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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两个月之后,林天威才又回到了别墅里。
他一进去就听到了一点声响。
由于林天威的步伐很轻,故而他的雇主暂时没有发觉。只是林天威依旧能很清晰地看到宋柳荫的脸,因为对方恰好正对着自己,眼睫上结了层泪水,晶莹剔透的,他揽住了雇主的脖子,嘴唇通红,眼睛也是的,一直在低声啜泣。
雇主吻掉了他眼睫上的泪水,像哄小孩一样轻言细语的。
宋柳荫就是停不住,眼泪掉得厉害。
“荫荫,乖,不要哭了,你哭起来我心都要碎了。”
宋柳荫哽咽得厉害,还紧紧攥着雇主的袖子。从林天威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一点湿哒哒的眼睫毛。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吓你,别哭了好不好?”
林天威犹豫了一下,又将门带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天威才看见雇主出来,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自己一眼,并不停顿,他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上前询问:“宋……宋先生为什么哭得那么惨?”
青年的手指很纤长,食指上戴了枚银色的苏戒,他一一打开了那些五花八门的药瓶,将那些药都一粒一粒地数出来。
“只是骗他说要丢掉他而已。”
雇主将药片攥在手里,又倒了杯水,然后就走了过去。
宋柳荫此时已经平静多了,只是呼吸还有点沉重,鼻子也通红的。
雇主说:“吃药了。”
于是宋柳荫就将药片接过来,一片一片地放进嘴里。他之前哭得太厉害,现在还有点抽噎,身子的。
他将药都吃下去之后,雇主就拿了颗糖出来,含在自己嘴里,然后低下头,宋柳荫尝到了一点儿甜味,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在对方嘴唇上摩挲,企图舔舐到更多的蜜糖。
到了下午,林天威才有了跟宋柳荫单独相处的时间。
对方蜷缩在沙发上,从薄毯下露出一双腿,脚踝上也是印了斑斑痕迹的,像是花瓣一样,一片又一片,密密叠叠的。
先前笨重的石膏已经拆了,宋柳荫的双腿看上去已经与常人无异,只是他纤细,于是愈发显得伶仃可怜与好欺负。
他似乎总是觉得坐着不舒服,过不了一会儿就要挪动位置,乌黑的眼睫半垂着。
林天威伸手想将他掉下去的薄毯拉上去一些,宋柳荫就受了惊似的,轻轻颤了一下。
虽然雇主几乎没让宋柳荫自己走过路,但是从宋柳荫寻常的坐姿与站姿也可以初见端倪,雇主一扶起他,对方就要往下跌。
分明是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宋先生?”林天威忍不住开口问了:“您好像很怕戴先生?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窗外的阳光落在了宋柳荫的脖颈上,碎成一道一道的,像是雪白的吊绳绞紧了,勒出一片一片的肉色。
许久,宋柳荫才摇了摇头,他神情是有点儿迷惘的:“我不知道……但戴青说我们是情侣,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只是有个人想害我,把我推下了海,害我失明和失忆。他说那个人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他。害我的人把我关起来了,在我的手臂上刻了他的名字。”
“戴青不告诉我他的名字是什么,说怕我想起不好的事情。”
林天威情不自禁地开口问:“那您有没有跟医生说这些?”
宋柳荫依旧是摇了摇头:“我晚上总是头疼得睡不着觉。刚开始的时候我晚上总是在做梦。然后,一天,两天,三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做梦了。”
“我甚至不记得以前做的那些梦具体有些什么。”宋柳荫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觉得我好像陷入了极端古怪与绮丽的幻境,觉得自己所经历的都是假的,就像是飘在空中,不能脚踩不到实地。”
林天威许久没有说话,他沉默了许久。
对于他的沉默,宋柳荫却并不显得意外,他只是微微地笑了,露出唇畔的酒窝:“不过没关系,这些都是因为我之前的伤还没有好,等我伤好了之后就会好了。”
还是有海鸥的声音,伴随着轮船的轰鸣声,这是一个靠海的城市,空气里都带着灼热滚烫的咸津。
雇主对宋柳荫的解释毫无破绽,只是林天威却依旧觉得奇怪,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绝非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宋柳荫看上去并不太接纳戴青,二人相处的方法也与一般的情侣大相径庭。
与其说是情侣,倒不如说宋柳荫更像一只被囚禁在高楼里的夜莺,住在用无数珠宝堆砌起来的黯笼里。
可是即便告诉宋柳荫了又怎么样?
有人告诉你应该怀疑,你才知道怀疑,由此便开始怀疑。
于是继而生出痛苦,生出无能为力的挣扎。
他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去拯救他人,林天威家境并不好,很迫切地需要这样一份工作补贴家用,他不能失去任何机会。
“哒哒哒。”
拖鞋的声音,雇主拿着书过来了,他把有点儿滑下去的宋柳荫抱起来一些,跟他说那些私密的话,又或者是一些故事。
宋柳荫只是垂下了眼睛,他在面对自己雇主的时候总会尤为地安静。
雇主慢声细语地讲着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五指像是在摸索光滑的琴键一样缓缓摇曳,滑进宋柳荫衣角里,能从掀起的衣角里窥见一点隐隐约约的皮肤。
就像是河蚌渐渐关闭自己的蚌壳,宋柳荫会别过头去,埋进角落里,只从乌发间露出一点儿雪白耳朵,而那耳朵也会在雇主的注视之下,一点点因为涨血变得通红。
他耳垂上戴了银色的耳钉,似乎刻着什么字母,但是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至少雇主还很喜欢他,不会对他做什么。林天威这样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以期望减少几分袖手旁观的愧疚。
很快的,他便在雇主旁若无人的动作之中知道自己不应该继续在这里呆下去,离开前林天威扫了一眼摆在壁橱上的一排药瓶。
他们被高高地束缚在透明玻璃之后,上面有繁琐的英文,若是剪开他们的外壳,就会流出花花绿绿的药丸。
按理说,在正常情况下,即便是骨折和有颅内出血的病患也不需要这么多药,林天威有照顾患者的经验,但是这些药很明显有点儿多于宋柳荫出现的症状了,这是不太寻常的事情。
所以鬼使神差的,他将不常见的一部分药名给悄悄记了下来。
或许这是没有意义的,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然而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林天威踌躇了许久,还是决定自己或许应该去医院问一问。
毕竟但你有了一件好奇的事情却一直悬而不决,那么就注定了你会继续被这个问题困扰下去。
第二天来到别墅的时候,林天威不意外地看见了宋柳荫正坐在地毯上曲着腿晒太阳。
依旧是没穿袜子和拖鞋,光裸着脚。
宋柳荫眼睛不方便,所以家里每一个锋利的直角都裹上了一层保护的海绵,再一个宋柳荫不爱穿鞋和袜子,所以为了避免着凉,在客厅与他平常的活动范围之内,都摆了大片大片的驼色地毯。
大概是左腿受伤并且有一段时间没有运动的原因,他的左腿看上去要比右腿纤细不少,脚踝上的伤痕已经褪去了,于是便愈发显得一手可握。
他微微仰着头,沐浴着太阳,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闪闪发光似的。
即便是有轻音乐掩盖,宋柳荫也很快就发觉了林天威的脚步声,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来,露出一个有一点儿疑惑的神情。
“小林?”
他试探着问。
今天的林天威觉得喉咙格外地艰涩,好半天,才低低应了一声:“嗯,是我。”
宋柳荫想要站起来,左脚用不了太大的力,又跌了下去,摔在了墙上。
雇主很快听到声响就走了过来,他将宋柳荫抱了起来,撩起了对方的额发,仔细查看。
宋柳荫额上肿了一个大包,他自己伸出手来碰了碰,也小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袖口掉下去了一截,露出从前的伤疤,林天威能很清晰地看到那两个字——姜兴。
这是个中文名字,许久未曾见过中文的林天威难免有一瞬间地恍惚。
“起了个包。”雇主轻轻地吹了吹那肿胀起来的额头:“我给你去拿药水擦一擦,先坐着不要动。”
宋柳荫点了点头,自己坐在沙发上,也不抬手去碰额上的伤痕。
他眼睛依旧是没有什么神采的,只是偶尔才轻轻扑簌一下,如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看上去当真没什么生气。
“宋先生。”林天威轻声说:“您逃跑吧。”
宋柳荫还不解其意,有些困惑,他别过了头,露出一个有些诧异的神情:“怎么了?”
“那些药……”林天威咬紧了牙,望着宋柳荫灰蒙蒙的眼睛,他实在无法说谎:“您每日吃的那些药,除开是治病的那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会破坏您的记忆与精神状态,长久服用的副作用可能导致一个正常人的心智退化到儿童阶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