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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仙拢共收下九位弟子,这九位弟子皆是天赋异禀之辈。
仙人看淡生死,宁不凡亦是如此。
承继了白凡与人昊的记忆之后,宁不凡收下了白凡与人昊的感情与锚点,他对于其他弟子的生死,都可以平静以待,唯独对于拓跋木,有些于心不忍。
李小道是一位,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大道的少年,可是,在红尘仙将其定为龙脉守墓人之时,李小道并没有丝毫犹豫,立时杀身成仁,化作幽魂,不生不死。
即便在数千年后,已然白头迟暮,却仍不得大道凝目,天见犹怜。
......
宁不凡并未唤拓跋木起身,而是拉来一张椅子,坐下后以白凡的语气发问,“你怨过我吗?”
这一刻,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按理说,师尊如此发问,做徒弟的即便心中有怨也该闭口不言,不过,拓跋木想了一会儿,却是点了点头,“有些。”
宁不凡忽然笑了起来,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如当年一般心直口快?”
拓跋木赫然发笑,“人虽沧桑,心却年少。徒儿若是惹了师尊不快,愿受惩戒。”
宁不凡叹了口气,“你受苦了。”
拓跋木摇了摇头,说道:“徒儿不觉着苦,只是心中有惑,不吐不快。”
宁不凡微微抬手,示意尽可畅言。
拓跋木犹豫半晌,终是问道:“徒儿求道数千年,始终不得登门,这世上......真有大道?又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很好。
宁不凡思虑良久,目中带着缅怀,轻声道:
“七千年前,我锚点尽失,陷入迷茫,不知不觉走到白玉山,遇见慧能大师,‘白凡’之名,也是他为我取得。慧能大师与你一样,是位极为虔诚的求道者,他看出了我的身份,收我为徒,带我在人间走了很多年,但他始终没有寻到心中的大道。”
拓跋木沉吟道:“您曾说过,大师兄是慧能大师的转世。”
宁不凡微微颔首,继续道:
“慧能大师是位不惑高手,通晓天顺之境的虚假,终生没有踏入天顺一步,因而很快便到了寿限。他临行之前,将我唤至榻前,对我说道,他见到了仙。”
“我本以为,他口中的‘仙’指的是我。很久之后,我才猛然醒悟,他口中的‘仙’,指的是他自己。他明明是个凡人,却以仙人自诩,这是因为,他在临终前,终于明白了大道是个什么东西。”
拓跋木忽然问道:“是什么?”
宁不凡轻声回道:“大自由。”
无数年来,修行者们前赴后继闯入江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寻到大自由。
人昊如此,慧能如此,白凡如此,李二狗如此,李小道如此,宁不凡如此,几乎所有大修行者,都是如此。
可是,很少人能够明悟,何为大自由。
宁不凡看着拓跋木,缓声道:“天幕之外,有一扇门,藏着大自由、大真实,这是我终生所求,亦是你心中的大道所在。”
拓跋木眼眸微亮,却又黯淡下去,轻叹道:“原是如此。”
宁不凡微微抬手,满天飞雪落于掌心,融作雪水,又取来杯盏,盛上雪水,雪水渐渐滚动,热气腾腾。
煎雪作茶。
拓跋木接过宁不凡递来的茶水,有些苦恼,“哪有师傅给徒弟奉茶的道理?”
宁不凡将拓跋木搀起,“我立于人间,便是道理。”
三千多年前,你上山奉茶敬师。
三千多年后,我上山奉茶敬徒。
拓跋木双手捧着滚烫的杯盏,却觉着很凉,缓缓饮下这杯茶,闭目品味,认真道:“有些苦了。”
他说的不是茶,而是他这一生。
宁不凡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遥望天幕,直面烈阳。
‘啪嗒!’
一声轻响,杯盏摔落。
本来还沾染些绿意的太行山,忽然被疾驰呼啸的大雪淹没,一瞬便是银装素裹。
人间再无李小道。
......
宁不凡悄然离去。
半柱香后,独孤日天推门而入,望着眼前的滂沱大雪,心头一沉。
极寒之地,风雪遮眼,这座山本就是凭借拓跋木的手段才能保持四季如春,拓跋木消散于人间之后,这座山便再也无法屏蔽风雪,再也不适宜居住。
南宫路凡来不及感伤,伸手护着不断拍在身上的风雪,大声道:“独孤,你去带上萧晨与江枫,咱们该走了!”
独孤日天知道轻重,快步走向卧房,刚至门前,却听到‘咯吱——’一声轻响。
萧晨推开房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斜睨了眼独孤日天。
身后,江枫伸手抚剑,面色平静,剑意冲天。
独孤日天微怔,诧异道:“你们......什么时候醒的?”
萧晨捏着下巴,目光微闪,“事实上,我们从来都是醒的,只是睁不开眼,十余年来向来如此。”
独孤日天心头咯噔一声。
那么,往日里......他日夜劳作照顾两人时,暗地里埋怨咒骂的话,也尽被听了去?
萧晨揽着独孤日天的肩膀,笑道:“方才醒来之时,江枫曾与我说,要拿你试剑,也不知道,你这副身子骨,扛不扛得住?”
独孤日天面色尴尬。
他此时才发觉,眼前两人的周身气势,似乎拔高了不止一筹,已然抵达不惑之境,直入巅峰。
或许只有宁不凡才知道,拓跋木临走前,将整座太行山数十年孕育的精魄之力,尽皆赐予萧晨与江枫。
前辈为后辈开路,从来无需报酬。
后辈承前辈志向,向来不需理由。
这个江湖,一直如此,也该如此。
只是可惜。
人间再无太行山。
......
摘星楼,湖心凉亭。
叶灵秋盘膝坐于桥畔,手持鱼竿,闭目垂钓。
叶昊从远处走来,立于叶灵秋身后,不言不语。
叶灵秋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不泛涟漪的平静湖面,如同他的心境,“仵世子阳跪在逍遥观,王十九跪在国师府,你要跪在摘星楼?”
叶昊缓缓摇头,“我是个孝顺的人。”
叶灵秋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你来此何意?”
真是想不到,不可知之地里,竟然还有孝顺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瞧瞧那王龟、半夏、孙乾,一个个的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得是我叶灵秋,才是真正的堪为师表。
叶昊斟酌少许,沉吟道:“老祖宗,您不是还有两三日就要走了嘛,我来见您最后一面。”
叶灵秋满意颔首,“昊儿,往年我待你很是严苛,但你却没有像那群小王八蛋一样,做出欺师灭祖之事,我很欣慰。”
说完话后,叶灵秋放下鱼竿,缓缓起身,面朝南面,陷入沉思。
叶昊忽然问道:“老祖宗,您这是在考虑,落剑王十九?”
叶灵秋点头,面色凝重道:
“我虽然可以囚禁王二十,却杀不死他。龙脉消散之后,守墓人都要消亡。两年前,陈子期寄托诛仙剑苟活,今日,拓跋木消散于人间,下一个,就该轮到王二十了。他是天道,自然不会甘心消亡,而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他拼力去掠夺王十九的身体,行走人间。要么,他以残破之躯强开天门,重归于天。他若是夺下王十九的身体,以命运之姿降临人间,即便仙人降世,也无法奈何得了他。”
叶昊皱眉思量,问道:“王十九不入天顺之境,王二十即便有此野望,也是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他为何迟迟不开天门?”
叶灵秋沉声道:“我们这群老东西不死绝,他不敢。”
莫看叶灵秋苍然白发,垂垂老矣,即便是随手落下一剑,也可惊天。
叶昊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说,天道一直在等你们死去?”
叶灵秋笑了笑,“三千多年来,我们拼命延寿,不敢言死,都是为了这座人间。可惜......天时已至,故人陆续凋零,连我都没有时间了。”
“既然天门注定要开,我们最后能够做的,就是为人间扫清所有的障碍,让你们的劫难,来的迟些。我们杀王十九,不因私怨,只是因为不能让天道之身行走人间。它,若是捡起命运,你们......没有任何胜算。”
叶昊没有再说话。
叶灵秋往前踏出一步,正要走时,耳畔却传来一声蝉鸣。
蝉鸣越来越响。
叶灵秋转身看向叶昊。
叶昊略微摊手示意与自己无关,又指了指天穹深处。
叶灵秋眯眼遥望。
一柄泛着幽幽寒芒的仙人剑,蓦然划破天地,自西而来,直落人间。
这一剑,惊了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