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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周一看泠风也吓了一跳,才四个月没见,泠风原本圆乎乎的小脸已经瘦成了尖下巴,显得眼睛更大了,只是平日总是流光溢彩灿若晨星的眸子里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暗淡无光,加上病恹恹的样子,好像一阵风就能把这小小的人儿吹跑。
看见马周回来了,泠风眼中倒亮了起来,开心地叫了声“大哥!”
马周连忙上前把她抱到自己膝上坐好,一抱发现小家伙轻飘飘的,身上瘦得连骨头都摸得着,顿时连心都揪了起来,带着怒气道:“三弟怎么照顾泠风的?才这么点时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咦,三弟呢?”他这才发现木子诠并不在场,难道躲起来了?
孙思邈笑道:“知道你要骂他,他跑了。”
马周一时间不知道孙思邈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狐疑地看向李淳风,李淳风笑了笑道:“三弟师门有事,他赶回去处理一下,完事后会来找我们的。”
泠风也抓了抓马周的手,笑着道:“大哥,是我自己爱玩,三哥本来也不答应的,大哥你知道的吧,我们把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都走了一遍,中途还下大雨被困在栈道上,可好玩了!”
众人听得都是哭笑不得,这孩子真的是不太正常,蜀道之难天下闻名,走一条走一遍都被人视为畏途,这孩子却视之为乐,困在栈道上那更是在鬼门关打转,这竟然也好玩?顿时觉得木子诠实在也不容易,能把她全胳膊全腿的带回来就是大功一件了。
马周感觉到泠风身上的热度,不禁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发现果然发着烧,忙问怎么回事,孙思邈就解释了一下,又道本来泠风该休息了,为了等他才撑着没睡。马周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忙哄泠风快去睡觉,既然回到了李淳风这里,晚上自然由这个哥哥照顾她,这次泠风倒是没强烈表示不需要照顾,乖乖地被李淳风抱到了榻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马周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到底还是哥哥亲啊……”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怎么不是自己在暴风雪中捡到这个小家伙呢?
李淳风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有几分暖暖的。
第二天马周便跟大家说了今年试种的成果,泠风听说新稻已经丰收,棉花也种了出来,也是高兴万分,终于能吃上大米穿上棉衣了!
对了,年底大唐就要攻打突厥,将士们要在寒冬腊月作战,试种的棉花若都做为棉絮填充棉衣,大概够做个四五千件,可比起大军来还是杯水车薪。不过最怕冻的其实是手脚,现在只有将军们用得上皮手套,普通士兵只能靠擦冻伤膏防冻,常有冻伤手指脚趾而无法作战甚至致残的。这些棉絮若是只用来做棉手套和棉鞋棉靴,应该能做个上万套,虽然还是不够分的,不够也聊胜于无吧,至少可以先配备骑兵。时间很紧了,此事要做的话便要赶快!
马周本来想让她先养病,可泠风哪里还坐得住,但此时朝廷还未下令,她又不能直接告诉马周年底要打突厥一事,想想大概也就是十数天之后就会有动静了,只好先一边耐心等着,一边抱着脑袋呕心沥血地回忆当年在博物馆参观时看的那些工具,包括轧棉机、弹棉弓、纺车、还有织机。
平心而论,当年参观时因为可以让游客上机亲自纺织,冷风兴致极高,对各种工具观察分外仔细,对其工作原理也都细细研究过一番,但这些器物毕竟太过具象,饶是她现在天赋异禀,回忆起细节来仍是是异常艰难,加上又生着病,真是险些用脑过度累吐血。
好容易把图纸画了出来,仍有不少地方有问题,也只能让工人们自己去调试了,又把能想起来的工序一一说明清楚,她的小命也去了半条,若不是有孙思邈在,估计另外半条也保不住,差点没把几个大人心疼死。
八月十九日,朝廷下来任命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代州都督张公谨为副总管,率兵讨伐突厥。
泠风一听说这个消息,立马和马周说了自己的棉手套棉鞋想法,马周自然极为赞同,泠风又提醒虽然这次主要用棉絮来做填充之用,但仍是要留一些棉花试验纺棉线织布,这些纺织工具还是要制造。
马周立即上疏,李世民一看之下便是大喜,即刻敕令扬州长史督办此事。用棉花纺纱织布要从头学起,但用这白软温暖的棉絮缝制手套和棉鞋却不是什么难事,扬州上下迅速展开了拥军活动。
抱病工作的后果就是泠风的病也从“修养几日便好”变成了卧床一个多月,烧倒是早就退了,可就是十分虚弱,一点力气和精神都没有,每天蔫了吧唧的,还有些神思恍惚。若不是孙思邈名头太响,当世也找不出比他更高明的医师,李淳风与马周简直想换个主治医师了。
孙思邈倒是淡定得很,每次都是那几句“身子要慢慢补,慢慢养,太急那会适得其反的,尤其泠风还这么小,哪里经得起猛药,你们急什么,该好的时候自然会好。”
李世民知道泠风已经到了长安,本想立刻就召见,但是马周和李淳风都说孩子得了大病,恐怕不合适立即见驾,李世民心想反正也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多等几天,总要显出我的诚心才是。而泠风呢,虽然十分仰慕凤陛下,但此刻真的可以见到真人了,她突然又觉得皇帝这种生物实在好遥远,又危险,本能地就有些害怕,病好了之后还装病,反正拖一天是一天。
这日趁马周与李淳风去当值,她就拉着孙思邈去街上逛逛,再不走动走动都快宅得发霉了。
二人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家酒肆,正好也觉得有些累了就进去休息一下,又要了两碗水,正喝着,突然听旁边桌有人道:“诶,你们都说说,最近长安城里最大的大事是什么?”
立时就有人接到:“这还用问,当然是打突厥的事了!”
泠风心中猛地一跳,来了!却听孙思邈在旁叹息了一声,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有一个声音先开了口:“这杀来杀去的,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啊……”
孙思邈顿时一愣,抬眼望去,却见满屋之人突然被这歌话题搅得兴奋了起来,到处七嘴八舌,人头摇动,哪里分得清方才说话之人?不禁暗自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又低头喝水。
泠风也向四周看去,正好看见一个身着圆领袍士子模样的青年站起身朗声道:“之前突厥强盛时数度侵我国土,掠我大唐百万人口以为奴役,现在虽然渐有衰弱,开始与我大唐讲和,还求娶公主,可是又出兵援助梁师都,实在是首鼠两端无信无义!不讨伐怎雪我国耻?怎救我百姓?怎扬我国威?只恨梁师都此贼已亡,否则必执其入长安,枭首以谢天下!”
顿时满屋一片叫好声,泠风也忍不住大力拍了拍掌,她听到“梁师都”这个名字,心头便涌起一股厌恶,见这个青年士子说得义正言辞,不觉心中大是爽快。那个士子朝四周拱了拱手,眼光便扫过泠风这桌,见这个小小孩童也满脸热切地望着自己大声叫好,不由有些得意,更多的却是好奇与好笑,便和善地朝泠风戏言道:“这位小郎君,你为何叫好啊?”
他本以为只是个小孩子凑热闹,却没想到泠风面带鄙夷大声道:“梁师都死得好!这个贱人绝对当之无愧一个‘汉奸’之名,不过五胡乱华整个北方乱成一锅粥,他又出生在朔方,保不准没有一点外族血统,所以就不说他民族气节的问题了。但无论如何他也是大隋人,还是隋朝的鹰扬郎将,结果这厮杀了本郡的郡丞,居然自称大丞相起兵自立,难道他的偶像是曹操?之后又建国又向突厥称臣,还引突厥兵进犯河南,教唆处罗可汗南侵还甘为向导,奴颜卑膝卖国求荣世间无耻莫过此人!”
酒肆中一时鸦雀无声,除了被这小孩不假思索的发言惊了一惊,更是对其中出现的新名词困惑不解,随即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汉奸?”
“偶像?”
“五胡……乱华?!”
“就是背叛汉族之人!通敌叛国,投靠外族侵略者,受其驱使,为其走狗,出卖中国国家利益的卖国贼!”泠风还在义愤填膺着,解释完“汉奸”还意犹未尽,想起前面随口提起了曹丞相,让他与这么个汉奸相提并论,不禁顿生悔意。
“倒是曹操,虽然被人骂了半辈子汉贼,其实呢?人家一生未篡汉,内忧外患之下还帮风雨飘摇的中国守着整个北疆,数次击败侵扰中国边境的鲜卑不说,还打得南匈奴的于夫罗和呼厨泉俯首称臣,基本平了南匈奴。”
“与乌丸大军狭路相逢于白狼山,又大败之,斩乌丸大王蹋顿,降者二十余万,其后代郡乌丸又反,曹彰和田豫率军平叛,曹彰身中数箭还追击叛军一天一夜,从此乌丸也一蹶不振。”
“同时又将企图趁火打劫的鲜卑打得大败,田豫追击二十里,沿路杀得尸横遍野,此战后鲜卑大人轲比能只能远走塞外。夏侯渊西征,狂扫陇西羌氐,大破百顷氐王千万,灭兴国氐王阿贵,击高平,平枹罕,至此河西诸羌尽降。”
“曹操去世后,曹丕虽然篡了汉,可那毕竟是华夏内部问题,在对外问题上他可不孬啊!还是名将田豫,率百骑入乌丸,斩乌丸王骨进。幽州刺史王雄刺杀轲比能,号称‘控弦十数万’的鲜卑自此四分五裂。”
“毋丘俭东征高句丽,在梁口大破东川王,攻破丸都城,之后又征了一次,玄菟太守王颀紧追东川王,过沃沮(今朝鲜境内)千有余里,刻石纪功,几乎就亡了高句丽!”
泠风早已站了起来,一口气说完,仍沉浸在热血沸腾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为了这些湮灭于历史中的辉煌战绩,为了这些无人歌颂的名将,为了这些真正为中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男儿!
“如果曹操不是为了对付北方这些虎视眈眈想要分食我中国的强悍异族,怎么可能打不下吴蜀两个地方割据势力?他曾说过,他的愿望是在墓碑上刻下‘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是他和他的将士们守卫了中国的北疆,没有他,何止天下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恐怕中国早已分崩离析沦为异族牧场!”
“或许他是那些道学家眼中的乱臣贼子,是那些只会内战的人口中的枭雄,但在我看来,曹公却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如果他是汉贼,那我汉族还有谁是忠良?想想吧,魏国当时不过半壁河山,却威震四夷!铁血如此,何其壮哉!”
“可惜,可叹,如此勇烈的大魏却子孙不肖,被司马氏篡了,司马氏篡便篡了,好好守着啊!才两代就搞出了八王之乱,天下再次大乱,中国再次四分五裂。北方的胡虏终于踏入了中华大地——第一次,踏入中华!因为这次,再没有曹操了。”
“三百年啊!三百年的五胡乱华,三百年的血腥杀戮啊!被践踏的是我华夏大地,死的最多的是我华夏血脉啊!而这样的事情,却在历史上反复地……”
泠风的大脑中突然发出了紧急刹车令,顿时硬生生的把最后一个“上演”字给咽了回去。她是真的痛心疾首啊,中国人内战个个是好汉,却总是被异族杀得血流成河,不是缺少热血男儿慷慨壮士,而是中国人不齐心啊!每次外敌都是趁着内乱而来,而即便外敌已经来了,内乱却仍然如火如荼。
连到了近代,中国的政客还在信奉“攘外必先安内”,而像曹孟德这样“安内必先攘外”的真英雄,却被骂了一千多年的“汉贼”。
人心,何其不公!
此时酒肆中的人都已经听傻了,都直愣愣地看着泠风发呆,然而虽然面上发呆,不少人却是真的听了进去,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泠风最后那句“历史上反复……”,他们先是被泠风的口若悬河震慑,又被她的慷慨悲愤感染,接着又陷入了沉思。
很多人所想,是曹操的功绩与过失,是大魏的铁血征伐对这个国家的贡献与曹丕身为臣子却结束了大汉四百年基业之间的矛盾,可是,又有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被自己的臣子所终结的呢?
而孙思邈所想,是身为医者的慈悲与身为汉人的立场之间的矛盾,泠风说的不错,五胡乱华,我汉人平民死者以千万计,简直是尸山血海修罗地狱!若是国家强盛,军队威武,外族又岂有南下之机?又岂能有这样血腥惨痛的屠杀?和平,只能用自己的实力去守护。
也许,想要少死人,就只能先杀人……想到杀人二字,孙思邈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目光中满是痛苦,却又有几分释然。
他突然回过神来,有些惊慌地看了看四周,只见众人或愣怔,或沉思,或茫然,或激昂,竟似都忘了说刚才那番话的只不过是个童子罢了。他忙去拉泠风的手,泠风此时也从小宇宙爆发状态清醒了过来,正吐着舌头往他这边靠,俩人手一拉上,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就往门外窜去。
他们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门口,酒肆中的人就像被解了穴一样动了起来,一下子就炸了锅,方才说话的那位士子起身飞也似地往外奔,被案几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等他冲出门却见街上熙熙攘攘,哪里还看得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不禁顿足懊恼。
“孙大叔,今天这事要不要跟大哥他们汇报一下啊……”泠风只觉十分的心虚。
孙思邈点点头道:“我看还是说吧,酒肆本就是消息散播最快之地,你要是运气好,此事不了了之最好,要是不妙你的英雄事迹传开了,再被宾王和淳风知道,他俩非得吐血不可。”
泠风咽了咽口水,“可是……他们也不一定知道就是我吧……”
孙思邈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语带怜悯:“不要抱侥幸心理了,你大哥干的可是监察御史……”
尼玛!监察御史,侦探界的鼻祖啊!御史台的察院分明就是个华丽丽的国立侦探事务所……
说起来,当一名光荣的侦探还是泠风同学年少时的理想,哪怕后来读了心理学,她也是对犯罪心理学最感兴趣,可惜这门课只有公安大学等极少数学校开设,她只能在网上看世界各大名校的公开课过过干瘾。
以前的画面迅速在泠风脑海中闪过,让她唏嘘不已,那个世界的自己,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状态,是死是活?是昏是睡?唉……
孙思邈见她脸色如此惆怅,哪儿知道她是在追忆似水流年,还以为她在担忧酒肆之事,便道:“好了,别想了,有什么事都有你大哥他们顶着不是?”
马周和李淳风齐齐打了个喷嚏,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妙之感。
晚上回到家,不妙的感觉就被落实了。
“你病好了?”李淳风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郁闷,明明早上自己和大哥出门时泠风还一副有气无力病歪歪的模样。
“呃……好得,差不多了……中午突然感觉好了!”
马周与李淳风对视了一眼,都认命地叹了口气,马周幽幽地道:“希望没人注意到此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