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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玉梅有她的苦衷。
小时候看嫂子们跟她娘相处和乐,她心中曾对婚姻家庭生出无限向往。虽然后来亲弟弟邓长权的出生使她娘性情大变,与哥嫂两家几乎反目成仇,但邓玉梅从没把事情归结到婆媳关系不睦上。
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她娘极度护犊子导致的。两个哥哥虽然跟她不是一个妈生的,待她却比亲妹妹还要好。所以后来两个嫂子先后坐月子,初中刚毕业的邓玉梅伺候月子伺候得心甘情愿。
同时这也是她和自己亲弟弟邓长权夫妻产生隔阂的原因之一。邓长权媳妇坐月子的时候邓玉梅她娘事必躬亲,请满月酒的时候谁见了都说老太太活像老了十岁。就这样邓玉梅的弟媳妇犹不满足,在酒席上就跟娘家人抱怨邓玉梅分不清里外拐,给外人伺候两个月子都不给自己亲弟弟家搭一把手。愣是一个字都不提当时已经为人母的邓玉梅在婆家过的是什么糟心日子。
邓小米出生之后邓玉梅一直被婆家嫌弃下不出金蛋来,她自己也深以为然,人后没少偷着抹眼泪。她还把自己接二连三流产的原因归咎到自己亲娘身上,她娘在生她弟弟之前就流过三个,她肯定是遗传她娘的体质了。
等到去年付家因拆迁一夜暴富翻脸不认人时,邓玉梅才开始真正反省,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太软弱了,才导致付家骑在她脖子上拉屎。
后来虽然两个哥哥领着娘家人把付家打服了,付家愿意给她们母女两万块安家费,但那些钱眨眼的功夫就被邓玉梅老娘要走一半。她娘说是邓长权因为她才蹲的局子,怎么也得给点辛苦费。
然而在邓玉梅心里,邓宝禄和邓宝刚是比邓长权还要重要的存在。前脚她娘拿了钱走,后脚她就捧着剩下的一万块给两个哥哥家送去了。两个哥哥虽然不要,但嫂子们却收了五千,给邓玉梅留下五千块钱做生活费,还有邓小米将来的学费。
钱哪有不从手指缝溜走的?邓玉梅日子过得再细,钱也一分一分在变少,更何况她和邓小米还是寄居在娘家。她爹娘虽然还没老到干不动活,但家却早就分完了,老两口养老归邓长权,身后一切财产都是邓长权的。
邓长权是个妻管严,他媳妇又一直记恨邓玉梅不伺候她月子,于是平日里逮着机会就从邓玉梅手里往外抠钱。
邓玉梅不是没跟自己娘抱怨过弟媳妇做事儿太没体统,可她娘却说:“都是一家人,你和长权还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什么你的钱她的钱,不都是长权的钱么?”
邓玉梅彻底对自己这个拎不清又护犊子的娘死了心,转头开始对前来说媒的邻居亲热起来。
她算看出来了,嫁出去的闺女真就是泼出去的水,离婚又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女人更是连泥汤子都不如,谁都能踩她两脚,自己亲生父母都靠不住。还是赶紧找下家是正经,好歹要点脸的婆家不会惦记她手里那仨瓜俩枣。
相亲的时候朱守信是带着他娘一起来的,老朱太太见人就先七分笑,人人都夸她和气、慈善。心急的邓玉梅就这样轻易上了朱家这头大把家虎的当,心甘情愿嫁了过去。
过门还没俩月,朱家大小两头把家虎就原形毕露。邓玉梅悔得肠子都青了,愣是没动过再离一次婚的念头。这年头,离过一次的女人名声已经够不好听的了,要是再离一次她恐怕就得找棵歪脖子树挂上去。更何况她还带着邓小米,离婚之后邓小米的户口一旦迁走还能在铁中念书吗?她一个女人又怎么养活娘俩两张嘴?
老朱太太和朱芳正是掐准了邓玉梅不敢离婚的命门才这么肆无忌惮。
富昌屯人均一亩四分地,朱家算上开荒地正好六亩。其中两亩地种小麦,两亩地种苞米,剩下种些时令蔬菜随时随地往县里市场上卖,也有二道贩子进村来收购的。近郊的村屯基本都是这样种的。
八月初的时候小麦熟了。邓玉梅和邓小米依依不舍地放下正红火着的奶茶生意,回家换身干活的衣裳跟着朱家三口人下地收小麦。
为什么朱家只有三口人下地呢?因为朱振向来是一放假就不着家的主儿,满利木县的跟在同学屁股后头浪,回回在开学前一天才点灯熬油地补假期作业。
地里的活计朱家两个男人向来是不伸手的,邓玉梅母女和两只把家虎组成的娘子军操持了春夏两季,到了收成的时候朱守信总不好再借口下乡逃避,于是也像模像样拎把镰刀跟着去了。
今年雨水大,好在朱家的麦地地势高,不过虽然没遭大灾,但也减产不少。朱守信看着干瘪的麦穗越割越气,收成不多,累却一点不少挨。
“不行咱也雇个收割机吧娘?听说今年下来的是黑龙江的收割队,新机器,割的快,两亩地小半天就完事儿了。”朱守信满头大汗地劝道。
老朱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动作却比朱守信要利索得多,闻言瞥了朱守信一眼,给手里麦子扎捆的动作一刻不停,“收割机一亩地要十五块钱,两亩地得给人家三十,就今年这种穷收成你还想花钱雇人?我看没吃几天饱饭倒把你撑着了!”
当着邓玉梅和邓小米的面被自己亲娘教训一顿,朱守信多少有些脸上挂不住,但他习惯了,所以也没再说啥。
刚好这时候朱振不知从哪儿浪回来,经过自家田头的时候一眼就被朱守信给瞅见了。朱守信瞬间怒火高涨,劈头盖脸就把朱振一顿骂,逼着他下地来一起割小麦。
“唉呀爸,我一宿没睡,你让我回家补个觉再来还不行吗?”朱振耷拉着脑袋,眼眶黢黑,确实像缺觉的样子。
朱守信说啥都不同意,非得让朱振拿镰刀不可。
“他困你就让他回家睡觉得了,地里这么多人不缺他一个。再说就剩这点活儿了,他别再迷迷瞪瞪割了手。”老朱太太急忙帮自己心肝肉说话。
朱守信回头看了眼前边一直默默割小麦的邓玉梅和邓小米,低声对老朱太太说道:“小米下地第一天就中暑,小芳第二天还非得逼着她来不可。娘你更行,朱振一百好几十斤的半大小子啥活不干你还让他回家睡觉。”
“要我说啥事儿差不多得了,非得让全村儿都知道不可啊?好听吗?”
朱守信难得动怒,老朱太太也不得不让他三分,寻思再三给朱振派了个赶驴车往家送麦子的活儿。
朱振把心中的怒气压了又压,高声叫邓小米:“小米,别割了,跟你哥一起往家送麦子去,你坐车上勤看着点,别掉了。”
邓小米一声不吭地装车,朱振有一把没一把的应付,俩半大的孩子一趟趟往家折腾,也给大人省下不少事。
地邻歇息喝水的时候看见俩孩子在忙活,就跟朱守信搭话说:“你姑娘不是中暑了吗?咋还跟着下地呢?”也是个没眼色的,明知道人家是二婚搭伙过日子还非得这么问。
朱守信脸上讪讪的,有种正在被人戳脊梁骨的错觉。
老朱太太却没这觉悟,闻言朝直起腰来正松筋骨的邓玉梅溜了一眼,高声回答道:“有牛使牛,没牛可不就得使犊子嘛。”
地邻挨了自己男人一脚,终于觉察出自己话说得不对了,干脆不接老朱太太的话茬,转头噌噌去割麦。
邓玉梅悲愤交加,有心撂挑子不干,又怕朱守信难堪。这些天她能随心所欲地卖奶茶可都是朱守信在前边给她扛着来自老朱太太和朱芳两人的压力。
另一边邓小米和朱振到了家,朱振扔下一句赶紧卸车就溜进屋里吃冰棍去了。邓小米一个人吭哧吭哧卸下一车小麦,弄了个灰头土脸,进屋打算拿冷水冲一冲,降降温。
她正猫腰洗脖子呢,忽然感觉屁股缝那里被人从下往上捋了一把,随后朱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裤裆咋湿了呢?”
邓小米猛一回身,就见朱振含着一根冰棍愣愣望着自己的右手,随后破口大骂。
“艹你妈啊邓小米,来月经弄我一手!”
朱振把冰棍一扔就在脸盆里洗手,边洗边骂,骂得那叫一个花花。邓小米吓得鹌鹑似的站在房门口一动不敢动。
换过三回水,朱振终于不洗了。睁着三白眼上下扫了邓小米两回,边往自己屋里走边念叨:“这么早,可惜了。”
邓小米听他这话不知道为啥浑身汗毛倒竖。
月经期本来就难受,邓小米又不敢告诉邓玉梅,硬扛着收完全部小麦,当天下午就开始发高烧。
朱芳站在门口搭了一眼,转身边走边阴阳怪气地说道:“该不是不想干活装的吧?”
邓玉梅让朱守信去请村里的赤脚大夫来看一看,老朱太太攥着儿子的腕子不让动,对邓玉梅说道:“你有钱你就请去呗,谁也没拦着你。”
邓玉梅气得七窍生烟,背起邓小米就往外走。在大门口刚好遇到一辆倒骑驴,邓玉梅抱着邓小米上了车就高声说去县里。朱守信这会儿不知怎么终于反应过来,挣脱老朱太太的手追着邓玉梅跳上了车。
好在邓小米没啥大毛病,医院给打了一针止痛针,又补了点营养液就让他们回家。邓玉梅握着邓小米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手默默流泪,半晌才对一直站在旁边的朱守信说道她们娘俩无家可归。
朱守信尴尬得直搓手。这事儿他也知道自己闺女和老娘做得过分,哪有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可家里那祖孙三人是一条心,他从来都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有逆来顺受的命。
就算知道这个家一直在亏待邓玉梅母女,可他也毫无办法。就连给邓小米买根冰棍他都不敢,只敢背地里偷着给邓小米几毛钱,还得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邓小米就在这种尴尬的寂静里醒了过来,一睁眼就明白是什么情况。朱守信哀哀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祈求,邓小米看得不忍心,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妈,咱回家吧,医院太贵了。”
邓玉梅瞬间痛哭出声,连连说道自己对不起邓小米,没让她托生在好人家不说,还带着她跳了两回火坑。
周围异样的目光让朱守信手足无措,平生头一回伸出手去抚一个女人的后颈安慰她。
最后一家三口默默回村,一路上朱守信时不时就伸手护着娘俩。
看在朱守信态度还可以并且主动付了医药费的份上,邓玉梅本打算息事宁人,回家继续对付着过。
奈何老天看不过眼,给她送了一个神助攻过来。
邓玉梅的大嫂带着闺女来富昌屯相亲,顺便问问回家收麦子的邓玉梅今年收成咋样。他们家是大田区,地里种的都是苞米,想从朱家买几袋小麦做口粮。
谁知进门之后连邓玉梅母女的面都没见着,反倒迎来老朱太太一顿抱怨。那话里话外句句都在指责邓家不会教闺女,把邓玉梅养得娇气得很,邓小米更是有样学样,女人家谁不来月经啊,偏她精贵,小小年纪就非得去医院不可。
朱芳还在一旁加纲:“说来也怪,这几天一直好好的,偏赶在姥家人来的时候她病了,可真够巧的。”
老朱太太在富昌屯辈分高,一辈子讲话说上句,从来没遇到过对手。深得她真传的朱芳则是压根就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打从心眼里就没瞧得起邓玉梅娘家那群穷亲戚。
祖孙俩把谱一摆,擎等着邓玉梅大嫂赔笑脸主动道歉呢。
她们哪知道邓玉梅的大嫂那可不是一般人。
若说老朱太太是个笑面虎,那邓大嫂就是个笑面菩萨了。
当着朱家祖孙俩的面邓大嫂一副十分惭愧的模样,转头一出屋门口她就开始黛玉捧心,一边呜呜一边往大门口走。
“亲家奶奶,真是对不住,我们家这辈儿就玉梅一个姑奶奶,她两个哥哥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没想到死活入不了您的法眼。”
“人活着哪有不生病的呢,我们娘家虽然穷,好歹人多,一家三五百块还是有的,怎么也能给孩子凑出来点医药费。”
“再怎么说小米也姓邓,让你们老朱家花钱给她买药是不应该,这个是玉梅做的不对,我代她给您老陪个不是。”
朱芳眼睛都直了,活像亲眼看见观音菩萨前一秒还亲热地叫着泼猴,下一秒就转身就把紧箍咒送给唐僧一样。
直到邓大嫂开始句句含沙射影指责他们朱家苛待邓玉梅母女朱芳才反应过来,上前猛地推了邓大嫂一把,“你瞎咧咧啥?!”
邓大嫂正愁自己一个人闹的动静太小呢,顺着朱芳的手劲就往地上一萎,一屁股坐在朱家大门口干脆不起来了。
手一放下来邓大嫂那眼泪就断线珠子似的扑簌簌往下掉。一边擦眼泪一边她还不忘弱声弱气地哭诉。
“富昌屯的父老乡亲们给评评理,我小姑子嫁过来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老婆婆就拦着不让她给自己闺女看病啊。”
老朱太太可不是这么跟邓大嫂说的,但邓大嫂人精一样啥她猜不出来?三两句话就把真相全都秃噜出来。
太阳刚下山,暑气渐消,在地里抢收的村人们三三两两赶回家吃饭。有为了看热闹宁愿饿着肚子的,也有回屋捧上饭碗再出来边扒饭边欣赏的。
总之朱家大门口迅速聚集了不少人。朱芳一下就被这个阵仗给唬住了,尤其她还在人群里看见村长的儿子,他那一扫而过的目光顿时让朱芳羞得无地自容。
老朱太太活得年头久,还算镇定。反应过来自己着了邓大嫂的道儿之后立马拉下脸来众目睽睽之下给邓大嫂赔笑脸,死活非要把邓大嫂母女拉回屋里说话去。
邓大嫂的闺女面嫩好说话,邓大嫂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往大闹。
四个女人正拉扯的时候,邓玉梅和朱守信带着邓小米回来了。
邓玉梅一下车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刚刚在医院里勉强压下去的委屈瞬间又涌上喉头,抱着邓大嫂这个娘家人就开始嚎啕大哭。
朱家三口人彻底被晾在一旁,立马成了全村最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