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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阏带了一百虎贲,骑马出了风泉口,穿过芮军营地向南而去。行出不到二里地,他听到身后响起马蹄声,原来是周考和鬻熊赶了上来。
周考追上虞阏后便勒住马匹,说道:“虞公子,连日来承蒙虞侯大人的盛情款待,周考实在感激不尽。”
虞阏微微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周考道:“虞公子,你以前到过茅津渡吗?不知离此还有多远?”
虞阏指了指南方,说道:“你见到前面那个村庄了吗?那里叫做茅邑,村里住的都是茅津渡的船家。过了茅邑再往南走,不远就是茅津渡了。”
周考听了十分高兴,道:“多谢虞公子指点。”他见茅津并没有多远,便用竹策在马屁股上打了一记,那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周考本是一时兴起,才纵马疾驰。虞阏却心想:这是要和我赛马吗?上回燕射是我胜了,要赛马的话也不能输给你。他双脚在马肚子上一踢,拍马追了上去。周考的坐骑又矮又瘦,如何能是他紫燕骝的对手?只一溜烟的功夫,虞阏便已超过了周考的马头。
当虞阏跑到茅邑村口的时候,周考已被他远远的甩在后面。那茅邑所在之处是一大块滩涂,滩涂上星罗棋布般坐落着上百间高低错落的木屋。有些木屋门前挂着渔网,有的屋前空地上停放着一两条船底朝天的小木船。
那紫燕骝跑撒了欢,片刻不停地径直穿过了村庄,接着一大片扇形的沙滩出现在虞阏面前,大河就在沙滩旁静静地流淌。虞阏沿着河岸,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东走,只见在沙滩的东北角有一处豁口。河水从这个豁口倒灌进来,形成一个湖湾。
湖湾中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密密匝匝的一条挨着一条,将整个港湾挤得满满当当。一条长长的木栈道从岸边伸向水中,栈道前停靠着十艘大船;不少人正在栈道上来回穿梭,往那些船上装载货物。虞阏察看那些人的衣着服饰,认出他们正是芮侯手下的随从。
虞阏不愿多生枝节,决定不去理会他们。不过让他奇怪的是,除了栈道旁的十艘大船外,其余船上都是空无一人。这时周考和鬻熊也已来到渡口,周考问道:“虞公子,你找到船了吗?”
“连个人影都没有,上哪里找船?”
周考四下看了看,说道:“那边栈道上不是有许多人吗?”
虞阏道:“那些全是芮国士卒,不是渡口的船家。”
周考挠了挠头道:“那怎么办?不如我们回到刚才经过的村邑去问问吧?”
虞阏心想也只能如此,遂拨转马头往回走。这时他看见那栈道旁的十艘船已经载满货物,首尾相连地从港湾中驶出,向东顺流漂下。三人回到村邑南面的入口,只见村邑的外围有一道长长的土堤,自西向东将村子和沙滩分隔开来。周考先前经过的时候跑得太快,几乎没有留意沿途的景物。
从长堤中央的缺口穿过后,周考来到离村口最近的一间木屋前呼唤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虞阏东看西瞧,走到一间大屋前敲了几下门,大声问道:“有人吗?”他连着喊了两声,也是全无动静。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咣当”一声,一个中年汉子取下门板从屋里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问道:“有什么事?”
“本公子要乘船到朝歌去,敢问你是这里的船家吗?”
那中年汉子将虞阏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顿时恭敬得多了:“小人正是茅津渡的船家,小人一家有兄弟五人,家中有大船一条、小船两条,不知公子要用几条船?”
虞阏笑道:“这几条船怎么够?我麾下有几百人马,十余乘马车,至少也需要五十条大船才装得完。”
那船家陪笑道:“公子,整个茅津渡口没有哪一家能有这么多船的。我看您只有受累多问几家,才能凑够数目。”
虞阏哪有这耐心挨家挨户去问,他说:“这村里的船家,你都认识吗?”
“小人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我都认识。”
虞阏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朋海贝:“你去替我找齐五十条船,只要能办得到,这一朋贝就赏给你。”
“公子放心!此事包在小人身上,一定给公子找最大最好的船……”那船家大喜过望,赶紧伸出双手将那串海贝接了过来。
虞阏打断他道:“不要啰嗦,我今晚就要上船,你速速去找船便是。”
那船家一怔,面露难色道:“公子,今天晚上可走不了啊。这晚上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人敢在夜间行船的。”
“胡说!我刚刚才见到芮侯乘船出港,他们敢走,你们怎么就不敢?”
“公子你有所不知。芮侯大人所乘的是他自家的船,那些船夫都是手下家将,他们当然不敢违命了。”
虞阏不耐烦地说道:“你告诉村里的船家,我愿出双倍的船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整个茅邑都找不出几个胆大之人。”
那船家见虞阏瞧不起人,心下也有些忿然,只是又不敢公然和他顶撞,只得说道:“不瞒公子说,小人自幼在水边长大,即使下河泡个半日也淹不死我。小人其实是担心公子的安危,公子若是有芮侯那样好的水性,小人自己倒是没什么好害怕的。”
虞阏听了不免好奇,问道:“那芮侯的水性如何?你且说来听听。”
“小人听芮城里的人说,那芮侯在水中来去自如,游得比鱼还快;他一个鲤鱼打挺,能从水中直接跳到船上。不过最令人叫绝的,是他的闭气功夫。据说他潜入水下,能一口气游到大河对岸,中间绝不露头换气。公子若有这等水性,小人方敢在夜间行船。”
虞阏心想:这芮侯当真如此厉害?我自己虽然粗通水性,但是母亲和玥儿都不会游水,如果夜晚遇到什么意外,谁能救得了她们?
想到这里,他只得对船家说道:“既然如此,你今晚先去给我把船找齐,明日一早全都在渡口等候。记住,如有半点差池,误了我的大事,本公子定不轻饶!”
那船家不住点头哈腰,道:“唯,小人马上去办,公子尽管宽心。”
虞阏骑上马,准备回去向父亲复命,快要走出村子时,正碰上周考和鬻熊,他们也询问了七、八户人家,都不愿在晚上开船。三人无奈只能先返回风泉口。
在虞梦延的营帐内,虞阏将租赁船只的经过说了一遍。虞梦延和莘甲等人商议之后,决定今晚在风泉口宿营。这风泉口位于两山之间,到了后半夜时北风大起,在山谷中“呜呜”作响。周考所睡的营帐被大风吹得不住鼓动,吵得他难以入眠。一直到黎明时分风声渐息,周考睡了没多大一会,却又被周昌叫醒。
周考迷迷糊糊地跟着队伍前往渡口,一直走到大河岸边时,被冷风一激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昨日从这河岸经过时只想着找船,全没留意对岸的风景。此时抬眼望去,发现河对岸是一块平坦的开阔地,被远处的丘陵三面包围着。而在那些葱茏的丘陵后面,更为遥远的南方,似有许多高大的山峰在清晨的雾霭中若隐若现。
周考催马来到周昌身旁,问道:“父亲大人,你看对岸似乎也是一个渡口,不知那边是属于哪一国的疆界?”
周昌道:“河对岸就是崇国,这崇国幅员辽阔,其地域东起崇山、西至华山。换而言之,就是从风陵渡到孟津渡这一段,大河以南的全部土地都属于崇国。”
可惜周考既不知道崇山在哪里,也不清楚华山在何处。本来周昌的计划是到风陵渡乘船,结果因为遇上犬戎人未能抵达;孟津这个地方周考已听说过好几次,但毕竟也从没到过。所以听完父亲的描述,他心中依然是一片模糊,想着:既然父亲说崇国很大,那么一定比我们周国大得多罢?父亲教的这些事,我只管牢牢记住便是。
只听周昌接着说道:“说起来,这崇国和我们还有些沾亲带故。崇国的国君叫崇虎,他们崇氏自称是夏后启的后裔,和你舅父一样都是姒姓传人。”
周考道:“可是为什么我们和崇国之间素无来往?我也从未听舅父大人提起和崇国有什么瓜葛?”
“那是因为夏桀灭亡之后,崇氏一族将原本属于夏后氏的土地大都据为己有。从那之后,崇国人一直担心其他姒姓诸侯想瓜分这些土地,甚至于将其取而代之。所以崇国对待同姓的兄弟之国反而时时提防、处处忌惮,彼此间的关系更是日渐疏远了。”
周考心道:想不到舅父大人的族人之间竟会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幸好我们周国只是小国,反倒没有这种烦恼。
这时周昌对他说道:“到了渡口了,你跟着火师大人,安排人马上船。”
周考和鬻熊下马向栈道走去,正遇见虞梦延父子站在河岸边。周考上前向二人行礼,虞梦延问他:“周公子,你们的船找齐了吗?”周考答道:“多谢大人关心,我们的船已够用了,我正要去帮忙装船,请恕晚辈先行告退。”
周考辞别二人后,虞阏对虞梦延说道:“父亲,我看这茅津渡冷冷清清,也没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许多船停泊在港湾中?我以前到风陵渡去的时候,也没有见过这样多的船。”
虞梦延道:“现下正是年末之时,不是产盐的季节,所以这些船只能闲置在此。等到了春秋之交,咱们虞国的盐田收获时,天下盐商客似云来。到那时这茅津渡的船只来来往往,一刻也不得闲,那你就看不到这么多的船了。”
虞阏道:“哦,我还道这茅津渡的人造了这么多船却又不用,岂非白白耗费木料。还有,在那茅邑村外修了一道长堤,离河岸还有将近一里地,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在离河道这么远的地方修筑堤坝?”
虞梦延笑道:“这也难怪你会不明白,因为你还从没见过大河发洪水的情形。那山洪来时,浪涛有如席天卷地一般,河水在一日之内能暴涨一两丈高。如果在这河岸边筑堤,堤坝的长度将大大增加,所耗费的土方、劳役也会多出几倍。而在靠近茅邑的地方,不需要修筑很长的土堤,一样也能保护村内房舍,这就叫做事半而功倍。”
“父亲,原来修筑堤坝这种看似简单的事情,也需要精打细算,绝不是逞强蛮干就能办得好的。”
“那是当然,茅邑村外的土堤,当地人称其为禹堤。相传是当年大禹开凿茅津道水渠时,将挖掘出来的泥土堆在此处,顺带着修造的。”
虞阏半信半疑地问道:“我只知道大禹是用疏导之法才平息了水患,从未听说他还曾经修筑堤坝。更何况大禹的父亲鲧就是因为筑堤阻塞水路,才被舜帝大人砍了脑袋,大禹又怎么会重蹈覆辙呢?”
虞梦延只是轻轻一笑:“你听到的不过是些市井传闻罢了,在传说中鲧还偷了天帝的息壤去堵水,诸如此类说法都是荒诞不经、可笑之极。鲧被舜帝斩首,并不是因为他筑堤挡水,而是他擅自挖取息土。这息土是河川旁的沃土,最适宜耕种;鲧将息土尽数掘出,以致毁坏良田无数。舜帝大人盛怒之下,才将鲧法办治罪。相对而言,大禹就比他父亲高明得多,他用挖渠的土来筑堤,可谓是物尽其用、一举两得。后来舜帝传位给大禹,并不全是为了他治水有功,更重要的是大禹懂得因地制宜、灵活变通,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治国良材。”
这一番话,和虞阏以前所知相去甚远,若是由旁人说来,虞阏多半会认为不值一哂。可是现在从父亲口中说出,却不由得他不信。虞阏暗想:不知父亲心中还藏着多少虞国的秘辛旧闻,他如不说给我听,许多事只怕会就此湮没,再也无人知晓了。
他父子二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属下人马登船,可是这么多的士卒车马要全部上船谈何容易?与此同时,莘周两家都已在船上等着,却又不便命船家开船先走,只能让船停在栈道旁随波漂荡。
此时河面上的风又湿又冷,莘甲等人都进入船舱内避风。只有周发觉得舱内气闷无聊,一个人跑到船头观看风景。湖湾内的水有些浑浊,在水草的映衬下呈现出绿幽幽的一潭。周发朝水下看时,见到一块巨大的阴影在船边游曳,他兴奋地大喊道:“大哥!快来看,船下面有一条大鱼!”
周考本来在舱内坐着,正要起身时,那船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只听“咚”的一声,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周考立足不稳,顿时一跤跌倒在甲板上。莘甲等人也全都是东倒西歪,却又不明所以;姜夫人更是一脸惊慌,右手紧紧抓住莘甲的臂膀不放。
过了一阵,船晃得不那么厉害了,周考才以手撑船爬起身来。他向船头看去,却不见周发身影,他心中暗叫不好,情急之下手足并用地爬到船头四下查看,却已遍寻不着周发。
有个船夫正坐在船头,他睁圆了双眼瞪着周考,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孩子,掉、掉进水里了……”这时周昌和太姒也已来到船头,异口同声地问道:“发儿呢?”
周考来不及回答,便纵身跳入水中寻找周发。好在船只停泊的地方水并不深,他踮起脚还能踩到水底。周考在水中四处摸索却是一无所获,潜入水下也到处看不到周发的影踪。他暗暗奇怪:发儿从船头掉下来,理应就在附近,怎么会找不到了?
这时他听到旁边几条船上的船夫大声呼喝道:“唉呀,有巨鲇!”“快看,好大条巨鲇!”周考擦了擦眼睛向湖心看去,只见到不远处一条硕大的鱼尾,在水面打了个浪花便消失不见。
周考无暇细想,立刻朝着那鱼怪消失的地方游过去。太姒害怕周发被巨鲇吞吃,又担心周考有什么意外,一时间心碎欲裂。当下她顾不得颜面,苦苦哀求周围的船夫:“求求你们,去救救我的孩儿,求求你们!”可那些船夫们面带惧色,都道:“那可是吃人的巨鲇,弄得不好,连我们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周考向前游出数丈,再看水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分外平静;他又潜入水下想找到周发的方位,可是湖底沉渣泛起,四周都是一片模糊,天知道那巨鲇此时已游到了何处?
就在此时,他右前方的水面上忽然激起一道水柱,四溅的水花如雨点般落在周考脸上。周考伸手在脸上擦了一把,却被接下来的一幕惊呆了:一个巨鲇的脑袋露在水面上,周发的大半个身子都已被它吞入口中;但周发张开了双臂,紧紧抓住巨鲇口旁的两根长须,才没被巨鲇完全吞下去。
周考想也不想便朝着巨鲇游了过去。太姒见此情景,内心无比煎熬,终于失声痛哭,周昌也大声喝道:“考儿,快回来!”
周考一心只想着救回周发,对父亲的呼喊充耳不闻。他游到巨鲇身旁,抽出腰间轻吕要刺那鱼怪,可那巨鲇竟不游走,只是不住扭动身躯,在水面搅出层层浪花,打得周考几乎不能睁眼。周考索性闭上双眼,算准方位后对着巨鲇全力刺了过去。
这一剑正刺入巨鲇体内,那鱼怪却不躲不闪,只是挣扎得更加剧烈。周考再睁开眼,发现周遭的水全都被血染成了红色,他吃惊地暗想:难道我这一剑竟让鱼怪流了这么多血?那巨鲇虽受了重伤,却始终不肯将周发吐出来。再看周发,却见他已是双目紧闭,似乎失去了知觉。周考顾不得太多,当即拔出宝剑,又向那鱼怪的右眼刺去。那巨鲇的眼睛本来就大,周考刺的是又快又准,一剑便将巨鲇的眼睛刺破。
这一刺果然收到奇效,巨鲇一口将周发吐了出来,张开白森森的大嘴便要来吞周考。不过巨鲇虽大,却也没到能将周考一口吞下的地步,所以这一下只是将周考撞得倒退至两丈开外。饶是如此,周考也被巨鲇的这股怪力撞得险些昏过去,等他缓过神来,发现自己仰躺在水面上,有一个人正在水中托着自己。周考听到那人说:“考儿,你没事吧?”他睁开双眼,却见到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直到此时,他才看清水中之人乃是鬻熊。原来鬻熊在岸上见到周考游向巨鲇,心知此举十分凶险,忙也跳入水中想要救回周考,只是由于离得太远,所以此时方到。
周考摇摇头,再向水面望去,那鱼怪和周发俱已消失不见。周考还想再游过去,却被鬻熊抱住。鬻熊道:“大公子!那巨鲇在水中力大无比,你是救不回二公子的,何必又枉送性命?”
可是周考哪里听得进去?周发只比周考小三岁,平日不管周考去哪,周发都是紧随左右寸步不离;在兄弟之中,周考和二弟的感情最为深厚。此时此刻,他又怎么忍心看着周发葬身鱼腹?他喃喃自语道:“我刚才离发儿那么近,他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实在是不甘心……”
鬻熊见周考仍想挣脱,又道:“大公子,难道你要让周侯大人同时失去两个儿子吗?你若再有什么闪失,太姒夫人怎么承受得了?”
周考回头看了看父母,太姒已是泣不成声,周昌还在不停呼唤要他回去。水面上波涛依旧起伏,而巨鲇却再也没有半点踪迹。周考无奈之下,才和鬻熊一起往岸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