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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玉的录取通知书比任何人来的都晚,2000年八月,她被青城市广播电视学校广告设计专业录取,即将独自一人开启离家一千多公里的求学之路。
老王家人人都不放心,都想从自家抽出一个人来送她去报到。后来还是王振华力排众议,决定亲自送连玉过去一趟,回程顺路还能去北京考察一下市场。
王振华本来想订两张直达的飞机票,连心担心连玉的耳石症会在高空条件下复发,所以最后舅甥俩还是选择坐火车。
临行前光是送别酒就喝了三场,喝到连玉晚上醒酒之后躺在炕上精神百倍,扒拉连心跟她聊天。
“刘海明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
“没有就行,打了你也别接,听见没有?”连玉凶神恶煞地叮嘱连心第不知道多少遍,“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以后给我离那个人渣远点。”
曲建英望眼欲穿的后福还没影儿,刘海明脚踏两条船的报应就先来了。六月份他的探亲假刚批下来就跟后勤部长的侄女跑去北京旅游。两人爬长城、逛故宫过了无比逍遥快活的十天时间,又是吃住又是礼物的花了曲建英两千多块。
结果刘海明前脚刚回部队销假,后脚就听说司务长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跟他是同期,年龄比他还要小一岁。
刘海明憋着一股火给他对象打电话,东拉西扯最后扯到提干上边。后勤部长的侄女倒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却完全没有按照刘海明设想的那样来。关于提干和自己叔叔人家一个字都不提,直接跟刘海明说俩人不合适,分手吧。
两千多块钱花出去连个响儿都没听着,刘海明先开始还耐着性子试图挽回,后来发现对面铁了心要分手,他马上变脸在电话里跟后勤部长的侄女要钱。
后勤部长的侄女哪会像连心那么惯着他,二话不说就撂下电话。后勤部长后来问她出去旅游的时候不是还挺好的么,怎么突然就要分手。她回答说:“我找男人的标准已经降得够低了,中看和中用总得占一头吧?”
后勤部长品了品她这话,没言语了。
曲建英听说刘海明让人踹了生了好大一场病,还是曲新娟她妈过来探病说了几句宽慰她的话她的心病才慢慢好起来。
曲新娟她妈说:“城里闺女就像没戴笼头的马,不好摆弄,分了就分了呗,你家二明啥啥都不比人差,还怕找不着媳妇吗?远的不说,就他部队跟前的那些蒙族小姑娘,随便哪个家里少说都有百十来头牛羊,还没见过世面,那还不是一哄一个准儿,哪个不比连心强?”
曲建英本来就是因为丢了西瓜捡芝麻才生的病,曲新娟她妈这话正中她的痛处。她一琢磨可不就是这个理儿,百十来头牛羊那家产就是百十来万,要再是个独生女,不止比连心强,后勤部长的侄女恐怕拍马都赶不上。到时候她儿子还当什么兵,复员后就是百万富翁。
她把这话跟刘海明一说,刘海明还有点不乐意。曲建英没跟蒙族姑娘接触过,刘海明可没少接触。那些蒙族姑娘,长得既不如连心好看,家世又不像后勤部长的侄女那么过硬,还个顶个的人高马大,动不动身上就一股子牛粪和羊膻味儿,他哪受得了这个。
曲建英劝他:“好看又不管饱,关了灯都一样。你当初还嫌连心满背大疤瘌摸着硌手呢,不也没耽误你脱裤子么?”说到这儿曲建英忽然想起件她一直忽略的事,“对了,你跟我说当初连心去探亲的时候你们俩就睡了,连心可不是这么说的。”
隔着电话刘海明满脸的尴尬,有些实话就是跟亲妈他也说不出口,“你信她的?俩人光不出溜躺一张床上不叫睡那啥叫睡?”
曲建英当然相信刘海明,她反过来一想连心不承认也没错,哪个没嫁人的姑娘敢承认这个啊。
她接着劝刘海明:“连心你就别想了,她和她老姨把你妈我揍那么狠,你要是还想跟她处那就是不打算要我这个妈了。”
刘海明是个孝子,转头就开始在部队驻地附近踅摸蒙族小姑娘处对象。
得益于他那身橄榄绿,还真有不明就里的姑娘被他糊弄住了。
可惜还是没能逃过乌日罕的法眼。乌日罕早早就想替连心揍刘海明一顿,然而直到俩人分手乌日罕的拳头也没能招呼到刘海明身上。没想到老天长眼,刘海明这回竟然盯上了毕力格表妹的表妹。
可给乌日罕高兴够呛。都没能忍到过夜,她和毕力格在知道消息的当天夜里就把刘海明套上麻袋揍了一顿,揍完拖在马屁股后头远远扔到水泡子里泡了一宿。
草原上昼夜温差极大,刘海明差点冻死在水里,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回到部队还因为夜不归宿被关了一次禁闭。
问他夜不归宿的原因他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他敢说么?乌日罕和毕力格从来没遮掩过身份,一开始就明着告诉他自己是谁了。人家是少数民族同胞,还打着教训负心人的旗号,哪个理由刘海明都不想也不敢惹上身。
可他心里憋屈啊,于是他就想起给连心打电话发泄他的窝囊气。乌日罕和毕力格说他是负心人,他负的心从来只有一颗,除了连心他想不到别人。
当时电话一接通刘海明就迫不及待开始指责连心,什么心狠手辣、小肚鸡肠、见不得他好之类。
连心那个二手手机的质量有些一般,不开免提旁人都能听到通话内容,当时王金秀和连玉同时扑过来抢手机,都准备臭骂刘海明一顿。连心却一个字都懒得说,直接按了挂断键。
“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才看上这种人,真恶心。”连心皱眉说道。
王金秀当即拍着她的肩膀大加赞扬,“够干脆,是咱老王家人。”
只有连玉还在愤愤不平,“他再打来你直接把手机给我,看我不把他人脑子骂成狗脑子的!”
因为刘海明再没打来过,所以连玉一直耿耿于怀。有天夜里她睡不着,偷拿了小罗的弹弓子去打曲建英家窗玻璃,哪知道是刘海东和张玉霞住在前院,好悬让刘海东逮个正着,回家她还挨了连心一顿埋怨。
后来连玉自己也反省,实在太不应该了,打几块窗玻璃不痛不痒的啥事儿不顶,要干就得干让老刘家全家都肉疼的大事。
然后还不等她琢磨出这件大事该怎么干,王振华先出手了。
刘海东在义乌进了一批小商品,利木这种小县城人家物流公司不能直达,让他去沈阳提货。他提货的时候在物流园认识了一个大哥,大哥跟他一见如故,一连三天请他喝酒泡澡外加桑拿按摩,期间有意邀请他来沈阳发展。
刘海东高兴得尾巴差点翘上天,答应大哥这批货处理完了就来沈阳投奔他。
等他拉着一车货回到利木,开箱的时候当场傻了眼。满满一车各色小商品,除了在物流园他验货时打开的那几箱以外,其他箱子里装的全是垃圾。
一股火上来把刘海东的后槽牙都给烧掉一颗。为这事他又是报警又是亲自去义乌讨说法,折腾快两个月最后还是啥也没得着,除了那几箱垃圾。
他花三万多块钱进的货,最后挣到手的钱还不到四千,赔的裤衩子都不剩,还欠下一屁股饥荒。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那位沈阳大哥。结果刘海东行李都准备好了,电话一打提示他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那批货到底落到了谁手里。
话说刘海东做生意的眼光确实不错,那批小商品卖得可以说相当好,即使王振华低价处理最后还赚了两万多块,刨去花费最后到手一万八。
王振华把钱存到银行卡里,自己添了点凑成三万块钱整,送连玉到学校后他把那张银行卡给了连玉。
将这笔钱的来龙去脉告诉她,王振华最后说道:“这钱你姐肯定不能要,那就你拿着吧,我知道你闲不下来,想干啥就干点啥,不够再跟我说。”
连玉收下银行卡时十分心安理得。
报到那天连玉才知道,她在最后几个月里时不时感冒发烧头晕目眩的情况下中考出来的成绩,竟然是本专业第二。第一好巧不巧也是利木的,但是老师说人家不来,直接复读去了。
于是连玉现在是专业第一名。她还是全班最晚拿到录取通知书却最早来学校报到的,班主任直接把学习委员的帽子戴到了她的头上。
她本来想找借口不当这个官儿来着,可班主任说不当学习委员那就当宿舍长,连玉就闭嘴了。
她们宿舍八个人,来自四个地方,刚好两两一对是老乡。另一个来自利木的女同学叫高颖,四中复读后考上来的,整整比连玉大三岁。除了高颖,其他六个人,分别说三种不同的方言,没一句连玉能听懂的,她们互相之间倒是能无障碍交流。
连玉有些自知之明,在这种堪比联合国的宿舍里当舍长扪心自问她不够格,还是让别人来吧。
班主任最后选了个家住本地的女孩做舍长,叫江晓萍。江晓萍长得有点小漂亮,大眼睛白皮肤,睫毛长得能挂下阴影。开玩笑时用本地方言叫人滚不说滚,说拱,尾音比孔雀的尾巴还要长,听起来十分娇憨。
第一天进学校食堂,连玉听人说食堂的“懵面”好吃,于是她排了老长的队伍打上一份,拿到手她就懵了,这他妈不是焖面吗?还没有豆角,用土豆和嘎达白做的。天知道连玉最讨厌吃的蔬菜就是嘎达白,总觉得吃进嘴里一股子农药味。
军训三天后连玉发现,大家虽然同在一个省,但是东西部区别太大了。东部区人说的都是东北话,西部区人说话千奇百怪,有些酸溜溜,有些软绵绵,倒是不约而同的不分前后鼻音。
她觉得西部区同学说话怪,西部区同学私底下嫌她和高颖说话土。
一个叫乐鑫的女同学就跟江晓萍说过:“天啊,她们竟然把圆白菜叫嘎达白,洋芋叫土豆,土死了。”
然后没几天连玉就发现,高颖也开始叫圆白菜了。并且她还劝连玉入乡随俗,“谁让咱们在人家的地界上念书呢。”
连玉的白眼儿差点翻到天上去,凭啥呀?她说的还是普通话呢,她们难道不是中国人?就像她们当着别人的面用别人听不懂的方言说话多高尚似的,不就享受那点当面蛐蛐别人别人还听不懂的快感吗?等她再熟悉熟悉的,哪天惹到她头上谁的面子她都不给,挨个收拾她们。
八个人的宿舍氛围实在算不上融洽,再加上个个在家里都是掌上明珠,谁都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所以军训的那一个月里,除了必要的沟通以外连玉她们宿舍安静得可怕,因此还得了一个模范宿舍奖……
打破这种“安静”假象的,是舍长江晓萍的一封公开信。那天晚上连玉正在洗脚,睡在对面上铺的江晓萍忽然垂手递过来一张信纸,“看完传给别人看一下。”
连玉莫名其妙接过来一看,江晓萍在信上写她丢了三千块钱,还是在宿舍门锁完好的情况下丢的,如果哪位同学捡到了麻烦还给她,不然她就告诉班主任。
连玉三两下看完传给上铺的高颖,高颖又传给别人,很快整个宿舍的人全都传阅一遍,全程江晓萍都闷在被子里不出声。
看完后大家谁都没有说话。连玉去倒洗脚水,从盥洗室出来却被人叫去楼梯口,除了江晓萍,宿舍其余的七个人都齐了。
高颖年龄最大,她最先开口,“你们怎么说?”
许静靠在楼梯扶手上,一边磨指甲一边说:“她意思就是有人拿她钱了呗,谁拿的还给她就好了。”
大家不约而同摇头,都说自己没有拿。开玩笑那是拿么,那是偷。
没商量出一个结果,熄灯时间到了,大家回到宿舍摸黑上了床。
三天后江晓萍又传出一张信纸,还是那句话,谁拿的谁还回来就行了,她不想搞得太难看。她的储物箱不上锁,希望有人会在明天之前把三千块放进去,不然她就要报警了。
这张信纸一出全宿舍的人都不敢在宿舍里待了,生怕被人误会是小偷。江晓萍的规定期限到来那天,其余七个人同时在晚上回了宿舍。只见江晓萍的储物箱还是那么四敞大开着,她本人趴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七个人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使眼色再次来到楼梯口说话。
许静:“其实她也挺可怜的,我那天听见她跟人打电话说她爸妈正在打离婚。”
葛婷:“那是挺可怜的,还把生活费丢了。”
乐鑫:“要不……才三千块钱,咱们平均一下一人凑点给她得了。”
连玉斜着眼睛打量她,乡长的闺女说话就是硬气,三千块钱在她嘴里好像三十一样,随随便便就能凑出来。
“谁有钱谁凑,反正我没钱。”连玉直言不讳,说完还嫌不过瘾,又提点两句,“现在是江晓萍,以后宿舍里要是别人也说自己丢钱了,其他人是不是也得凑给她?那你们是上学来了还是扶贫来了?”
“有钱没地方花宁可捐给希望小学,也不给小偷堵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