大红缎子平金钉花线儿万字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儿的满帮鞋儿鞋和一双鱼白漂布袜子并一个大红毡子堆瓜瓞绵绵花样的大底儿烟荷包;那一盘儿里是一双大红缎子掐金拉双彩锁子如意锦地加四季长春过桥高底JL的汉装小鞋儿和一副月白缎子镶沿裤腿儿并一个绦色满填带子夔龙献寿花样天盖地起墙儿的槟榔盒儿一只这件活计大约是她特为东屋里大奶奶不会吃烟想空了心才憋出来的个西洋法子儿。此外还有一件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荷包却是一对几分在两盘儿摆着。

    当下就把她姐妹两个乐得笑嘻嘻的说道: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件事呢!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和张姑娘笑道: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儿她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什么功夫给你我作些这针线?她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这点儿糙活计实在算不得个甚么!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这样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读者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人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又会得罪了人?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她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她是什么功夫作的?便说她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她心里是从什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会送到上头了?其理却不难解。只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它呢!

    金、玉姐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的温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么一个俏丫头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白;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闽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姐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戌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骚就眼前这个黑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掉不了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

    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巳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子上公钱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月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巳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着:你就去吧!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

    无如金、玉姐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和她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她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

    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看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和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头里凑一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她一开口总觉得象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

    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然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了把枝翎子也丢掉了。又见

    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丢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他说:倒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老爷便问道:不上乌里雅苏台却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东。老爷问:上山东作甚么?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哎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说着便站起来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姐妹和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和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和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没法儿一个人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细细看那封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于上写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启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样重重。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玩意儿只问道: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6学机三个字。老爷这才明白了说: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6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将急上车他专人送到的。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

    这话又从何说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便道:哎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公荣;所喜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此刻旨意尚未下先祈密之此启。

    余不多及。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和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听着象是放了山东学台了。安太太道:这么着吧!老爷简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吧!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巳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太太信乎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_.不到。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呕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她被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算了吧!我的叔叔你饶了我吧!要这么呕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这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呕出来呢!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儿啊你说说吧!你可千万别象你们老人家那么呕人。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舅母、岳母和金、玉姐妹说道: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又问他说:那信里还有句什么空啊空啊的那是什么话呀!公子再没想他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是提的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点尽力的地方在里头。大家听了才一时都满脸堆笑起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

    坤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姐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拣了好日子还要到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姐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

    一时来回婆婆话并说: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心经》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百年康健。太太说: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张太太便说: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各人修的各人得咧!阿弥陀佛。安老爷本是位不信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和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诚虔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白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

    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得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己两句话的本旨了。舅太太道:姑老爷先不用和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

    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吧: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走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二百里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二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冻成冰疙疽儿了。就我们娘三个这一到那儿还不冻成青腿牙疳吗?如今这一来甚么叫调任哪!直算逃出命来了可够了我的了!安老爷向来是经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话的何况舅太太这番的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说:如今且自把这些闲话搁起我们先叫玉格到园子去要紧。说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赶紧到园子去张罗明日的谢恩折子;并去叩谢他老师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中好详细问问他怎得便有这番调动。公子此时是乐得忘乎所以听老爷这等吩咐答应一声就待要走老爷又叫道:你回来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个翎管儿还不摘下来吗?爱当瞎呀!相公。老爷这一句话才把大家提醒一时间机伶儿都来了。何小姐更忙着过去接公子的帽子给他解那个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一分东西。她手里一面解着嘴里还在那里自言自语说道: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这枝翎子的。说着忽然又回头和公子道:你再请示请示公公既说明日谢恩不是还得换上长襟衣裳呢?老爷听了才说了句:是呀!张姑娘那里就说:那么说还得带上长飘带手巾呢!珍姑娘接着就说:那么说还得叫他们把数珠儿袱子带上呢!说着她便过东院去打点这点东西。你看她真是机伶去了没一刻的工夫早就打点齐了一手拿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儿便笑嘻嘻的同二位奶奶说道:奴才还想起件事来既穿着长襟儿衣裳这个月小建明儿就是初一还是个穿补子日子呢!这褂子上钉的可是狮子补子不是武二品吗?爷这一转文按着文官的二品补子别该是锦鸡?舅太太听到这里连忙就说:是锦鸡不错的好孩子你可千万的别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这等横拦竖挡的说着她一机伶到底把底下那个字儿商量出来了。及至说出口来她才哟了一声把小脸儿涨了个漆紫。登时连公子的脸都照得通红的了惹得满屋子的人无不大笑;只安老爷和张亲家太太脸绷得连一丝笑容儿也没有。

    在张亲家太太不笑真听不出那是怎么句话来;安老爷却分明听出来了觉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这如何笑得只眼观鼻、鼻观心的满脸一团正气。大家看他那脸上一阵阵红竟比公子脸上红得还红紫得竟比珍姑娘脸上的还紫;在这个当儿幸得张亲家太太问了珍姑娘一句说:姑爷他明儿个这一上殿见皇上只穿补褂不用把那滚龙袍也给他带上喂?又挤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这句玉免金、金丝哈的笑话儿给裹抹过去了。当下老爷便和张亲家太太说道:我夫子当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礼也;我清的制度却是朔望只穿补褂的。正乱着外头报喜的也来了接着便是乌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来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并说:请大爷即刻到园子里去。这个当儿太太还要忙着叫人抬着箱子找二品文补子说是当日有老太爷带过的现成儿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说:这件东西到了园子总找得出来的。便在上屋外间匆匆的换了长襟儿衣裳赴园子去了。

    这回书只管交代到这个场中请教安公子好端端一个国子监祭酒究竟怎的就会赏个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怎的才放下来不曾起身却又从头等辖转了阁学从乌里雅苏台参赞调了山东学政又从副都统衔换了右副都御史衔?再说这个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抚的兼衔又与学政何干?怎的既说放了他学政又倒放了他观风整俗使?

    翻遍了缙绅簿也翻不着这个官衔。这些不经之谈端的都从何说起?难道偌大的官场真个便同优孟衣冠、傀儡儿戏一样?

    还是著书的那个燕北闲人在那里因心造象信口胡说呢?皆非也这场公案真个说也话长。读者若不嫌絮烦看作者从头慢慢说起。

    如今先讲这位安骥安大人:他原是从金殿传胪那日便蒙帝心简在从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点了探花及第的个人。及至他得了讲官大考起来渐次升到国子监祭酒便屡蒙召对。圣人因见他器宇凝重风度高华见识深沉心里纯正早知他是个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来。只因他年轻资浅想要叫他到边疆磨砺几年阅历些困苦艰难然后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个人物这正是大圣人代天宜化、因材而施的一番原意。话虽这等说假使安公子果从此上了乌里雅苏台满了北路再调南路满了南路再调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无论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门安龙媒那样的天性断不得遭这些孽障。便算梦幻无常请教这部天理人情的

    《儿女英雄传》后该怎的归着?因此天理人情早巳暗中给他安排了一个乌克斋在那里。这个乌克斋正是安老爷的受业门生又正是安公子的会试老师。

    读书人看得师生二门情义最重况他又在当道一时不忍看着他这位恩师日暮倚阊这个高弟天涯陟岵心里早想从中为些力把这桩事斡旋转来。只是旨意已下怎得斡旋转?他也正在十分作难。不想正在这个分际却好就穿插出朝廷设立观风整俗使的这等好机会来。

    读者你道这个观风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个来历?这话说来越绕了远儿了。清圣祖康熙佛爷在位临御六十一年厚泽仁深普被寰宇真个是万民有福四海同春。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凿井耕田纳有限人平租税又何等的不快活!无如众生贤愚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齐;见国家承平日久法令从宽人心就未免有些静极思动。其中有膀子蛮力的不去靠弓马于功名偏喜作个山闯子流为强盗;会两句酸文的不去向诗书求道理偏喜弄个笔头儿造些是非。甚至有业画符念咒传徒教习的;有等养蚕种盅惑众害人的这大约总由于人心不淳因之风俗不厚。康熙佛爷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圣谕告天下兵民;后来佛爷神驭宾天雍正皇帝龙飞在位这代圣人正是唐、虞再见圣圣相传因此一登大宝便亲制圣谕广训十六条颁各省学宫责成那班学官按着朔望传齐大众明白讲解。无如积重难返不惟地方上不见些起色久而久之连那些地方宫也就视为具文。

    那时如湖南便弄成弥天重犯的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肃便有民变的案;山东便有抢粮的案。朝廷也曾屡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办奈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当朝圣人早照见欲化风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经济学问的儒臣中密简了几员要差往各省责成整纲饬纪易俗移风。因此特特命了这官一个衔名叫作观风整俗使。只是这班人出去虽有职任没有衙门;便有衙门还须牙爪凡如这些都不是一时赶办得来的。当下便又有旨交廷臣会议;廷臣议得查各省学政本有个教士之责士习果端民风自正且有现成的衙门额设的吏役;便请由各该省学台上兼充了这个观风整俗的钦差责成他去整顿地方。奏上时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风俗责成他整顿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员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并准他一体奏参。这桩事但凡记得些老年旧事儿的想都深知不是燕北闲人扯谎。

    那时自设立了这个观风整俗使之后一向如浙江、甘肃、湖南几省都放得有人;只有山东这省因前任学政不曾任满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东巡抚奏报该省学政因病出缺;圣意正因山东地方连年盗贼出没骚扰地方想要用一个年轻志壮的旗员去振作一番却又一时不得其人。因乌大人是个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里说几个人来。乌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几个里头不是年纪过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国子监祭酒新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的这个安骥身上。当下便把这话奏明还申说了一句说:这安骥已有成命放了他乌里雅苏台参赞了只恐更改不便请旨定夺。他奏了这句静听旨意却见圣人点头不语只降旨道:再说吧!乌大人只道这话奏得不合圣意倒着实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无巧不成话只这个弯儿里当下就套出个弯儿来。

    原来那个当儿正有一位内廷行走的勋侗近信大臣因和他家东床一对口角翁婿两个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对参起来。这位大员便是当日安老爷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爷来给公子提亲的那个隆府上。他家这个姑爷便是上次御门放了阁学的那个乾清门侍卫。彼时圣人见内廷近臣这等不知大体龙颜大怒登时把他翁婿两个逐出内廷又开了许多紧要官项将两个交部严加议处。这事只在乌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两天。

    隔了没两日部谈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员降了个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参赞;他家那位姑爷革去阁学赏了个蓝翎侍卫在大门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这阁学缺放了安骥就放他山东学政兼观风整俗使一体钦加了副都御史衔。

    读者请看这场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门积庆和气致样怎的有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凑?却不道只这等一番穿插倒正应了安公子中举那年张亲家太太说的那句快话儿真个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时他一家怎的乐法不得言;大概而论总乐不过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你道这话怎讲?假如安公子依然当他那个国子监祭酒安老爷怎的就准他纳妾?便是放了山东学政金、玉姐妹一时不能同行转眼之间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爷就怎的准他纳妾?不想朝廷无端的先放了他个乌里雅苏台了改了山东了。这个当儿珍姑娘的头是磕了脸是开了生米作成熟饭了大白鸭子是飞不到那儿去了。

    安老爷凭是怎的个方正难道还背得出第二部《四书》来不成?

    你看这可不叫作运气来了昆仑山也挡不住么?还和她讲什么城墙不城墙呢?

    只是可怜她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爷太太甚至感激乌大人感激万岁爷。

    安公子这日离了庄院早到海淀。一时到了乌大人园子门门上一时回进去里面连忙道请。乌大人见了公子给他道了喜便说:我的爷可够了我的了!幸而天从人愿不然叫我怎么见老师、师母?公子说:实在是老师栽培。说着一路进了书房便拜下去。乌大人忙道:使不得你还没谢恩呢!这岂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还了个半礼一面拉起他来说道:这究竟是出白天恩也是老师的荫庇;你的官运所谓天也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坐下便把上项事详细和他说了一遍。不消说谢恩折子又是老师给办妥当了。安公子此时只是感激一面答应一面垂泪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词了.当下谈了几句便要进去叩谢师母乌大人陪他来到上房。

    原来乌大人那位太太相貌虽是不见怎的本领却是极其来得虽乌大人那样的精明强干也竟自有些竖心旁的。安公子见了师母先请了安跪倒便拜。

    他那位师母的架子本就来得比老师沉些更兼又是个大胖子并且现在也怀三月身孕门生在那里磕头她只微欠了欠身虚伸了伸手说:起来吧!公子拜罢起来她便站起身来问了老师、师母的安便又坐下这才让公子坐问两个门生媳妇好因说道:你老师为你这件事只急得几夜没睡这一来可好了。就只你们这一走我知道老师、师母一定是不肯同你们出外的;难道两奶奶都去不留一个在家里伺候老人家么?公子连忙站起来把两个媳妇现在都有喜不能上路的话说了。乌大人说:然则你一个出去不成?公子没及回话便听师母说道:一个人儿出去又有其么使不得的这可讲不得呀!再说一个人儿在外头借此操练操练身子才正好给万岁爷出力呢!乌大人便不敢言语。

    公子是向来有什么事从不敢瞒老师、师母的见老师这等关切便说:门生父母也虑到门生此去没人赏了个丫头去。乌大人和安老爷是个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个个都见过的便问:是那一个?公子只得答说:就是那个名字叫长姐儿的。乌大人听了心下暗想:这一个白的白似雪一个黑的黑似铁却怎生闹得到一家子?因是个师生一时不好和他戏言只说了句:倒也罢了。乌大人太太便道:这个女孩儿我也见过可是大大方方儿的。只是你这个岁数儿两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师、师母可又忙着给你放个人作甚么呢?说着便把嘴向乌大人一努和公子道:你诸事都跟你老师学使得独这条儿可别跟他学。你瞧这不是吗?新近又弄了两小的儿了。前前后后这倒有了八个够一桌了。若说是为没儿子起见也得他们有那个造化啊!我也不懂得怎么叫个糟糠之妻不下堂又怎么叫个寡欲多男子?你们爷儿们的书也不知都念到那儿去了!说完了还喷喷喷的在那里顺嘴儿。一片话把公子吓得一声儿不敢响只望着老师。老师此时也觉不是劲儿只得皮着个脸儿向公子说道:我因为今年是你师母正寿所以又弄了两人合上个八仙庆寿的意思。你师母还只说我不寡微却不道九个人里只有你师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个虽有不存焉者寡矣!这里只管说话公子却见那一带碧纱橱后面有许多钗光鬓影、粉腻脂香的在那里窥探心里暗想道:看这光景我走后保管又有场吵翻。便不敢多言谈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到了下处歇了一夜。

    次日公子上去谢恩一连见了三面听了许多教训的密旨。

    圣上意图是山东地方要紧便催他即日陛辞。公子陛辞下来在海淀拜了两天客。次日又由内城一带辞了行便赶回庄园来。

    安老爷此时见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闭着眼睛的神气了便先问了他这番调动的详细。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见面的话因是旨意交代得严密便用满洲话说。

    安老爷色勃如也的听完了和他说道:额力基孙霍窝力博乌杭哦呜摩什鄂雍窝孤伦寡依扎喀斋斋得图业木栖鄂喇库。公子也满脸敬慎的答应了一声:依是拿。那时候的风气如安太太舅太太也还懂得眼面前卫句满洲话儿都在那里静静郎听着。又听老爷吩咐公子道:你这几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羽都给你计算在这里了。你的盘费带得自有富余;人要不够使也还可以再带两个去。眷口不消说自然仍是请你舅母带了乌珍先去等两个媳妇分娩了随后起程。那褚一官、6保安想是九公怕他两个没工夫回去又打了两个叫作什么赵飞腿、铁肩膀的井给他们送行李来。

    我倒见了这两个人。那个赵飞腿高里下里冲房那个屋门他便进不来;那个铁肩膀也壮大非常。细问了问褚、6两个据他们说起才知原来那赵飞腿叫作什么赵飞鹏。因锚腿上有两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十余里这人跟着九公各路走了十几年算他名长行轿夫。那个铁肩膀姓冯叫作冯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镖的个随身伴当说他两臂有千斤之力。

    一年邓九公伤着贷船天晚船搁浅了船上众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瑚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动了因此得了这个绰号。九公如今歇了业便把他两个留在庄上吃碗现成茶饭连他两个的宏眷也在庄上。我方才听你的话只怕此去这等人正用得着。穷竟起来这些事尚是小焉者也我以为现在第一桩要紧事你稠请一位认真有些心胸见识的幕友去才好。这桩事却倒大难我亿家里的程氏乔梓自然非其选也!便是亲友荐个人来无论他正品学问如何到了那里且自是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斑竹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无般不有这都是我领教过的。公子侵回道:这话正要回知父亲我克斋老师也替我虑到这里说了两个人一个姓顾号肯堂浙江绍兴人。据说这人是前纪大将军。业师他原要帮纪大将军作一番事业因见他不可与图便隐在赤台、雁荡一带。这个大概未必肯出山了。老爷点了点头便问:那一个呢?公子回道:那个便是那个顾肯堂的同学师兄弟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处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是唐李邺侯的嫡派后人。据说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遁甲奇门无所不晓以至医卜星相皆能;只是为人却高自位置得很等闲的人也人不得他的眼其学问便可知了!

    听新近山东抚台勉强请了他去相处了没几天便辞馆出来。

    出来道:此非我居停也。并说这人无家无业只在茌平一带不知一座什么山里住着学那严君平的垂帘卖卜。偶然也出来舍药济人;有时偶然到滕县李家镇来探望亲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个市隐。我老师嘱咐我沿线留心去访这人只不知访得着访不着。想着此去正从邓九公庄上经过详细问问九公一定晓得。安老爷又点了点头说:这人果是白衣山人之后不消讲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这等个人相助为理吾无忧矣!或者有缘遇着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这等浪得虚名、惯说大话人也尽有。你此去访他却要自己访个真切不可以耳为目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那却受累不浅!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几日便商定自己按着驿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顺着运河由水路后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晋升、叶通、随缘儿和褚、6、冯、赵四个后拨儿。

    跟家眷去的便是华忠、戴勤、赶露儿。还有新置的两窝子家人一名来升一名进禄;又有舅太太家两个人一名冯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听见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来。安老爷便在这四个里头派了来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进禄、冯样两个同着张进宝、梁材等在家照料。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将近公子着实在父母膝前亲近了几天。这其间不必讲安太太和儿子自然有一番絮语和金、玉姐妹夫妇自然有无限离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闺中自然更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别怀离绪;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和安太太并金、玉姐妹骨肉主婢之间

    也有许多难分难舍。但是他家前番经了那番要上乌里雅苏台的那场离别如今再经这场离别彼此也当排遣了许多了。到了长行这日公子便拜别家祠叩谢父母带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过了两日催齐了船便是家眷起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待续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