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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市局的同事帮忙开车,孟钊和陆时琛坐到了车子后排。
郊区路灯稀疏,车厢内昏暗逼仄,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有好一阵都没说话。
孟钊知道,如果任彬的枪内刚刚装了子弹,自己怕是会当场丧命,大抵陆时琛也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才这么用力地握着他的手。
孟钊朝陆时琛坐近了一些,放低声音道:“没事了。”
陆时琛“嗯”了一声,但手上的力道却没减轻。
“他们刚刚是不是提到了‘五哥’?”孟钊回忆其中一个杀手说的话,“当时那两个暗笼管理者也提过他,这人是杀害卢洋的凶手。”
“嗯,这个五哥对我们很熟悉,而且还吃过亏,应该就是我们之前在岩城交过手的刀疤。”陆时琛道,“看起来,刀疤也是这群杀手的头领,为什么他今天不在?”
“是啊……”孟钊也觉得不解。之前跟踪孟若姝的就是刀疤,而且听那杀手的意思,今晚的行动也是刀疤安排的,但他本人却没出现,是因为担心会中圈套而故意没来,还是因为自己有其他的事情走不开?
这一次,虽然抓捕了犯罪组织的大部分杀手,但组织的核心人物刀疤却没有落网,这让孟钊感到强烈的不安。
车子开至市局,两人下了车,朝市局大楼走过去。
周其阳和程韵站在大厅,一见两人走过来,顿时快步迎了上去:“钊哥,陆顾问,你们没事吧?”
“没事。”孟钊道,“彬哥回来了没?”
“回来了,在徐局那里。”程韵跟上两人,“钊哥,我们本来是打算联系其他派出所的警察,但是……”
见她没继续说下去,孟钊接话道:“是徐局把你们拦下来了吧。”
“吓死我了,当时我也不敢确定该不该相信徐局,”周其阳还有些后怕,“钊哥,是不是我昨天跟踪彬哥到药店的时候发现了?多亏彬哥不是内鬼,否则我……唉,”周其阳说着,叹了口气,“这事儿都怪我没办好。”
孟钊:“彬哥是有十几年经验的老警察,你才干了多久?哪怕是我去,也未必不会暴露。”
周其阳:“彬哥也太厉害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怎么会隐藏得这么深?”
孟钊跟陆时琛朝楼上走着,看了一眼悔不当初的周其阳:“这事儿不怪你,我们都看低了彬哥,很多事我到现在也没有头绪。你们这两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程韵和周其阳应道。
上到二楼,孟钊跟陆时琛刚走了几步,就见任彬从徐局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任彬站到两人面前,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相比之前,他看上去坦然和轻松了不少,像是肩上卸下了重担:“孟队,徐局在办公室里等你。”
“行,我这就过去,”孟钊看向陆时琛,“在办公室等我。”
陆时琛点头道:“嗯。”
朝徐局办公室走过去的那一小段路,孟钊听到身后任彬对陆时琛说:“陆顾问,我女儿,你没有为难她吧?”
陆时琛则语气平静道:“任警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问我这个问题,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看来你女儿确实对你很重要。”
“我就说,”任彬像是松了一口气,“你也不像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人。不过你那句话,当时还真是把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只是拖延时间的无奈之举,希望任警官不要放在心上。”
背后的对话声越来越远,孟钊走到徐局办公室门前,脑中又一次闪过了陆时琛手机中的那张相片,还有十几年前手术室前,那个蹲在自己面前的、脸上泪痕隐约可见的叔叔。他深呼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徐局站在窗前,正看向窗外的夜色,听到声音后,转过身来看向孟钊:“回来了?”
再次面对徐局,孟钊心里百感交集,一时间很多话都涌到了嗓子眼,但又不知道该说哪句,最终只应了一声“嗯。”
“回来了就好。”徐局注视着孟钊,“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来之前,孟钊已经在脑中大致梳理了前因后果,但很多事情,尤其是关于任彬的事情,他还是理不清头绪:“您什么时候安排任彬做了卧底?是最近的事吗?”
“就在你停职期间。”徐局道。
也就是说,当时任彬有些慌乱地收拾桌面,是因为他在隐瞒做卧底的事情。孟钊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但还是觉得有些解释不通:“这么短的时间,任彬是怎么做到获取对方信任的?这帮犯罪分子的警惕性特别强,警方如果在这段时间主动接触的话,应该很容易暴露。”
“你停职期间,任彬正式成为了卧底,但是他跟幕后推手接触的时间还要更早。”
“什么意思?”
“任彬之前确实跟幕后黑手泄露过案情进展,这一点,你的判断没错。”
在成为卧底之前跟对方泄露案情进展?孟钊心里有了些许猜测:“难道说彬哥……”
“嗯,”徐局点头道,“任彬确实犯了错误。这案子刚开始的时候,就有人自称媒体,找他高价购买案情进展,任彬为了钱答应了,包括你打人的消息,也是他泄露出去的。”
孟钊的脸色变了变。
徐局继续道:“你因为这件事被停职之后,我安排他接手了这个案子,他因此接触到了更多与这案子相关的信息。任彬仔细分析了案卷的细节之后,意识到了事情没那么简单,曾经与他接触过的人很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媒体,这件事的背后或许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虽然这两年他变得迷茫、麻木,日子过得也是浑浑噩噩,但他骨子里还没有丢弃警察的身份。后来他找到我,主动向我坦白了这件事,我跟他经过分析之后,决定索性将计就计,利用对方对他的信任,让他戴罪立功,发挥关键作用。”
孟钊点了点头,想张口问什么,却没问出口。
见孟钊欲言又止,徐局道:“是不是又想问,这件事情怎么没提前告诉你?”
孟钊摇了摇头:“卧底的事情不能有太多人知道,这我懂。我就是有点没缓过来,任彬这两年在局里确实是每天都在混日子,要不是今天的事情,我都忽略了他还有这么强的能力。徐局,两年前任彬还是副队长的时候,曾经因为犯错误被暂时停职,还因此被撤了副队长一职,事后您不允许任何人私下讨论这件事,但我忽然有些好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彬哥这两年变成了这样?”
徐局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两年前发生过一宗因家暴导致的杀夫案件,你还记不记得?”
“好像有一点印象。”孟钊回忆道,“任彬犯错误,就是因为这个案子?”
“是啊,那时候,一位女性受害者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家暴,就报了案,负责处理这件事的就是任彬……”徐局说着,陷入了回忆。
“家暴案还要我们刑侦支队管,你们派出所自己解决不了吗?这么严重?好,我立刻过去。”正在值班的任彬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立刻带上人手,赶到了目的地。
推开门的一刹那,任彬着实吃了一惊——角落里,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蜷缩在那里,衣服残破不堪,浑身上下布满了血淋淋的伤口。他近距离观察了一下,发现女人身体上的新旧伤痕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惨不忍睹,更令任彬恐惧的是,女人怀中的小女孩,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没有一个孩子的生气和活力,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吗?
任彬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被派出所民警控制住的男人,怒气翻腾:“你他妈的是不是个男人?!”
“嘿,女人嘛,不听话,就得打!不打女人算爷们吗?”眼前这醉醺醺的男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即使面对警察也毫无悔意。
“涉嫌故意伤害罪,把人给我带走!”任彬当即采取了最严厉的措施,把男人带回局里,但由于女人身上全都是些皮肉伤,没有构成医学方面的轻伤标准,且发生在家庭内部,终究只拘留了半个月。
男人出去之后仍不思悔改,甚至变本加厉,且因为有了这次被拘留的经验,再家暴的时候他甚至会故意避免留下痕迹和证据,这让警方更加头疼。
任彬可怜这对母女,私底下给了她们不少照顾,在他的劝说下,女人下决心离婚,任彬也跑前跑后帮忙出了不少力,但因为男人对外扬言一旦离婚,不仅会报复女人的家人,还会杀人报复社会,所以两次离婚诉讼,最终都被法院驳回了。
这件事情之后,女人没再继续报案,按理说警方没接到报案,就不能随意插手别人的家庭事务,但任彬始终忘不了当时那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于是仍然在私下继续帮衬着这对母女。
不久之后,市局忽然收到一封举报信:刑侦副支队长任彬跟已婚妇女有染,要求警局内部严查此事,将任彬进行开除处理。
收到这封举报信后,徐局把任彬叫到办公室,将这封举报信拍到任彬面前:“怎么回事?”
任彬看了一眼那举报信,没有说话。
徐局严肃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和那个何言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
任彬沉默了两分钟后,说:“我确实一直在私下帮何言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接触的次数多了,她……对我有点依赖,你也知道,她们母女两个实在是可怜,我没办法视而不见。徐局,你问我们之间有没有私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确定没跟何言有过任何逾矩的行为。”
虽然没有逾矩行为,但从任彬的话来看,两人却似乎都有些微妙的心思。思忖片刻后,徐局道:“以后你就不要管这件事了,如果何言再报案,那就让其他人接手。”
“徐局,那男人就不是个东西……”任彬忍不住骂道,“你现在让我不去管这件事,我办不到。”
“这次是举报到我这里,下次呢?”徐局打断他,“既然知道那男人不是东西,就更应该谨慎点,一旦上面派人下来调查,哪怕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也会直接牵涉到你的作风问题。你可想清楚,一旦这样,你不仅没法再插手这件事,甚至一辈子都会被边缘化。”
任彬还想说什么,但见徐局脸上那不容置喙的神色,只好点头应了下来。
而这次跟徐局的谈话,也让任彬意识到,虽然他与何言现在并没有越轨,但这种关系如果再发展下去,将会变得极其危险。警察和受害者,本身就是在特定情境下产生的不对等身份,因这层身份而带来的情愫对受害者而言很多时候都是虚假的、不公平的,而自己很可能也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利用了这层身份,这是极其不道德的。
自那之后,任彬去找何言的次数就少了下来,而察觉到任彬在有意疏远自己之后,何言变也没再主动麻烦过任彬。
三个月之后的某天凌晨,任彬接到了一个电话,但那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挂断了,任彬拿过手机一看,是何言。这么晚打电话,难道是那男人又家暴她?
任彬立刻回拨过去,但另一边却一直没有接电话,正当任彬打算合上手机时,电话终于接通了。任彬立刻问:“这么晚了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你男人又打你了?”
但电话那头却没有任何声音,长时间的沉默后,任彬再次确认了何言是否在通话:“喂?”
”没事,我打错了。”何言说完这句话后,便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之后,任彬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任彬立刻开车前往何言的住处。
凌晨的明潭陷入了沉睡状态,城市内一片寂静,只有车子疾驰在马路上的些许声响。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任彬看见那栋十几层高的楼梯上似乎有人影在楼顶晃动。
任彬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将车停到楼下,下了车快步跑上楼梯。
距离楼顶还有几级台阶,任彬听到楼顶上传来女人的笑声,那笑声听上去疯癫又病态,完全听不出是平时轻声细语的何言会发出的声音。
任彬踏上楼顶,看到了弯着腰的何言和她面前的男人。男人身上被紧紧捆绑着,脖子上套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系在了楼顶太阳能的底座上,他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像是昏死了过去。何言的脚下躺着一根木棍,木棍上嵌着的那一根根钢钉上还残存着被刮下的血肉,她就是用这根带有钢钉的木棍将男人打成了这样?这个一向温柔隐忍的女人,怎么会被逼成了这样?
而她的女儿,那个四岁的小女孩坐在一旁,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静静看着这一切,没哭也没笑,依旧是一副麻木的表情。
听到身后的动静,何言并没有回头,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那男人从楼顶边缘推了下去。
被拴着脖子的男人晃晃荡荡地挂在了楼前,半死的男人被吊在半空,本能地挣扎着。
何言大笑着望向楼下,欣赏着眼前这一幕场景。片刻后,她转过身,抱起旁边的女儿,看向任彬,收起了之前疯癫的姿态,脸上露出了平和的笑容:“任警官,你来了。”
亲眼目睹何言杀掉自己的丈夫,任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这样的何言,任彬的心脏仿佛被楔入了千万根钢钉。这段时间里,何言到底经历了什么,致使她变成这样?是不是因为自己给了何言无谓的希望,才导致她现如今彻底的绝望?
“何言,别干傻事……”任彬有些无力地讲道。
许是刚刚殴打男人已经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何言此刻急喘着气,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目光看上去有些空洞:“我不是故意麻烦你的,任警官,我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别丢下我,对不起……”何言有些语无伦次。
“何言,你不要冲动,”任彬开始尝试靠近何言,他知道,如果那男人死了,何言一定会作为杀人凶手被逮捕,“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你自己。”
“别过来!”何言抱着女儿冲他嘶吼了一声,并朝后退了一步,“你想救他是不是?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抱着桥桥跳下去。”
“我不救他,我不救他,他是死是活我不管,你别跳,到我这边来,好吗?”任彬压低声音,语气几近哀求。
“你是警察,警察怎么会不救人,你骗我!”何言的表情极其愤怒,已经退到了楼顶的最边缘,再往后一步,何言就会跌入楼下。
“我不骗你,我不做警察了,我明天就去辞职。你带着桥桥回来,我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每天送桥桥去幼儿园,每天接送你下班,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全都答应你。”任彬的眼中此时噙满了泪水,他哽咽了一下,“何言,到我这里来,好吗?”
看着流泪的任彬,何言似乎不再那么疯癫,两行眼泪不知何时已经顺着脸颊淌下,她缓缓放下女儿,同时看向任彬:“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骗你,这辈子我都不会骗你。”任彬急切地回应道,并小心翼翼地向何言靠近。
此时的何言已经把女儿放了下来,小女孩用手臂紧紧环抱着何言的腿,似乎也不想母亲跳下去。
三米、两米、一米……任彬距离何言越来越近,何言的情绪似乎也趋于稳定,这让任彬看到了希望。
就在任彬触手可及之时,何言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下,“晚了,一切都晚了……”她喃喃道,说完便抱起女儿,后退一步,整个身体瞬间离开了楼面。
见此情形,任彬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奋力一跃,试图用双臂整个抱住何言,但为时已晚,他能抓到的,只有何言怀中的小女孩。
而何言在跳楼的一瞬也松开了女儿,本能地将小女孩往前送了一下,身体开始急速坠落。
楼顶边缘的任彬抱着小女孩跪在了楼面的边缘,用一只手遮住了小女孩的眼睛,凭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楼下那具静静躺着的尸体。十几层高的楼顶绝无生还可能,任彬看着尸体下面渐渐涌出大量鲜血,长久未动。
“哇——”的一声,怀里从未表露过任何情绪的小女孩忽然大哭出声。
任彬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楼下的女人,也看着那个被吊在绳索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直到其他警察赶过来,他才抱着小女孩缓缓站了起来,离开了楼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