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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生之塔,第九层。
墨菲用细绸布擦拭着他的沙漏和鸟笼,使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像水晶那样剔透。
他偶尔会看一眼窗外的辉冰石广场。广场中央,整个乐园最大的计时沙漏还没有开始流动,这意味着乐园仍没有开启一个纪元的正常运转。
乐园里,已经有许多人觉得这次休假意外地长。
收回目光,墨菲心不在焉地继续整理。
“别收拾了。”殿堂深处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离我的椅子远一点。”墨菲冷冰冰道“你不守门吗”
“我不干了。干脆把门彻底关了。”克拉罗斯躺在时间之神的麂皮软椅上,觉得这地方比自己的黑铁王座舒服很多。
他现在没有那种看门的。
墨菲眼眶里的火苗瞬间就冒了几颗火星出来,抬手就要拨戒律之神的通讯。
“别嘛。”克拉罗斯拖长了声音“要不要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问你猜,猜错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墨菲根本不想搭理他,继续给笼子掸灰。克拉罗斯却根本不管他应不应,守门人用兜帽遮住脸,相当于变相宣告自己不拥有脸皮。
只听克拉罗斯道“你猜,谁是整个永夜里最疯狂的赌徒”
墨菲没好气道“你。”
“猜错了。我是整个永夜里胆子最小的人。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墨菲离拨通戒律的通讯只差一点。
麂皮座椅上,克拉罗斯化作紫灰色烟雾消失,下一刻幽灵般现身在墨菲背后。
压低的、神秘的声音在墨菲耳畔响起“有没有悄悄给小郁做过其它占卜”
墨菲停止动作,半晌,道“你想问什么”
对于这种牌面诡异,极易对乐园造成损害,偏偏又和祂有联系的人,他私下当然占卜过许多次,甚至动用了本源力量。
但不知道为什么,占卜结果几度空白,没得到任何线索。就像他也无法为主神占卜吉凶一般。
无法为主神测算很正常,祂的命运线远高于占卜者本人,无法占卜郁飞尘就让墨菲很恼火。
可惜,没有一位神官知道这人从何而来。
“有没有什么线索”克拉罗斯道。
线索,有。
无法占卜他的未来,那就占卜他的现在。
“他身上有一把锁。”墨菲说。
克拉罗斯的兴趣瞬间上来了“展开说说。”
墨菲蹙眉,回忆那天奇怪的占卜结果。
锁,隔绝,隔断。就是这一类的意象。
他摇摇头,道“那把锁根植在他的灵魂之中,但并非牢不可破。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了。”
“这都告诉我,真不见外。”克拉罗斯翘起殷红的唇角,“那我也不见外一下,我好像知道那把锁。”
“是什么”
“前些日子我教小郁使用力量时发现了一件事他能毫无障碍地驾驭一切种类的力量,不论那些玩意多么混乱和疯狂。这种事只有一个理由,他本源的力量远高于它们。可小郁却对自己的本源一无所知,仿佛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不觉得奇怪么他能徒手接住你的真理之箭,潜意识里却以为自己只是个乐园的寻常过客。你说,他来自哪里谁能给他扣上这样一把锁”
墨菲半晌才道“我想,祂当然有自己的用意。”
墨菲不再说话,克拉罗斯却又鬼魅般雾现,和他面对面。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守门人神神秘秘说,“这座永夜里最疯狂的赌徒是谁你不好奇吗”
墨菲默然不语,从桌上散落的卡牌里掀起一张。
王座上,掌权者手持权杖,只是轮廓剪影,看不见五官。
这是一张君主牌,喻义为你所效忠之人。
“但不必担忧,”克拉罗斯的身影消失在死寂的紫雾之中,只有声音幽幽回荡“多年来,祂想得到的东西,都会握在手中。”
跨过既往之河,一切恢复本来面目。
时间的雾气被夜风吹散,郁飞尘就看着被自己牵着的少年安菲变回主神模样。泪痣在眼下若隐若现,月光把祂的轮廓衬得寂静圣洁。
牵着的手指还没放开,刹那的对视间,郁飞尘觉得祂的存在不再那么虚幻和缥缈。他见到了神明的过去,也就见到一个更加完整的神明。
约兰镇的旅途结束,接下来他们没再寻找下一个目的地,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兰登沃伦走走停停。和深山里避世幽居的蝶人族不同,其它很多种族和城市都对外完全敞开,而且,每座城市的中央都建有神殿的分部。
祂说,这样的神殿散布在兰登沃伦、神国和尘沙之海的每一处,每座神殿都有使者驻守,确保每一片土地都受到统治与保护。
如果当地遇见了无法自行解决的问题,就会向神殿求助,神殿传递讯息到乐园,根据范围和难度生成相应任务,而乐园的人们接取任务,前来解决问题。
而每当乐园需要吸纳新的信徒加入时,这消息就会由神殿告知人们,举行选拔与测验的活动。
无穷无尽的神殿织成一张网,它笼罩着整个永昼,确保一切都按照神明的旨意运转无虞。
这样的制度已经持续了上万个纪元,以至于在所有人心中,这世界就是这样。既然从未改变过,那未来也不会改变。
“我带你去个地方。”主神带郁飞尘悄悄潜入了一座神殿的中央,他们正好路过。
不巧,有条路得从忏悔室前经过,忏悔室里却正好有神殿人员来往。
某位神明只得拉着他躲进落地窗帘后,仿佛两个心怀不轨之徒。
缤纷庄严的彩绘玻璃花窗下,郁飞尘看了主神一眼。
您也有这一天。
主神的笑意里有微微的戏谑。
忏悔室里,一位神官正在工作。
“神官,我要告解。”一位居民走了进来。
“神聆听你的告解。”神官说。
事情怪起来了,郁飞尘想,神确实是在聆听这场告解没错。
这人告解,他的魔法药水烧穿了城市的下水道,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
“神宽宥你的错误,”神官说,“但执法队将在五分钟后将你带走,处以罚款。”
居民“感谢神的公正。”
居民离开,走廊暂时无人,他们轻飘飘穿过去,又无视门锁和闭门魔法穿过几道门,最后到达一座空旷的殿堂。
殿堂中央,一簇洁白的火焰悬浮在半空中,正在缓慢地燃烧着。
主神把手伸向它,火焰温顺地漂浮在祂手上。
“它是神殿力量的核心,每座神殿都是一个节点。”
火焰忽然放大,刹那间,郁飞尘置身在它精美的结构中,如同被另一个世界包围。
来时的殿堂消失了,火焰内部只有他和主神两个。
神明往前走去,语调温和优雅“现在我教给你,力量怎样在兰登沃伦相伴并存。”
郁飞尘有刹那的错愕。
主神这是要教他
就像克拉罗斯那样。
克拉罗斯教他是唯恐天下不乱,主神又为什么这样做
力量的结构在主神面前徐徐展开,像一张古老的魔法卷轴,记载着不可复述的禁术,万古以来不曾宣于人前。
主神的永昼是整片永夜里最光辉灿烂的所在,兰登沃伦则是永昼中最完美的作品。
神明若教他兰登沃伦的构成,就是在教他永昼的本质。
后来的旅途都是如此。
每经过一座城市,神明便带他走入储存力量核心的殿堂,每个节点都有不同之处,正如每一种力量都有都有自己的特性,有的天性混乱,有的生来温顺,有的则注定统治其它。
当所有力量都在火焰中被展示完毕,他们回到了暮日神殿。
在暮日神殿的中央也有这样一簇火。与山下的火焰不同,这簇火里全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些力量,换句话说,是那些最根本的构成。
那簇火焰里,郁飞尘看到天空与大地、光明与黑暗、时间的流逝,生命的延续,乃至复生与死亡。
神明并不是多话之人,阐释这些东西又必须经过连篇累牍与长篇大论。
因此,在明白郁飞尘的接受能力超乎想象后,祂选择直接把知识以意念的方式灌进郁飞尘的脑袋里。
之前那么多次郁飞尘都没感觉到难以接受,只有这一次,知识的体量实在太过浩瀚,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世界的本质和表象,不知道身处何方。
分不清也没什么,他被主神牵着在神殿里走。
恍惚间,他们又来到曾来过的那间有长阶梯和水晶神座的宏大殿堂。重新并肩坐在阶梯的中央。
上次一起待在这里是郁飞尘刚知道主神身份的时候。那时他们彼此之间各有成见和误解,最后不欢而散。这次则是一同游玩归来,恍如多年旧友。
恍如什么都没用,郁飞尘还在宕机。
主神侧身,看向此时的郁飞尘。
年轻俊美的面庞上难得出现了微微困惑的神情,本来就打光不足的瞳孔现在又涣散了一分,终于不复一直以来冷冷淡淡的样子。
“小郁”祂语声里压着一点笑意,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
郁飞尘按了按眉心“我在。”
朦胧的视线里,主神笑得比之前每一次都鲜活,让郁飞尘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主神说“休息一会。”
宽阔的阶梯上并没什么可休息的地点或方式,郁飞尘起先是往神明身上靠近一些,继而被祂轻轻扶住肩膀。
最后,郁飞尘枕在了祂膝上。
从约兰镇出来后,他们已经许久没离得这样近。
等眼前世界重归清晰,郁飞尘也没起来。
主神先开口“你知道创生之塔名字的由来么”
“不知道。”
“创立乐园的时候,我已经拥有许多神明的权柄,并将它们指派给各司其职的神官。”
争夺、占领、杀戮,不论怎样残酷或宏大,都是“人”的行径。
掌控时间、空间、生命乃至虚无缥缈的命运,才是神明之所以超越凡人的区别所在。
“然而,有些东西我始终不能做到。”祂声音缥缈“譬如创造一个生命。所以我曾告诉你,我不能造物。在那些火焰里,你想必也看到我缺失之处。”
生命似乎一直都是自行诞生而非人为创造。可古老的传说里,总有一位诞造人类的神明。
如果创生也是一种权柄,要去哪里得到
郁飞尘说“你想做到吗”
主神只是垂眼看他,笑意淡淡。
没得到答案,郁飞尘换了个问题“为什么教我这些”
“作为你陪我走过兰登沃伦的答谢。”
郁飞尘就静静看着他。明晃晃写着,不信。
祂无奈,手指理了理郁飞尘的额发,说“作为带你前来乐园的神明,我想教你世上一切美德与善行,要你看到荣耀与梦想。我希望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并有与之匹配的勇敢与担当。”
“但当我见到你,我知道那些美好的品行早已深藏在你的灵魂之中,不需多加教导。”
郁飞尘“”
主神在说的真的是他吗。
“此时,我深知你心志坚定,渴望自由。”主神的语声很轻,“既然如此,我教你一切力量的秩序与规则,希望你离开乐园孤身行走永夜之时,可以安然无恙。”
此话一出,郁飞尘就知道自己东窗事发了。
在飞船上的时候露出了形迹,或者克拉罗斯告密,或者祂一直知道。
于是主神也就会知道,他想获取自己的力量,想离开乐园。
只听主神继续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即使脱离乐园的束缚,行事也务必遵循正义的准则,因为通往神的道路是圣洁的。”
郁飞尘看着祂的眼睛。
通往神的道路明明血流成河。
寂静里,神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一个很自然的动作。
窗框上,那夕阳的光泽跳动了一刹。孩子的欢笑声透过神殿的大门遥遥传过来。
他向来不认同乐园的人们对主神永志不渝的信仰。
可神的手指像哄睡困倦的孩子那样轻轻抚着他头发这一刹的光阴,好像足以让他心甘情愿许下宣告忠诚的誓言。
暮日光辉里,他闭上眼睛。
已经不一样了,他清楚地知道。
那追逐自由的念头已经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愿望。
“我没说过要离开这里。”他说。
主神轻笑一声“你的堡垒世界不这样认为。”
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郁飞尘已经不会因为这句话感到任何波动。
“那是从前。”他说。
孤魂只鬼般的从前。
主神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现在”
现在呢郁飞尘也问自己。
但答案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郁飞尘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湛然寂静的眼瞳。
刹那间,他仿佛也得到平静。
主神的手指还在轻轻顺着他的头发,郁飞尘握住那只莫名牵动他思绪的手腕,直起身来。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只有最平静的话语才最肃穆,肃穆得像庄重的誓言。
“我信仰你。”他说。
世人信仰神明,在得到神明恩慈爱惠之时。
而他信仰祂,在知晓神明一切过去与现在,强大与脆弱,圣洁与罪孽之后。
夕晖落在主神眼角与发梢。
说出临别的叮嘱后,却被许下信仰的誓言,祂面上不仅不见任何意外神色,反而冰消雪融,仿佛一切都在神明预料之中,祂要得到的就是这句话。
但郁飞尘不在意,因为那温柔欣悦的神色如此真实,而他知道一切早已注定。早在听闻主神声名而生出反叛念头时,他就注定要面对而非远离这位神明。
他去面对了。
然后他留恋。
然后他驯服。
满身棘刺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抚平,仿佛一生的命运就是等待这一刻,他那虚无缥缈的灵魂尘埃落定。
暮日余晖里,同样的地方,郁飞尘再次问出了那句话,一字一句“你想做什么”
两次问起,含义已经截然不同。
主神起身,走向台阶尽头。
天空一望无际,黄昏时分,辉煌天幕已在乐园上空挂了千百纪元。已经没有人记得它也曾有过晨曦乍现的清晨,也有过烈日当空的正午。
太久了。
久到连祂都快忘记自己究竟所为何来。
“我曾走过荆棘与鲜血遍布的道路,曾耽于和平与安宁的乐园,也曾想过止步于此。”
“但今天,时候已到。为这一刻,我等待已久。”
迎着风,神明忽抬起手。
祂的前方,那尊无面神像竟然也缓缓随动作斜持权杖,抬起右手。
风大了。
咔嚓。
轰然的震荡发生在神国每一寸土地上,也发生在乐园的一草一木中。
创生之塔的诸位神明忽然不约而同地望向暮日天空。
乐园里,人们举目而望。
“你们看”一道带颤的声音响起“天黑了。”
夜色缓缓从天边一侧升起,千万年不改的黄昏终于落幕。
庆典的花环,如雪的白鸽,日落街酒馆的打折标牌一切都被夜幕淹没。
更加不安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看创生之塔。”
雪白的高塔曾经巍然矗立在辉冰石广场的中央,此刻却越来越透明虚无,直至剩下一个隐约的暗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与曾经的创生之塔同高的紫灰色巨门。门上刻画着世间存在的一切信仰图腾,周围环绕星星点点的浓紫光尘。
沉重、恐怖、死寂。
同样的场景也在神国的每一处发生。
众目睽睽之下,一切神殿都在消失,在原址上取而代之的,也是那样一扇死寂的巨门。
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所有人都有种强烈的直觉一个时代结束了。
下一刻,无数道巨门内忽然同时响起一道神秘的声音,透露着诡异的欢快。
“欢迎来到永夜之门,我是守门人克拉罗斯。”
“虽然我也感到猝不及防,但还是要欢迎诸位来自乐园与神国的客人大驾光临。要我说,这才是永夜之门的正确打开方式。”
“不要怕,神明了解你们,并在永夜之门外为每个人挑选了适合你们的那条命运。”
“诸位在永夜之门的历险时长为一个纪元。”
辉冰石广场的沙漏,终于落下第一粒计时砂。
暮日神殿。
夜色里,神明容颜凛如冰雪。
“你问我想做什么。”神明缓缓说,“我要世间一切力量尽归我有,要世上没有永夜只有永昼。我要在破碎沉沦中救一切众生。”
“而你”祂说,“我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我毕生最强大的敌人。”
站在神明的居处,郁飞尘看见了乐园与神国发生的一切。
神明将他的反骨一一压平抚顺。
此时却又居高临下,将另一种疯狂的火焰燃起。
郁飞尘弯了弯唇角。
“用什么奖励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