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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尚书。”
杨侗冲着裴仁基举杯后,终于露出了笑意,随口还是刚才那套话:“为了大隋,辛苦了。”
裴仁基立即起身,端端正正拿着酒杯敬上,回应了一句:“降将,不敢。”
他应该是此处最没面子的人,三年前,裴仁基携子为大隋征讨瓦岗,可惜受到了监察御史萧怀静的牵制和迫害导致功败,被迫降了瓦岗。在人生的这一段旅途,裴仁基并不惭愧,他当时并不想叛隋,而是无奈。但,跟了李密以后,在王世充与李密的决战中,裴仁基竟然出谋划策让李密采取守势,一面拖住王世充,另一面派兵强取东都。若当时李密不是根本没瞧得起这个手下败将,而是听了裴仁基的劝告,那恐怕今日站在王世充位置上就是他李密了。可李密还是败了,裴仁基,又降了。
戎马一生的裴仁基几度悲叹命运多舛,甚至询问苍天为何不遇明主,但事以至此,除了在东都唯唯诺诺,哪还有别的办法。
“若非陛下大度,郑公大度,老臣,以死无葬身之地。”
抬手、仰脖,杯中酒被他一饮而尽,杨侗点点头,起身走到其身侧,端起酒瓮再次为其斟满。
段达已经不看他们俩了,以现在杨侗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将王世充的亲家拉到他的阵营,最多也就是展示一下人主的关怀。他还是去看着点小公爷吧,邴元真那混蛋已经开始用酒瓮往小公爷嘴里灌酒了,真要是在皇宫惹出什么麻烦来,也是个头疼的事。
“陛下,休怪老朽多嘴,如今太尉即将得胜还朝,关于封赏一事,该如何定夺?”
这话谁也听不出毛病,他为亲家公请赏,没毛病吧?更何况裴仁基还是礼部尚书,你陛下拟个章程礼部也好早早准备,于公于私都不算过。
只是,杨侗却在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王世充已经是官至太尉、爵至国公,此刻你还能怎么封?这种权力之下你即便给个王爵,人家也未必看得上。那,剩下的也只有篡位了。裴仁基这话实际上是在问,眼看着王世充即将篡位,身为当朝皇帝,你意欲何为。
杨侗轻笑了一下,转回头看了一眼阿姑,阿姑明其深意,立即冲着宫姬挥了挥手,于是,散乐声起,宫姬似在流云中走下的仙子,手如轻抚云朵般摆出兰花指,面带桃花,脚下借着音律以小碎步入场。
“好!”
王玄应喝多了,也不知道谁这么懂事这个时候把女人叫了上来,正和他心意。转过头与邴元真继续饮酒作乐,当宫姬舞过身边那一刻,他一把抓住手臂揽入怀中,在宫姬惊声尖叫里,放声大笑。
“小公爷,不可!”
段达到没怎么当回事,可该劝还得劝,毕竟这还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呢。王玄应却对此充耳不闻,似毫不在意。
杨侗却高喊:“陈国公不必担忧,今日让众爱卿尽情欢愉,宫姬,尽为赏赐。”此言一出,段达笑了,他心想:“你以为这是讨好太尉么?错了!这等于是亲手将祸乱宫廷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杨侗借机压低声音在裴仁基耳边说了一句:“王世充回不来。”随即,端过他手中酒一口喝光,喘着粗气又补了一句:“裴太尉,听闻你有一女,德贤兼备,而朕未立皇后,当日头升起时,朕请太后旨意,立其为后,可好?”话音落下,杨侗转身便走,似醉酒后的步履阑珊胡言乱语道:“朕思念太尉啦。”一语双关。
今天,在场所有人都看出了杨侗正向王世充服软,连其子王玄应都开始放纵了,却根本不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他并没有错将裴尚书唤作裴太尉,而是给了裴仁基一个承诺,所谓太阳升起也并非明日,而是指朝纲重振之时要加封裴仁基为太尉,还要封他的女儿为皇后,这比起当今王世充来更加荣光。那你,是不是也得干点什么?
裴仁基望着杨侗离去的背影眼睛亮了,见皇帝与群臣继续闲谈,唤过自己儿子问道:“行俨,这还是当今陛下么?”
“父亲,正是陛下。”他当然听懂了自己老爹在说什么,因为这种感觉上次进宫的时候,裴行俨也有。
裴仁基似乎暗中下了一个决定,内心已经有了倾向性的说道:“明日托人送端娘入宫吧。”
“父亲……”裴行俨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位老人,裴仁基压低声音解释道:“是皇帝管咱们家要的人,这是圣旨,懂么?若是真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让他赢了,咱们就是皇亲国戚,反之,你还是王世充的侄女婿。”说完,返回到席位上默默看着眼前的少年,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竟然敢在如此环境下去下注,自顾自的问询着:“可能么?”但,谁又能给他答案呢。
在满场欢愉之时,杨侗已经来到了武将这边,当他走过王玄应和邴元真的席位,这俩货连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把脑袋埋在宫姬胸口根本不抬头。他继续往后走,直到面前出现一员二十多岁的小将,此人不与任何人言语,只是枯坐席位上独自饮酒,甚至连宫姬都不看那一刻引起了杨侗的好奇。
“将军是?”
小将起身拱手应答:“末将罗士信。”
“谁!”
杨侗一下就精神了,他竟然见到了《隋唐演义》中的罗成,而真实的罗士信在大隋有着孟贲之称,根据《东周列国志》记载,孟贲可是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豹的人物。
“陛下,末将罗士信。”
他又说了一遍。
杨侗瞧着眼前这人的英武姿态就喜欢,传闻他入了张须陀军营后在潍水一战中率先冲入敌阵,一通砍杀不光没受伤竟然还把敌方首级扎在镔铁霸王枪的枪尖之上,这才引得张须陀偃兵杀来,大破贼军。这是个战阵之上身先士卒的勇将,不比裴行俨差分毫。
“可是因王道询索马,在此闷闷不乐?”
罗士信并不是王世充的人,虽然他投降的是王世充,但是此人与王世充却有仇怨。其一,王世充在罗士信降了大隋以后为表重视与其同吃同睡,当时罗士信是感动的,甚至想把自己这条命就卖给他了,可随后邴元真来降一切都变了。是,邴元真隋翟让起兵又是单雄信的旧友,名头比罗士信大许多,那也不能把人家扔了直接去舔邴元真吧?这不等于亲手将罗士信捧上天以后,一松手,又给摔在了地上么,耍人玩呢?秦琼与程知节临阵倒戈就有这个原因;其二,王道询看上了罗士信的金线白龙驹,前去索要不果后,王世充篡位称帝竟然下旨让罗士信献马,这不等于要了一个将军的命么;其三,罗士信入了瓦岗后一直跟随裴仁基,因为他们都是大隋旧臣,但王世充篡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裴仁基父子给杀了,这才引出罗士信阵前叛唐,仅率千余人弃营而去。
眼下罗士信还在洛阳,又如此惆怅,除了被王世充耍一遭外,能令一位将军这般的,怕是只有王世充子侄王道询索马一事了,杨侗这才有此一问。
“陛下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史书上写的呗。
杨侗没有回答,探出酒杯冲着罗士信说了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首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经典名句就算罗士信没什么文化也能轻易听懂,想想自己的命运,再想想小皇帝的命运,有什么区别吗?
“谢陛下赐酒。”罗士信接过酒杯直接干了。
那一刻,杨侗冲着阿姑眨了眨眼,阿姑领会后消失于广达楼内,杨侗向罗士信说道:“将军,不管一会发生什么,请慢步出宫。”
他料定王玄应绝不会将罗士信当回事,这满朝文武中也不可能有人将他当回事,否则何至于如此。那既然你们不要,就别怪咱老杨下手了……
“走水啦!”
“走水啦!”
片刻后,老太监疯狂大叫着往广达楼内冲,已经冲过了杨侗身边,眼看着奔王玄应而去,这才反应过来不对的返头回到老杨身边:“陛下,快随我走,文思殿火起,此刻正浓烟滚滚,快撤离此处,去安全之所。”
文思殿,就在广达楼边上,殿内原本装满了各级官员的奏疏与上报的数据案牍,那是半点火星也沾不得,一旦火起,必然火势滔天。
“众卿快退,快退!”
杨侗喊完率先撤出广达楼,随即看到文武群臣护卫着王玄应也撤了出去一刻,老杨回头一边观望一边说了句:“在这些人心中,他好像才是皇帝。”
老太监闻言赶紧低头,此时阿姑赶回,杨侗见所有宫女、太监与禁军都前去救火,故意引老太监至无人处,他知道,自己失言,于是又冲着阿姑说了句:“灭口。”
噗。
阿姑根本不问为什么,由袖内拽出匕首直刺老太监心窝,那老太监抽搐几下后缓缓倒地。
“没真放火吧?文思殿对朕还有用呢。”杨侗完全不顾眼前这个鲜活生命的离去问道。
阿姑应答:“烧了门楼,将陛下的小瓷瓶点燃后才有了滚滚浓烟。”
杨侗笑了,他折腾了一天就是为这烟雾弹,而这烟雾弹,则是专门给王玄应添堵的,老子这个当皇帝的都不痛快,你们凭什么欢愉?
这,是杨侗在暂且无能为力之时,源自内心的小小倔强。
“坏了。”
“陛下,何事?”
“阿姑,速速顺着文武群臣撤出的轨迹寻找罗士信将军,找到后,带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