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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清风(9)
三天时间,小院里变的好生安静。
像是赵方这样的,人家也是说走就走了。有钱的拿钱活动,没钱的靠关系活动,没钱也没关系的,宫女还能巴结上有钱有权的太监,而小太监们呢,能到处认干爹,认干娘,认个祖宗都行,事给解决了就完呗!如今这用宦官的地方多了,宫里实在没法子安置,几个人在路上扎个摊子,在哪里收点过路税,当个税官去,也比在宫里遭罪强呀!
真就三天时间,折腾的这些人跑了。林雨桐是天一擦黑就睡着,睡到一过子时就折腾的起床。好些伺候的有晚睡的习惯,你叫他早睡他也睡不着。这边刚睡着了,那边主子起了。完了,睡不成了!
刚好又赶上一场春寒,冻雨下的透透的。往年都该停炭火了,今年这冷的离了炭火就没法睡。供应不上,不宽裕的下人跟着穷主子就得受罪。
于是,人家走了!
第四天起来,屋里伺候的只剩下一个脸上长着一片胎记的宫娥,还有个面黑眯眼厚唇的太监。
林雨桐没言语,早起由着这两人先服侍。除了最开始的生疏紧张之外,人家什么都干的挺好的,手脚麻利,一点毛病没有。
懂了!长的不好就是最大的缺点。到哪都是看脸的,因着长的丑,到哪都没戏。一直就是被边缘的人物。
林雨桐问这个长胎记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崔映月。”她低着头,并不抬头看人。
林雨桐叫她抬头,“没关系,把脸抬起来。”
是!她抬起头来,手搅在一处。
林雨桐细看了,并不怪看。左侧的太阳穴开始,一片紫红色的胎记蔓延到眼角,眉梢有一点也被胎记给遮挡上了,“怎么进的宫呀?”按说这得挑人的,脸上有明显胎记的,必是不会被挑上来的。
崔映月低声道,“我是姑姑从宫外救回来的,那时才三四岁,说是浑身脏兮兮的,也瞧不清楚模样。刚巧,又是大雪天,姑姑急着回宫交差,既然救了,想着就带回来。就这么着,就进了宫。”
选宫女说是不能小于十一岁,但其实后来年纪就越来越小了。比如那位大明历史上有名的万贵妃,那不就是四岁进宫,以宫女的身份长大。后来做了朱见深的保姆,比朱见深大十七岁。朱见深登基之后,她成了贵妃的那位。
这个崔映月,打小长在宫里,那可谓对这个宫殿知之甚深了。
她说话口齿清楚,做事也干净利落。林雨桐点头,“那就留下吧!这屋里的东西,重新登记造册,跟之前的比对比对。内务,你来料理!”
崔映月愣了一下,应了一声是。
林雨桐又问这个一样长的不起眼的太监,“你呢?”
“奴叫周宝,九岁进的宫。爹娘死了,叔叔养不起,婶婶不愿意要,就把我卖给出宫办事的公公,公公带我进的宫。前年,奴伺候的老公公没了,奴被安排到浣衣局。再后来,用老公公留下的积蓄,花钱买通了长孙殿下身边的魏朝魏公公的干儿子,才给调到慈庆宫的。”
林雨桐有些讶异,四爷也不由的看了这家伙一眼。
这属于活道的那一路呀!
林雨桐问他,“这次怎么没走?钱财没攒够?”
周宝噗通一声跪下,“王爷王妃当面,奴不敢说瞎话!奴长的不讨喜,宫里的高枝是不少,奴便是够上了,那也上不到牌面上。因而,奴没想走。若是王爷王妃不弃,出宫就藩时能带上奴,叫奴一辈子有个吃饭的地儿,奴就感激不尽。”
边上崔映月跟着跪下,然后额头贴着地面,重重的磕在地上。
这种想法,人之常情呀!这边缺人,他们留下,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便是将来不能出头,可有共患难的情分在,不会更差。一个说不准,在这边就站住脚了!有人乐意做凤尾,有人乐意做鸡头,各有各的选择。
但至少,这俩是聪明人。
那这就足够了!
“都起来吧!”林雨桐把人叫起来,这才问,“除了你们,还有几个人留下了?”
还有十二个。
两个主子,一共十四个伺候的,不算少了。人少清净呀!
把人都集中起来,瞧瞧。
十四个人,宫女们瞧着大部分都是粗粗笨笨的,太监们也是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大多数属于比较老实的。
林雨桐把人都给认了,这才道:“我跟王爷不是苛刻之人,就这么大个院子,主仆加起来,也就不到二十个人。我今儿把话放在这儿,这个院子,好出不好进。想走,绝不强留。但想来,没有我点头,谁活动都没用。各自把差事干好,咱安安生生的过日子。除了近身伺候的,院里进出值班的,需要值岗之外,其他的人正常作息。我之前定了三更起,王爷给驳了,那咱就五更。我跟王爷五更起,除了值岗之人,也都跟着五更起吧。”
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崔映月和周宝对视一眼,这要不是王妃故意吓唬的把人撵走了才怪!五更起,虽然还是很早,但却也不难接受了。
两人心里害怕,这是主子对之前伺候的人极度不满之下,才做出的决定吧。
两人管事,各自一摊子。谁管洒扫,谁管擦洗,谁负责哪些物件,都给分好。这些人足够用了。
好容易把这些排顺了,事就完了吗?人手顺了,才能说到吃饭喝水上。
是的!吃饭就是个大问题。连着好几天,吃的都是不温不热死难吃的饭菜,是光禄寺那边的份例菜。宫里如今除了慈庆宫,没人吃这玩意了。各宫都想着法子弄了小食堂,但是朱常洛这个太子不敢,大家面上也都不敢。
周宝低声跟林雨桐道:“王妃,隔壁长孙院里,已经开始自己做饭食了。是太孙的奶嬷嬷客夫人亲手做的!客夫人是魏朝魏公公的夫人,魏公公有个结拜的兄弟也姓魏,叫魏忠贤的。魏忠贤被魏朝魏公公体提携,在王安王公公那里说了不少提携魏忠贤的好话,这魏忠贤就被调到长孙身边,做了传膳的太监。此人颇会钻营,跟光禄寺那边打的好交道,那边给备的不是做好的成例菜,而是食材……”
懂了!要想自己开火吃饭,得另外走门路叫送食材来。这笔开销,得自己想法子。
说到底,就是得要银子。
四爷有银子吗?按说是有的吧!简王是亲王,大明皇室,俸禄很丰厚的。
这个得问四爷才知道!她叫周宝先忙,回头再说这个,然后利索的进来问四爷来了,俸禄是多少?
四爷放下手里的书,然后看桐桐,“亲王每年五万石粮食,现银两万五千贯。”
这么多呢!
是啊!这么多呢!
桐桐都笑:“那我干嘛还给你捎带几个金瓜子?”
四爷更笑了,“钱匣子你看了,你看到多少,咱就有多少。”
不对呀!那这俸禄呢?
四爷哼笑,“俸禄没送到我手里。”
嘛意思?送到东宫了,然后太子给贪了?
四爷点头,对的!就是如此!当儿子的没法从老子的要这俸禄的。
那这可不行,“扣了多少,这得要回来的!”他要没有,那该给奉养咱给都行,就是不能这么当没事似得算完呀!况且,太子的俸禄少了吗?
不少!可太子要养的人多呀!给打赏也得多呀!他是得连宫里那些管事的太监都得巴结上的人,多少银子都不够花的,所以,之前的钱就算了,你肯定要不到!便是要了他也没有,不过是闲磨牙罢了。再者,自嘉靖以来,禄米也缩减了,缩减了七成。其余的发的都是纸钞。
可就算是只剩下三成,这也不是小数目呀!
四爷点着手里的册子,“跟官员一比,确实不是小数目。一品官员,俸禄是八十七石,也就是说,一个亲王每年的粮食俸禄,相当于一个一品大员,干一个甲子得到的俸禄。”说着就把册子递给桐桐,“可你知道,现在光是宗室有多少人口了吗?”四爷重新又拿了一本翻开,“这是万历四十年的《宗室谱牒》上的数据,只藩王和藩王的在册的子女,人数就已经超过六十万了!这么些人,需要禄米每年八百五十三万石,可你看看当年朝廷的收入才多少?”
桐桐拿过来瞅了一眼,“四百万石!”
是!四百万石!还不到八百五十三万石的一半!也就是说,朝廷当年收上来的税粮,别说养官员、养兵将、保证朝廷运转、预留赈灾库存,就只保证养活皇室子弟都不能!这些都不够皇室该得的禄米的一半。
桐桐把册子撇下了,她都想笑。
这玩意咋弄呀!
藩王养得很肥,永乐帝之后,怕藩王造反,所以就有规定,藩王得在封地的城池里,想无诏上京,那就等同于谋反。城池成了藩王的牢笼,但地方官又得重视。税收都得从这些人手里过一遍,该给朝廷几成,自己扣了几成,鬼知道?!
可饶是如此,有些王爷也不愿意就藩,原因嘛,无非是去了真不自由!反正在京城里,王爷们的俸禄是花用不完的。那些俸禄该给多少,是朱元璋钦定的,放在《明皇祖训》里的祖宗家法。后世子孙,无权更改。
四爷又拿了一本册子,“这是三年前的数据,那一年宗室所需禄米三千九百万石。”
几何倍数的增长!这是朱元璋当初绝对没有想到的!他肯定是数学没学好,开国的时候宗室才几十个人,可这数据不是不变的!翻了这么些年,皇室的夭折率早死率要低于百姓的,对吧!那这人口繁衍下来,确实是有些吓人!
但林雨桐还是有些怀疑,“宗室真有这么多人吗?”
肯定有不实之处!孩子生下来或是没养大夭折的,人家不报朝廷也不能知道。再就是收养了义子义女冒充,吃空饷,你又能怎么着?朱元璋当年的义子,立功的都算宗室里!这不算违背祖宗家法。
四爷摇头,也是一言难尽:“当地的官员不敢往上告,而下去探查的都是宦官,收了好处,便也不报。王与王之间呢,又有严格的规定,就藩之后,王不见王,除非有恩旨。”
这是怕联手!听起来没毛病,可却少了监管。
林雨桐低声道:“怪不得都说李闯王当年光是从藩王的手里,只白银就搜刮了八千万两。”还不算他们兼并的数不清的土地,开仓放粮弄出去的粮食!
是啊!藩王是真的很肥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感觉像是看见了钱袋和粮仓。
四爷拿个小本本出来,用密码给写上两个字——藩王。
然后将其慢慢合上,锁在小匣子里,这才继续翻腾其他的邸报。
林雨桐把这些都给整理好放回去,然后扒拉钱匣子去了。
自己带了多少嫁妆进来,这是有数的。四爷还剩下多少银子可用,在屋里伺候的都知道。那么问题来了,自己可光明正大挪用的银钱有多少呢?
加起来,八十来两。
大婚送来的贺礼是不少,但又不能兑换成银钱。那怎么办?吃饭问题解决不了呗。
林雨桐啪一下合上钱匣子,不成!还是得想法子。
她起身,叫了周宝来,“你去帮我请一下王成王公公,就说我有事要问。”
啊?
周宝不敢耽搁,利索的往出跑。
王成不是一般的太监,他还得帮着朱常洛处理一些东宫府的日常事务。这个不单单是太子府后院,还包括前面的属官。谁给太子请安了,谁禀报太子什么事呀,此人拿着大印,是要处理这些正事的。
林雨桐这边乱糟糟的闹了几天,他都只当是孩子耍闹,压根就没管。想着到底是年纪小,等知道没人用了,就学乖了。因此周宝一说简王妃有请,他就直接吩咐道,“需要人再去挑就是了,瞧着伺候不好的,直接打发了,总也要叫王爷和王妃顺心才是。咱们做奴才的,这便是本分。你拿这话去回了王妃便是了。”
第一次,林雨桐没把人请来。
周宝低着头不敢回话。
林雨桐就道,“那你告诉他,就说有些事处理不明白,想找个请教的,整个慈庆宫,竟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若是如此,那就只能请王爷去宏德殿请教陈公公了。”
然后王成利索的来了,进来就请罪。嘴上说的都是客气话,可那腰背挺直,说话不疾不徐,林雨桐压根都没见过这样的太监。
内相这个词,好似只有在大明的皇宫里,才算是名副其实。
林雨桐知道人家忙,也不耽搁,开口就直接说了,“……王爷的俸禄该去何处领?你也知道,王爷向来不耐烦这些琐事,自来也没问过。这是朝廷忘了?还是怎么着了?是不是要请人去问问?您看,是去户部问呢?还是东宫有属官专司此事?我这初来乍到的,怕一个鲁莽,这么一碰,那里一撞的,闹的人尽皆知,却徒惹人笑话。”
屋里安安静静,只有四爷翻书的声音。
王成朝四爷瞧了一眼,这位简王全神贯注,好似一点也没听到王妃说了个什么。可这话真挺吓人的!这要真叫王妃不知深浅的跑户部去问了,太子这脸可就丢尽了。便是朝中的大臣,也是要上折子劝诫一番的。太子最怕这个了,一见朝臣的这种折子,太子一夜一夜的就睡不着了。
可这王妃也忒的厉害了些,你也知道你初来乍到呀?你初来乍到的,你就逼着你的太子公公往出拿银子呀?
心里为难,但也知道,王妃这个事本身是没错的,要才是合理的!这要是太子用了,王才人用了还则罢了,关键是,这笔钱,被太子交给李选侍了。李选侍……太子一向喜欢她。银钱上要了,便也给了,只怕这事必是传到这边耳朵里了,简王这是生气了。生气了偏还没法说,更不能明着提。只能叫王妃这么来一下子,给太子提个醒。
王成坐在这里,一时没言语。小院里安安静静,下人就那么几个,却也各司其职。他心里是纳罕的,这才几日工夫,东宫里竟然有了这么一处处处都透着严整规矩的地方。
他缓缓起身,这事不能推脱,因此,这罪他得担着,“……老奴身子不好,走东忘西,事一多,就给忘了。才说忙过这几日,好叫人送来,倒不想劳动王妃您动问了。您放心,明儿一早就给您送来。”
林雨桐便不再提这个话题,反而关心起他的身体,说了许多体己话,把人给送出去了。
一出去王成脊背就冒汗,站在小院门口怔怔的回头望。太孙的院子里传来嬉笑声,叮叮当当的做木工的声音。而简王,读书写字大婚也不曾间断。
听闻,简王妃舞刀弄剑,还不是花架子。这叫他的心更提起来了!
大明的皇室女眷,禁止这些舞刀弄剑,禁止读书上进吗?从不!
成祖皇帝的发妻皇后,也就是仁孝文皇后徐氏,便是文武双全的女子。乃是武宁王徐达的嫡长女,自小聪慧,天赋过人,且有过目不忘之能。自小大儒教导,饱读诗书,人称‘女诸生’。她与还是燕王的成祖大婚时,也就是十二岁,与如今的简王妃差不多大。徐皇后不仅学识过人,且通晓军事,在成祖起事之时,她更是能披甲守城。后来,成祖登基,徐皇后更是与成祖同起同卧,时常一处商议政事。
刚才有那么一刻,他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从时光那头走来的那么一对夫妻。
而那么一对夫妻,其实就是反贼!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安静的小院,感觉那洞开的门里有一只潜伏的巨兽……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