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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粒药(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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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几年跟着舞团在欧洲巡演时,归庭月曾在阿尔卑斯山脉下的一座小镇逗留过几天。

    小镇风光极佳,仿佛高饱和的油画。

    归庭月居住的酒店客房直朝雪山,每每推开窗,扑面而来的就是延绵的雪岭,岩灰与皑白交相辉映,有种得天独厚的料峭之美。

    那种凛冽如刃的视效,总会令人呼吸凝滞。

    这个下午,归庭月在望远镜里产生了一样的感觉。

    有人五官是卵石,圆润,亲和,款款一笑易接近;但对面那位明显是另一种,说浓颜算不上,“浓眉大眼”的描述他只占前者,但他面部太有棱角,鼻梁窄高,下颌锋利,偏长的眼型乍一挑高,透出几分不太有耐心的攻击性。

    归庭月怔了两秒,敛目将望远镜折好。

    从这一秒开始,她放弃联想。她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人为何能敲击出这样的音律,他的样貌与他的鼓点完全契合,趋于极致,是她脑补得过于含蓄保守。

    回到卧室后,归庭月心难平复,与之前的药物反应无异,但她两小时内并没有服任何药。

    她跑回书桌前,打开手账本,有个清晰的影子顷刻跑入字句。

    她的书信体日记变更称谓,不再是只关乎自己的日更“遗言”。

    “对楼的朋友,展信佳,”

    “你果然非凡人,架子鼓敲得那么高能就算了,人怎么也长得这么惹眼……”

    归庭月奋笔疾书,是极为罕见的顺畅。

    今天日记的收尾是:“期待你明天下午的演出,我会准时到场。”

    —

    翌日大早,母亲来到这里,陪她去见心理医生,一月一次的必经程序。

    归庭月正在吃早餐,母亲有些意外。

    往常她都爱答不理,拖拖拉拉,视此如上阵临敌,今天却不见排斥,像是早做准备。

    咨询室里,归庭月第一次没有露出那种自我剖解的痛苦之色,而是跟掏出一袋糖果似的,将最近大半个月的见闻一颗接一颗往医生耳里塞,无法停下。

    医生耐心听完,扬高眉梢,赞许道:“你有感兴趣的人和事了,这非常好。”

    归庭月交握起双手:“我也很惊喜。我感觉他鼓声的功效不亚于舍曲林。”

    医生莞尔:“有想过跟他交个朋友吗?”

    归庭月沉默:“没有。”

    她眼皮微耷,自嘲:“我这段时间都在暗中观察,而且我不适合交朋友,会把身上的负面情绪带给他。”

    医生摇头:“不,你的情况很合适,你对他有强烈的兴趣,在此基础上增加活动和社交更利于你恢复,不要担心,不要害怕走出去,迈出这一步你会发现等待你的不过是顺其自然的下一步,而不是你所预设的让你恐惧的荆棘丛林。外界不可怕,只要打开自己,带着真诚的想法去结交对方,我相信他一定也很愿意认识你这样优秀美好的女孩。”

    真是这样吗?

    归庭月半信半疑地回了家,窝回床上。

    辗转反侧到下午三点,她从卧室出来,走上阳台,再次望向正对着她的那两扇窗。

    忽然,右边的窗帘被拉开,一道修长的身影遽然显现在中央。

    归庭心头一颤,忙蹲低身子,将自己藏到墙围之后,似战壕的逃兵。

    少顷,她探出半个头,窗后已不见人踪,只能看到空荡的房间。

    里面布置单调,似乎只放着一张床,四面白墙环绕,像间独立病房。

    归庭月缓缓舒了口气,站直身体,或展臂,或扩胸,作透气状,实则在窥视另一扇窗。

    他没有走来客厅或厨房。

    看来,他的练习室是自己无法目睹的那间房。

    归庭月将手搭上栏杆,有些遗憾。

    但她又想,远远地看,远远地听,也很好,也是她空乏生活里的闪光点和小确幸。

    就在这时,“嗵”一声闷响,似洞开苍穹的春雷,凶猛的鼓点倾盆而下,是一种近于毁灭又重生的打法。

    他今天居然提前练鼓。

    节奏之中的傲气与嚣张似能濡入体内,叫人肾上腺素飙升,归庭月双眼微微瞪大,无一例外地被振出鸡皮疙瘩。

    他今天敲了很久,忠实听众归庭月也在阳台围栏后趴了很久,点头打拍,手指如疯狂的钢琴家。

    远方云朵变得像打翻的橘子水时,几乎无间歇的鼓声骤停下来。

    归庭月肢体上的小动作也随之止息。

    她望向他厨房的位置,夕照将那扇窗涂出午茶的色调,须臾,男人出现在视野里,然后侧身停下。

    归庭月眯了下眼,判断他应该是从橱柜或冰箱里拿东西。

    最后,他立在流理台后,大概在准备晚餐。

    可惜太远了。

    归庭月心微沉,继而被一股诡异但急速胀大的念头推搡。

    她开始掂量要不要再继续那种令人发指的行径,这可是第一次看到他在厨房待这么久。

    归庭月目不转睛望着那一处,快被矛盾的想法折磨到头昏脑涨。

    最后,盼念打败踌躇,她跟自己强调,就看一眼,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他今晚要吃什么。

    仅此而已。

    归庭月疾步走回房间,取出望远镜,又赶回自己的客厅小基地,选准角度,举高望远镜。

    两分钟后,归庭月唇角微掀。

    男人单手往碗内打了两颗鸡蛋,动作利索,随后握起筷子散蛋,但搅到半途,他忽然停住,将碗放回台面。似一时兴起,他换双手各执一根木筷,把它们当鼓槌,开始在周遭一切可及的物体上失序地敲打。厨房化身练习室,锅碗瓢盆,都是他的鼓架,躁动,热烈,如入无人之境,充溢着市井气油烟味的地方,在他手下亦燃烧出万众瞩目的气场。

    即使听不到任何声响,但归庭月已在脑中自行配上他平日那些高强度的音律。

    忽的,归庭月空出一只手掩唇,险些惊叹出声。

    因为他左手忽然转棒,又轻巧稳住,继续击打。动作连贯,纯熟又随性,帅到不可思议。

    自娱自乐的过程很短,也许还不到两分钟,但当中的无声共振已让归庭月热泪盈眶。

    怎么会有人这么热爱自己的热爱啊。

    随处皆舞台,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是,她也曾这样,也曾趁着热饭的间隙在厨房里踮脚起舞,在微波炉结束工作的叮响里连转六圈fouetté。

    归庭月心脏激颤,握着望远镜的手缓慢垂下。

    这一秒钟,她下定决心,不管等待她的是顺其自然的下一步,还是令人恐惧的荆棘丛林,她都要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