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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束熹光升冉,我从寒夜中猝然惊醒,远望逝川和流光,果然是飘忽不相待,大势已去,情爱寿终。
灾难意料而来,我私自调兵离开三关,触犯军规,剥夺帅位,元帅由萧尚书接任,我幽闭南封境思过。
我知道一定是爹娘求情,不然我免不了皮肉之苦,万幸的是,六界都知道了我和他的私情,小幺洲主动派使臣去西泽取消联姻,听说是嫡公主自己的意思。
我面壁之余,喜极而泣,直到那夜爹爹从九重天赶回来,给我一拳重击,我以为他是来救我出去的,岂料他降临牢中,是替湘阳大帝来问罪的,大骂我一通。
我跪在他面前,装作悔恨抹泪,他果然心疼皱眉,帮我摘去鬓发的虱子,柔声道:“爹娘知道你受苦了,望星城赈灾之事,让西泽分心不少,这是你的功劳……”
呵呵……谁又知道我付出多惨烈的代价,我看着双手仿佛沾满鲜血,这是我永远都赎不清的罪业啊……
“记得爹爹说过的么?要给你配个好夫婿,让你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如今正是时候,也好平反你的闺誉,省得外头百姓揪着你和西泽神司的事不放……”
我凄然摇头,嘶哑道:“不必了,我此生不嫁。”
牢中光影昏暗,唯有窗栅一轮圆月明亮,他语重心长道:“是叔均神的独子迦兰靳,你当初还帮过他呢,我们两家一直交情深厚,你嫁过去是不会受委屈的。”
我疲惫阖目,靠在铁栏上,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比姓白的年轻貌美,生母还是西天的银蝉子,那可是佛祖门生,这家世也没得挑罢?就是比你年幼,但也是值得托付的好郎君,怎么样?心动了么?”
“爹爹……”我揩去眼角泪渍,转过脸来,“我嫁去济河云宫,你和娘亲欠叔均神的钱想必也不用还了罢……”
他理所应当道:“亲家之间哪有斤斤计较的,何况济河云宫富裕,你嫁给迦兰靳,就是当家主母。”
阿靳确实很好,可我此生非那人不嫁,绝不应允,爹爹愠怒道:“你做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来,试问除了迦兰靳,还有谁敢娶你?多说无益,下月成亲!”
我拖起啷当作响的镣铐,伏跪着向他叩首,生无可恋道:“女儿知道给爹娘蒙羞了,爹娘不必着急将女儿嫁出去,以堵众人之口,女儿甘愿自戕谢罪。”
他暴怒扇我一掌,“你能耐了,学会以死相逼了?”
我静静揩去唇角血迹,看着随风乱走的蓬草,尘沙吹迷我的眼睛,我却流不出一滴泪,喉间痛得厉害。
他颤指对着我,斥骂道:“那你就跪死我面前!”
狱卒听命将我拖出来,像拖块破布,我被弃在厚厚的雪地上受冻,仰望着天边寒星,明月照彻千家万户,不知此刻,他在月下做什么?可有一刹那想念我?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白,纯净不染纤尘,冻僵的痛苦不再痛苦,心里只剩解脱的宁静,远处万家灯火温馨,我憧憬那种平凡的幸福,盼来世能和良人相安到老……
眼睫落满霜花,我微笑着缓缓栽倒,泪眼中浮现他的幻影,他的烈红袍裾迎风飘摆,跋涉着遥远的路途,却永远也走不近,他朝我温柔一笑,似火炬灼热。
我向他伸出僵硬的手指,缓缓蜷曲垂落,阖目沉陷永远的黑暗中,希望这回不再醒来,不必受世事疾苦,不必受天意捉弄……再舍不得他,也甘愿参商永离。
事与愿违,我经历一场高烧醒来,眼睛红肿酸涩,床边有人注视着我,朦胧的剪影那么熟悉,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握住他的手,害怕他再度离去。
他俯身观察我,袖间盈满伽蓝佛香,我细细看他,这张面孔又熟悉又陌生,他低低开口:“你受苦了。”
“阿靳……”我艰难地伸手,他将我的手贴在他脸上从眉骨描摹到下颌,五官深邃刚毅,但并不是他……
“阿姐,是我。”他低笑着,还像个纯稚的孩子。
“百年未见,你竟长这么大了……”我不禁母性泛滥,慈爱地端详他的模样,默默感慨岁月变迁的厉害。
“所以。”他露出两颗狡黠的虎牙,“我来娶你。”
他象牙色的皮肤,在阳光中润泽流畅,碧瞳眯着,像狡狯的成年狐,唇畔酒窝深陷,这样的美貌,是那人年轻时也稍逊一筹的,可是他一本正经说要娶我……
我忍不住发笑,他较真道:“是我长得不够俊么?”
我只好憋住,拍拍他的肩膀,“阿姐已经过了知慕少郎的年纪,而你还青春正盛,该找个同龄人成亲。”
他缓缓逼近我,阴影将我笼罩,痞笑道:“可阿靳迷恋皮相,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比阿姐更美的女子,阿姐当年既然撩我情窦初开,如今嘛……就要负责到底!”
“色即是空,阿姐总有一日会年华老去红颜迟暮,你还年轻着,你总会遇到比我年轻貌美的女子……”
他眯起眼冷笑:“我比他年轻貌美,怎么不见阿姐移情?你和他阵营敌对,再无可能,你还不愿醒么?”
刹那间心如蝎蛰,我茫然环顾四周,忍住热泪。
他赶紧握住我的双手,眼神焦灼,懊悔道:“我并非有意惹你伤心,你可记得当年佳颂夫人为我们算命?同乡之谊故有夫妻之缘,这就是注定的姻缘命数。”
我记得……我记得还有后半句,除非他主动放弃,否则我是一定要嫁给他的,我偏开脸,疲惫叹息。
“你我在沙蜃相遇,这是佛祖的旨意,我回到九重天等你这么多年,都是因果的造化……”他握紧我的手。
天意拆散我和主君决裂,赐给我一个形似他的阿靳补偿我么?我和他是孽情无果,和他却是金玉良缘。
或许若干年后,我相夫教子之时,想起白清偃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或许等到我垂老之时,儿女绕膝子孙满堂,只做故事笑谈,悔恨当年的愚蠢轻狂?