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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密尔顿议员想起了自己的弟弟,那是个天真狡黠的大男孩。
他已经回忆不起自己弟弟的长相了,时间早已细细打磨过了一遍他曾经的记忆。如果不是那封信,他根本不会打捞起那些尘封于回忆中的往事,也根本不会再次回忆起那个天真的大男孩。
汉密尔顿议员是个土生土长的热//那//亚人,当法国人头次兵临热//那//亚的时候,年轻的他响应了共和国的征召,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士兵。
说是光荣其实也不尽然,他的父亲抛下了他和他的母亲,和一个法国女人跑了。而他的母亲在生下了他的弟弟后也因为难产去世了,年轻的他除了响应征召,以换取微薄的薪金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供养起自己的弟弟。
虽然热//那//亚的福利院也就那样,但是汉密尔顿先生只要能看见自己的弟弟一天一天,安全地成长起来,也就安心了。
不过很快法国便陷入了不断地革命与政变之中,热//那//亚的危情自然也就解除了,汉密尔顿先生这类征召兵也纷纷被遣散。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另一个赚钱的方法,汉密尔顿在一家港口贸易公司工作时,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经商天赋,在之后的数年里,他成功地在热//那//亚商界创出了自己的名声。
不过他的弟弟却由于自幼受到他的溺爱,而陷入了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糜烂生活之中。这一切汉密尔顿先生都看在眼里,也都由自己默默承受着,他希望自己能够代替那个可恨的父亲,代替那个可怜的母亲,让自己的弟弟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不过很快他的希望便破产了,那个来自科西嘉的矮子掌控了法国的政权——意大利人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位共和国执政将会为处于分裂中的意大利带来统一的希望,但是天真的意大利人的热脸终究贴上了法国人的冷屁股。
和奥地利人一样,意大利人的“法国朋友们”并没有把意大利人当人看,富饶的伦巴第、繁荣的威尼斯成为了大国之间的绞肉场,而意大利人,则是用之即弃的炮灰。
汉密尔顿的产业因为法国人的到来而彻底破产了,他并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选择了冒名顶替自己亲爱的弟弟上战场,去帮助可恨的法国侵略者对抗可恨的奥地利侵略者。
《吕内维尔合约》签订后,在残酷的北意大利战场上活下来的汉密尔顿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这个被法国人**、被奥地利人**,但始终屹立不倒的商业城邦——热//那//亚。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那个慰藉自己心灵的人。
等待着他的不过是一颗埋在盛满石灰的破旧木盒里的干瘪头颅罢了。
他愚蠢的弟弟参加了战争期间发生在热//那//亚的一场起义,与他突然爆发出来的商业天赋一样,在他眼里只会花天酒地的弟弟竟然出人意料地拥有领导天赋。
但是愤怒的市民们就算武装了起来,也怎么可能是法国人的正规军的对手?哪怕整座热//那//亚城都被奥地利军队包围,城内的法军依然仅仅只花费了些微代价便解决了这场起义。
而他的弟弟作为起义的领导者,和其它几名领导者一起,在生命的最后享受了法国佬最傲人的发明:断头机。
汉密尔顿先生把他弟弟的脑袋埋了,紧接着他以莫大的精力和勇气投身商界和政界,虽然他的产业并没有当初那么庞大,但在新成立的热//那//亚督政府,他也算的上极为富有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得以进入热//那//亚督政府议会。
“喂,那边那个,醒醒!”感受到了左脸传来的剧痛,沉浸在回忆中的汉密尔顿先生睁开了双眼。
这里是热//那//亚的监狱,古老的石头监狱散发出难以想象的腐烂霉味。
似乎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也是在这里写成的呢……可惜已经没有前往那充满黄金与香料的东方的机会了。
汉密尔顿先生这么想着,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了些。
法国驻军在正午时分突袭了议院,逮捕了亲法议员之外的所有人——议会政治本质上是棋手之间的博弈,但是奈何法国人不想守规矩——他们直接把棋盘掀翻了。
“你姓汉密尔顿?”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法国军官这么问道,这个法国人已经有些年纪了,双鬓都有些泛白。
汉密尔顿认识他,这是那个亚历山德罗少校的上司,拿破仑在热//那//亚督政府的最高军事负责人——理论上不干涉政治——老哈孔上校。
汉密尔顿出于商业原因打过不少交道,不过这个哈孔上校从不自己亲自出面,因此汉密尔顿除了知道他长什么样外根本不清楚他的为人。
“说起汉密尔顿,我就想起十年前——是十年前,我还记着呢,那时候我还只是个上尉,那时候热//那//亚城外密密麻麻的全是奥地利人。”
他仅仅是过来视察的,仅仅是过来看看的……汉密尔顿先生努力不使自己联想到别的什么东西,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额头上的汗水流过他不愿相信但早已煞白的脸,滴落在地上。
“当时城内的某些意大利人,某些不识相的意大利人,他们竟然趁着我们被围攻的当儿起义了,我当时奉命镇压那场起义——那真是场惨烈的战斗。”
哈孔上校慢慢地回忆着他的过去,关押在附近的议员们和正在殴打他们的士兵们都停了下来,他们在倾听哈孔的话。
“那些平时看起来很懦弱的意大利人战斗起来竟是那么顽强,我们根本没有料到会遭到那么坚决的抵抗,我们和他们进行巷战,争夺每一间屋子,我们每前进一步,就会倒下一名小伙子——维曼杜瓦、格尔达、拉蒂兹、图曼……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不过,”哈孔话锋一转,笑了起来:“最终还是我们赢了。”
汉密尔顿先生流下来的汗越来越多了,从额头上、鬓角、脸颊还有眼眶里流出来的汗水滴落在铺满腐败的稻草的地面上,然后渗了下去。
“起义的领头者似乎也姓汉密尔顿——是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也不知道他怎么逃过兵役的——”哈孔上校嘟哝了一句,声音虽小,但汉密尔顿先生却清楚地听到了。
“巴黎运来的断头机质量太差了,砍了五个脑袋之后那绳子就断了,最后一个人的脑袋——就是那个姓汉密尔顿的,那个领头者——他的脑袋,就是我亲手砍下来的。”
“那么这位汉密尔顿先生——”哈孔披上了一名士兵送来的外套,走了出去:“你的脑袋,我就收下了,请不要抱怨,也许您与那位汉密尔顿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谁叫您姓汉密尔顿呢?”
伴随着哈孔逐渐远去的大笑声,汉密尔顿先生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地哭了起来,直到被士兵一拳打晕过去为止。
“卢卡·阿尔伯特,前热//那//亚督政府执政官、议会议长,你现在被宣布犯下叛国、谋杀、纵火等二十项罪名,理应判处斩首。”古老庄严的热//那//亚大法**,不伦不类的法国“法官”正在宣读议员们的罪行。
“你对法庭的判决有任何意见吗?”
“我申请上诉。”老人这么说道。
“申请无效。”临时大法官用刚到手的锤子重重地敲了敲桌子——这个法庭里的陈设古老地令他不安——让人把阿尔伯特前执政官带了下去。
“里奥·罗素……”“西蒙·孔蒂……”“萨缪尔·摩尔威亚……”
议员们被宣判罪行后便被直接押送到了刑场,他们将被立即执行斩首。
人群早就在这里聚集了,虽然下着小雨,但是热//那//亚的市民们还是决定来到这个悲伤的地方——他们不是来看砍头的,也不是来图新鲜的,他们是来为这些勇敢的议员们送行的。
卢卡·阿尔伯特默不作声,他知道自己不配接受这些压抑着内心情感的市民们的送别,他把眼睛闭了起来,开始了忏悔。
“市民们!”本默不作声的汉密尔顿先生突然喊了起来,他的声音穿过了沉寂着的广场,传到了所有热//那//亚市民的耳边。
“法国人对我们的统治,已经持续了有十多年了,而我当他们的走狗,也当了四五年了。”看押他的法国士兵狠狠地用枪托砸了他一下,他不为所动。
“热//那//亚是我们自古以来生活着的土地,虽然我们今天依旧被法国人所压迫,但是我知道,压迫之下涌动的暗流,是永远不会停歇的。”
“不管是法国人也好,是奥地利人也好,他们对待我们热//那//亚人、对待米兰人、对待都灵人、对待罗马人、托斯卡纳人、那不勒斯人、威尼斯人……对待我们意大利人,一直以来都是压迫,从未停止过的压迫。”
法国士兵又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他一下,但他还是不为所动。
“人们常说,我们意大利人没有祖国。的确是这样,我们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斗了几百年,佛罗伦萨人和托斯卡纳人斗了几百年,皮埃蒙特人和伦巴第人斗了几百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说,意大利人应该统一,应该团结起来,应该一起反抗外国人的压迫,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大家似乎把被压迫当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想说,我,卡勒曼·汉密尔顿,当了一辈子的懦夫,当了一辈子的走狗,在外国人脚下捡了一辈子的剩饭,啃了一辈子的骨头——”
汉密尔顿先生没有管士兵指着他的枪管子,自顾自地扬起了头:“我的弟弟,十年前因为起义而死在了法国人的刀下,当时我只觉得他太傻了,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他。但是今天,我想明白了——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只能永远活在外国人的统治之下;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只能当一辈子的奴隶;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只能……”
枪声响了起来,汉密尔顿先生瘦小但伟岸的身躯就这么倒了下去。
“噗。”一个身材娇弱的女性突然坐倒在地上,附近的市民想把她拉起来。
“我的丈夫……”女性没有忍住自己的泪水,她痛哭了起来:“我的丈夫,他既懦弱,又笨拙,又不顾家……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是真正的英雄啊……”
人群骚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