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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燕京南下,过逐州、易州、安肃,前面就是保州的地界。保州是张柔的根基所在。
保州刚下过一场大雪,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来了一队大约三百人的车队。他们打着商号的旗帜,从北而来,只不过这商队中均是一副剽悍的打扮。当中一位年纪三十出头的年轻锦袍者,看上去像是这个商队的东家,他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平坦广袤的原野。身边一位年长者却在身边陪着说话,态度极其恭敬与小心,像是生怕惹这位年轻的东家不开心。
这正是秦王赵诚与前来接驾的保州等路兵马都元帅张柔。赵诚此前在燕京停留了数日,安排战后重建诸般事宜之后,取道河北诸地还朝。赵诚令大军跟在身后,自己则打扮成商队模样,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这显然让张柔有些意外。张柔只好一面安排保州方面准备好接待事宜,一面亲至逐州迎驾,陪着万分小心,唯恐令赵诚不满。
雪后初晴,苍鹰在天空中翱翔,辽阔的天空上,冬日躲在一片白云后面扯下万道光芒,这人觉得这个冬天并不显得太冷。
一场大雪将燕赵大地盖上了层厚厚白色地毯,雪毯之下绿油油的小麦仍顽强地生长,从冰雪夹缝中露出尖尖的绿叶。看上去这场大雪并没有给麦子带来太多的伤害。
一个老汉拄着拐杖在官道边行走,也许是因为腿脚不太利索,听见这庞大的车队发出的声响,连忙颤悠悠地让到了道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行着注目礼,打量着来人。
赵诚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挺有礼貌地拱了拱手道:“老人家,在下乃燕京粮商,姓赵,想打扰您老一下!”
赵诚从开始学这个时代的汉话起,所接触的人士都是如耶律楚材、刘翼与王敬诚这样的燕京人或半个燕京人,自然就操着一口地道的燕京口音。
老汉见赵诚极有礼貌,又是一副和颜悦色地模样,连忙道:“赵掌柜莫要客气,有事尽管说。”
“赵某此番来保州,是想从乡间买粮。敢问老人家家中是否有余粮可售于赵某,赵某愿出高价。”赵诚道。
“赵掌柜买粮来此处乡间,怕是找错地方了!”老汉却摇头道。
“咦?赵某早闻河北已经连续数年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乡间庄户人家怎会没有余粮?”赵诚惊讶地问道。
“风调雨顺是不假,可咱小户人家怎会有余粮,温饱罢了。”老汉摆了摆手道。
“老人家尊姓?高寿几何?”赵诚亲热地问道,“您老一看就是好福气。让赵某想起了家中高堂!”
赵诚刻意地套近乎。令老汉很高兴,那老汉抚着白须笑道:“小老儿姓徐,今年七十有三,什么寿不寿的?儿孙孝顺就行!”
“是啊、是啊,儿孙孝顺就行。”赵诚附和道。他指着路边被白雪覆盖的麦地道,“这一片不下三百亩。难道都是徐老丈家的地?”
“赵掌柜想错了,这三百亩地可是好地,小老儿一家五口只是租种了那边的百亩。”徐老汉指着不远处,赵诚见那里的雪地里有一行脚印,“一年到头交给地主家租子,留在手里可不就是温饱,哪里还敢将口粮卖了?庄户人家就怕碰上不好的年景,旱灾、蝗灾什么的,给主家的地租一合一升也不能少,只好到处借粮。不饿死就不错了。”
“老丈家原来是佃户啊。只是不知这里的田产是哪家?”赵诚故意问道。
“这方圆百里地良田,谁不知这都是保州城里张家的地?”徐老汉道。“您应该去城里买粮,那里的粮店都是姓张的。”
“原来如此,看来赵诚得找张家买粮了!”赵诚恍然大悟,“听老丈所言,这张家家中一定有余粮可卖,在下就怕店大欺客,这张家不卖啊。”
张柔苦笑了一下。
“客人从外地而来,怕是对我保州不太熟悉。这张家那可是我保州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可是家大业大,咱庄户人家虽种着他家的地,虽然有些不太顺心,可张家还算不错,不好的年景也救济一下穷苦人。”徐老汉道,“这个世道之下,一家老小有所指望就算不错了,不敢奢望。”
“是、是!”张柔在旁边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称是。张家自然是他张柔家,张柔对自己的田产、房产、商铺虽知道数量颇大,但这些事情都是交给家人打理,这徐老汉一开口,他便意识到正好撞在自家地头上。
燕赵应该是人少地多地局面,包括朝廷实际控制地河东、陕西、河西都是如此。太行山隔出两个别样的世界,太行以西大秦国实行均田制,每户按丁口数量都会授给永业田,即便如此还有无数的良田不得不成为牧场、林场甚至荒地,只因连年天灾人祸,不可避免地造**口锐减,地多人少。而太行以东河北诸路人口同样锐减,但又因土地掌握在大大小小的豪强与官吏手中,许多百姓并没有私有田产。蒙古人南下时,百姓纷纷投靠到豪强的卵翼之下,性命算是保住了,却不得不将全家老少托附给豪强,直接体现在土地地租赁关系上。
“老丈难道不知,如今朝廷发布均田令,燕京一带有大量的闲田无人耕种,老丈一家若是举家迁往燕京,男丁可获永业田七十亩,包括上中下三等田地,妇人可获三十亩,而且朝廷许诺五年不征税赋。”赵诚道。
徐老汉满脸皱纹地脸上露出喜色,如平静的湖面丢进了一颗石子,喜色却转瞬即逝,道:“朝廷?哪个朝廷?”
赵诚为之一愣。张柔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当然是我大秦国朝廷了!”
徐老汉像是恍然大悟,拍着脑袋道:“小老儿老糊涂了,听咱们村的秀才说我们保州现在也是大秦国,听说皇上姓赵。读书人们说新皇上是盛世明君。先前是大金国的皇帝,这个皇帝老汉不喜欢,然后是蒙古皇帝,这个皇帝更坏,幸好后来蒙古皇帝被赶走了,我们现在都听元帅府的号令。这么说,真有新皇帝了?总算有一个汉人当皇帝了!客人可别笑话小老儿,咱不识字,不懂王法,又没见过世面。说错了话可别见怪。”
“哈哈!”赵诚忍不住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瞥了张柔一眼,又道,“赵某方才所言那均田令却是确有其事,并非赵某欺老丈不识字,那报纸上都写着。”
“这种好事,小老儿却不敢相信。倘若我们全家迁到了燕京,一是没有盘缠。哪里敢背井离乡。二即便是有盘缠,万一到时官府说话不算数,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回头再迁回来,地就没得租了。也误了农时。”徐老汉双手一摊,“全家老小还不都给饿死?”
“这是大实话!”赵诚不得不点头称是。
“还有这耕牛。却是咱庄户人家最头疼的事情。”徐老汉道,“耕牛越来越金贵,几户人家合养一头牛,虽然农忙时,人歇牛不歇,但牛要是闹瘟病,就全完了,砸锅卖铁也买不起。咱家要是迁燕京,官府要是给咱送一头牛,老汉我就是死也愿去。”
“朝廷大军征辽东。不是运回十万头耕牛?赵某只听说过物以稀为贵。难不成这牛多了价钱却更贵?”赵诚奇道。
徐老汉重新打量了赵诚一眼,狐疑道:“赵掌柜难道真是生意人?怕是很久没来我保州了吧?”
赵诚捏了捏鼻子。掩饰道:“确是如此,赵某一向跟北边胡人交易,都是做些皮毛生意。不瞒老丈,这次因为燕京缺粮,粮价比平日里涨了不止三成,因为有利可图,所以才想南下碰碰运气。赵某真是对保州人生地不熟。”
“原来如此,这也难怪。”徐老汉道,“物以稀为贵,自然不假。但物丰价却贵,也不太令人意外。您想啊,如今市面上货品比以往多了不少,天南海北地货品应有尽有,只要您有钱。可是铜钱少啊,且是越来越少。商人们如今只收泰安通宝,不收它钱,铜钱可不就显得金贵了?”
徐老汉的话令赵诚肃然起敬,被生动地上了一课。
劣币驱除良币是市场的选择。河北诸地原先流行的既有金国制钱,还有宋钱,甚至辽钱,其制钱原本地铜料多少自不必计较,可天长日久磨损严重也是很正常,何况上一个皇帝被赶走了,没有王法,这私钱也就泛滥成灾。秦国制钱泰安通宝一流通,因为铜料份量足,做工精细,结果是河北百姓纷纷将手中大量非官方地制钱、私钱换成泰安通宝持有,造成劣币驱除良币,让秦国朝廷承担损失。
对付这个现象,秦国采取“不惜铜不惜工时”的做法,朝廷在拥有较强地经济实力后,铸造大量的铜料足并且做工精细的泰安通宝,投放民间流通,这增加私钱地铸造成本,因为百姓当然会倾向于持有更有价值并且易得的官方制钱,不愿再去持有劣制的铜钱,没人要价值不高的私钱、劣钱,自然就没人再愿去铸造。另一方面,朝廷对商人征税一般征收现钱,对于一些非官方货币采取增加折扣的方式,商人们当然不想因为持有大量的非官方货币而蒙受损失,纷纷在交易时以泰安通宝定价,贸易往来尽量收泰安通宝。
河西商人大多是财大气粗之辈,喜欢做大宗生意,而河北作为货品如丝物原产地,在贸易上处于不平等的地位,铜钱自然越来越少。加上入秋以来,大军征辽,商人们将大批辽东特产销往河北,可以说是倾销,虽然货品价格比以往便宜得多,却造成大量的泰安通宝加速流向商人们地手中,这就显得泰安通宝太少了。所以这耕牛多了,耕牛价钱降低地速度赶不上铜钱变少的速度,相对来说,耕牛价格反显得更高了。
赵诚和老农蹲在地上拉着家常,然后起身告辞,向保州城行去。那徐老汉在路边休息了一会,正要起身,见方才那商队一位汉子返身追了过来,那人笑着奉上一块银锭道:
“老人家收下这锭银子,好买一头耕牛!”
未等徐老汉答话,那汉子跃上马背,飞快地掉转马头。
“壮士,请留下尊上的名号!”徐老汉急忙高呼道。
“大秦国国王是也!”那骑士头也不回地说道,言语间充满着骄傲。
“国王?”徐老汉愣在当地。不久后,一支雄壮的骑军从他的身旁疾驰而过,数十面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散发着豪迈地气慨,远远地看不到尽头,徐老汉捧着一锭银子,心中却在想这是不是那位国王的军队。
一路上赵诚都在低头沉思,张柔感到这位国王既好伺候又极难伺候。说好伺候,是因为赵诚待人和蔼可亲,哪怕方才那位老农言语之中有不敬之言,赵诚也能安之若素,全无任何不悦之处;说他不好伺候,是因为他觉得赵诚决不是可以敷衍地人,方才与那位老汉看似闲聊的话,却从中可以体察许多值得张柔警惕之处来。
赵诚忽然转头问张柔道:“张元帅部下的将士们这次分到不少耕牛吧?还有那些不堪作战却可用来犁地的老马、劣马?”
“国主放心,臣回到保州,一定会让将士们手中的牛马无偿分给农家!”张柔连忙表态。
“这不好,牲畜或者其它财物,纵是不值一个铜子的财物,也是将士们用性命换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孤怎能随心所意地夺了将士们用性命换来的财物?”赵诚笑道,“儿郎们孝敬给孤不少金银,孤愿用这些金银从将士们手中买牲畜,只愿价钱不要太高哦!”
赵诚当然不会无偿从别人手中夺了,一是因为那样会让将士们心冷,二来那样就不是他秦王乐善好施,而是张柔和他的部下们乐善好施。
这是关系到争夺民心的举措!只能是以秦王及大秦国朝廷的名义惠民,所以赵诚宁可自己花钱购买。
“不敢、不敢!”张柔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他再一次感觉到这位国王地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